大雪纷纷扬扬从空中撒下,地上的尸体被慢慢掩盖,叶信呆站在场中,任由雪花落在巾上肩头。他看着一地的尸骸,看看龙峻,又看看于铮,只觉外间的寒意透过衣袍,直渗进骨里。他不是没见过龙峻杀人,可象今日这般辣手屠杀,实是超出了他能接受的底线。
于铮双目圆睁瞪着龙峻,眼中喷火,如怒目金刚:“他们已经开口求饶了,为什么还要下杀手?你怎地一点慈悲心都没有?”
龙峻闻言一愣,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弯腰低声笑了起来。他笑着扶树直起身,慢慢走到木匣边上,收刀入盒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往林外马车走去。
叶信回过神来,忙走上前去一把扯住:“你去哪里?”
龙峻不答,漠然看他一眼:“放手。”
叶信急道:“你那兄弟不在身边,没有小于跟着,你根本就是去送死!”
龙峻将叶信的手慢慢掰开,冷眼傲然道:“你小瞧我,少了阿虎,我不过是多费些手脚而已。”
龙少钦适才听龙峻低笑,忆起前几日在客栈时的情形,联想自己回分舵这一路上杀手群出狙击围杀,心中感慨,正要措辞劝解,眼角瞥见自己好友君子剑已走上前去。
“古兄弟,你们朋友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原本不好多说什么。”黄远山来到于铮面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你有慈悲之心很是难得,只不过,我且问你,那些杀手追杀龙七爷昆仲的时候,慈悲在哪里?唐门中人把‘缠绵’奇毒下在龙七爷身上的时候,慈悲又在哪里?”
见于铮眼神犹豫,知他心中挣扎,龙少钦也走上前去笑道:“龙七爷适才没有说错,事关性命,的确不能有妇人之仁,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最为清楚不过。”
见于铮仍是不响不动,龙少钦向一旁站着的李贤使个眼色,正示意他也帮忙再开解几句,忽听龙峻的声音冷冷淡淡传来:“龙帮主,你把马车烧了,或是再换一辆。”
叶信听到这话,忽然想起离开客栈之前,龙峻执意要童虎去看马车,心里狐疑起来。刚想开口询问,却见龙峻身子一晃,忙上前扶住,因他易容看不清脸色,只觉龙峻神情极倦,手在微微发抖。
“那些杀手在我马车上做了标记。”龙峻语气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件最自然不过的小事,“临走之前,我叫阿虎把标记移到你们车上了。”
龙少钦和黄远山顿时怔住,两人面面相觑,一时脑中混乱,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这混帐!”庞虎最先醒过神,大喝一声,脸涨得通红,直冲上前,提起拳头就打。龙峻凛然望他一眼,庞虎心里一寒,拳头就僵在半途,再打不出去。
叶信一脸的震惊,看着龙峻眼露失望之色,松了手,踉跄后退几步,再也说不出话。
场中都无人开口,只怔怔瞧着龙峻慢慢走出树林,从车里拿出包袱,戴好斗笠,穿上蓑衣,又回到龙少钦的马车旁边,解下幸存的驾车马匹备好鞍,放了一锭银子在车上,翻鞍上马,疾驰而去。
马蹄踏雪之声渐渐渺然,叶信望着龙峻去处呆呆出神,于铮看了他一眼,转去车内拿了把伞来撑起,陪他站在雪地里。
龙少钦拂走身上雪花,自嘲地笑了笑:“远山,枉我们自称老江湖,居然被人摆了一道都不自知,还要帮他做和事佬。”
庞虎望空挥舞了下拳头,愤愤然道:“我说奇怪,怎的这帮杀手认定了我们追着不放,原来是这该死的龙七在搞鬼!”
黄远山低头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事有蹊跷:“即便车上被做了标记,可车外也有游龙帮的记号,怎地这些杀手连你雄霸长江的龙帮主都不认识?难道真是被千两黄金迷了双眼?”
李贤沉吟道:“我适才看到江南霹雳堂的雷全,还有淮阳帮的张锦也在,他们都曾和帮主见过几次,应该认识帮主,怎的还是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龙少钦眉头一皱,目光旋即冰冷,一字一字说道:“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黄远山抬头长叹:“是了,以往朝廷剿匪,也是常常多斩平民的人头,来充数冒领赏银的。”
叶信和于铮俱都身处朝堂,一个在兵部,一个在刑部,对这类冒领赏银的事情自然熟知,虽然痛恨,却无力阻止,此时听黄远山提起,皆相继苦笑。
“龙七原也没错。”黄远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朗声笑道,“少钦,若换了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龙少钦闻言,斜睨自己好友:“君子剑,你能不能别这么实诚啊。”
“生死关头,谁还能做君子?谁还顾得了江湖道义?”黄远山叹道,“更何况,龙七原本就不是江湖人,他已中毒,时日无多,即便自己不畏死,总还要顾着他的兄弟。”
龙少钦望着雪地上完全被白雪覆盖了的尸体,暗自沉吟,慢慢说道:“远山,你适才的话,让我想到了一点,龙七今日为何辣手且不留活口。只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想。”
他抬头望着叶信,问道:“叶先生,你和龙七是朋友,不如也帮我参详一下,看我说的对不对。”
他和龙峻是朋友吗?叶信不由苦笑,似乎自己在龙峻陪他去见杨志和的那日起,心里便将他当做了朋友,那龙峻呢?当不当自己是朋友?
龙少钦问:“叶先生,龙七是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滥杀无辜?当廷杖死大臣算不算滥杀无辜?刑杀囚犯算不算滥杀无辜?只要皇帝有令,不管贤愚忠奸都立斩不赦算不算滥杀无辜?叶信实在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龙七此人,对朋友如何?”
龙峻有朋友吗?叶信不知道。他只知朝中很多官员都标榜自己不朋不党,以孤臣自居,可细算起来,真正不朋不党的,只有龙峻一人,他才是个孤臣。童虎朱炔宣武算不算他朋友?似乎又不像,他们是下属,是搭档,是同袍,象兄弟却又有距离。龙峻最亲密的朋友,想来想去,似乎只有那个装满了兵刃机关的木匣子。
“他之所以将今天的人全都灭口,会不会是因为你们和这些杀手照了面,担心会连累到你们?”
叶信不由怔住,龙峻会这么想吗?会这么做吗?会挂心他人吗?他脑中一时糊涂起来,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理不出头绪,若果真如此,那自己岂不是错怪了他?
思绪繁杂间,叶信忽记起适才龙峻的异常情形,不由惊慌失措,忙叫道:“小于!你快追他回来!我瞧他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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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勒骠”脚程极快,一盏茶时间便已追上龙峻,于铮一控缰绳,斜刺里窜出拦住马匹,也不言语,黑着张脸,伸出右手抓住那马爵头,拉了就走。
龙峻皱眉,左手立掌成刀,直切于铮右手手腕,于铮急撒开爵头,转腕去扣他脉门,两人又在马上施展擒拿,再次交手。因彼此都对各自修为有所了解,这番更是以快打快,每每递到中途便知对方如何应付,往往一触即返,急急变招,十多回合下来,两人双手竟是连一次都未碰到。
于铮在过招时,已瞥见龙峻头顶脑后重穴上又有金光闪动,更是急着想制住对方,却每一次都慢了半步。久攻无果,不由心里焦躁,脚踢马镫纵身而起,便要向龙峻身后马背坐落。龙峻轻踢马腹,胯下坐骑忽跑动起来冲了出去,于铮顿时落了个空。
脚在雪地里轻点,于铮跃起半空打了个呼哨,特勒骠闻声疾驰,拦在龙峻马前。抬脚凌空虚踢,于铮提气飞纵,再次向龙峻身后马背落下。龙峻一拉缰绳,急转马头,右手持鞭挥出,啪的一声脆响,直往于铮胸腹抽去。于铮胸腹骤缩,一把抓住鞭头,居然极轻易就夺了过来,不由一愣,这才想起龙峻内息被封,体力又受“缠绵”侵蚀,招式定然全无力道,此前已失许多先机,不由甚是懊恼。却忽见龙峻动作一滞,上身微微一颤,往马背上伏了下去,却又咬牙用手抵着马鞍撑起。于铮暗自心惊,料到情形不对,忙借机纵身而起,空中回旋扭转,如斯三次,终于坐到龙峻背后。
龙峻疾屈肘后撞,于铮避之不及,也避无可避,便受龙峻一击,同时伸指如电,点在他腰间软麻穴上,那一肘果然没有力道。
龙峻顿时手脚酸软,动弹不得,凝眉怒声低喝:“于铮!你做什么!”
于铮听他发怒,不由心慌起来,忙一伸指,又点了龙峻睡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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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于铮携龙峻同骑回转,游龙帮后援接应也已到了,受龙少钦邀请,叶信等人与之结伴,一起上路前往镇江分舵,也即镇江府衙所在之地。
摇晃前行的马车中,叶信看着平躺昏睡的龙峻,一脸苦笑:“小于,我叫你追他回来,你就这么把他追回来了?”
于铮一一拔去龙峻重新插在他自己头顶脑后重穴的金针,诺诺道:“先生你也知道,我口才不好,他又不听我的,只好出此下策。”于铮不得不扯谎推托,要是叶大人知道自己一句话都没说就动手,还不定要怎样教训。
“那你也不能欺他现在势弱,点他穴道,硬扛他回来吧。”叶信叹了口气,“你向他服个软,道个歉不就成了?”
于铮将龙峻侧翻过来扶好,对着后背拍了两掌,再扶他躺平,收势调息,嘴里喃喃道:“我又没错,干嘛要我道歉。”
“他待会儿醒了,我看你如何开交!”叶信无奈指了指于铮,一脸同情地摇着头。
于铮不由哭丧了脸:“先生救我!”
叶信把手一摊:“我也无法可想,你好自为之吧!”
看龙峻眼皮轻轻跳动,似乎是要醒转,于铮忙一伸手,又补点在龙峻睡穴上,在叶信瞠目结舌中,一矮身钻将出去,跑到车把式坐上去了。
叶信不由啼笑皆非,轻声笑了一阵,低头瞧着又陷入沉睡的龙峻,想起龙少钦的劝解,万千思绪如同乱麻,理不出头来。龙峻究竟是怎样的人?叶信看着眼前这张易了容的脸,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