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卫所离丹徒驿站也有较长一段路程,于铮拉马车出来时想了想,牵过“特勒骠”,安抚了好一阵,才勉强把车辕套上。那马甩头撅蹄打了多个响鼻,像是对自己被用来拉车很是不满,可主人有命,总是要照办。这一跑起来,速度就比上次快很多,瞬间便离了城镇,奔到野外。
一路上又是极静,龙峻始终沉默,叶信数次挑起话头,都是说不了几句就冷场。好些个钉子碰下来,饶是叶信心热健谈,也被扫了兴致,在马车摇晃中,渐渐打起瞌睡来。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地马车骤停,龙峻眼疾手快,一把将叶信拉住,他才不至于滚出车去。叶信稀里糊涂睁眼,却见龙峻目露寒光,手按木匣看向车外。
风雪中隐隐有厮杀呼喝声传来,于铮打开车门,急急说道:“两位大人,我听前面那些人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想去看看,只是……”
话音未落,龙峻已打开木匣,拿出千里镜抛了过去。于铮接过一愣,随即明白,就近找了棵较高的樟树纵身而上,端起千里调准细看。不远处的林中,一群江湖客正围着四人厮斗拼杀,场中不少尸体倒卧,血泊泊流了一地,将积雪染得通红。场外孤零零一辆马车,车轮间横穿过两杆长枪,一头牢牢钉在树干上。拉车的马匹受惊不小,不停用蹄刨着地面想要挣脱,另有一匹坐骑倒毙车旁,脖颈处一片血红。
包围圈中的四人,有两个看起来武功不弱,那些江湖客与之交手时颇为忌惮,而另外两个却相差甚远,其中一人看起来根本不会武功。于铮将千里镜的视野再调得近一些,赫然惊见那四人居然是相识的,竟是游龙帮帮主龙少钦和君子剑黄远山一行人。
于铮收镜跃下奔到车边,面带焦虑对叶信说道:“叶大人,是游龙帮龙帮主和君子剑黄大侠他们,不知为什么,正被人围攻!”
叶信忙急道:“快去瞧瞧!”他虽和这些江湖中人是萍水相逢,但曾彻夜交谈甚为投缘,听到他们遇险,便不由挂心担忧。
龙峻抱臂车内闲坐,闻言微微冷笑:“你还真是不怕死。”
叶信瞧着他易容之后全然陌生的面孔,觉得面前这人似乎也陌生起来,微皱了眉道:“他们也算侠义之士,何况那日在客栈,毕竟是龙少钦为你争取了休憩的机会。”
龙峻目光一闪,靠回车壁不说话。于铮踌躇一会儿,终还是跺了跺脚,纵身向厮杀处飞奔而去。期间那林中有一支烟火冲天而起爆开,点点焰光闪烁成船型,在白昼的铅灰色雪空中也十分醒目。叶信心里疑惑,看一眼龙峻,原本要问,可想到他适才袖手,便赌气不开口。
龙峻见他眼中有火,略带好笑地解释:“那是游龙帮求援的信号。”说完弯腰猫身出来,坐到车把式位上,一抖缰绳,驾车也往那不远处杀阵驰去。
厮杀正在林中,马车于林外遥遥停下,龙峻从包袱内翻了两个瓷瓶出来塞到怀里,提起长匣,示意叶信和他一起下车。等叶信站到雪地中,龙峻将木匣横放靠在腰后,也不知按了哪里,匣子正中弹出四片包了皮革的弯爪,左右各二,将龙峻腰身从后扣紧锁住。他拨动盒上机括,有两条钢索从木匣两端飞出,夺地钉在上风口高树之上。叶信正看得莫名,忽觉腰上一紧,却是龙峻抓住自己腰带托住了肋下。刚想开口询问,龙峻轻拍腰后长盒,钢索猛地收起,叶信顿时随他一起双脚离地,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头晕目眩间,脚下一实,居然已身居高枝,叶信脸色煞白,紧紧抓住龙峻手臂不放。见龙峻皱眉看他,叶信嘴唇发抖,牙关交战,心虚笑道:“我畏高!”
龙峻不由微勾了嘴角,用脚踢去枝杈上积雪,扶牢叶信坐下,让他紧抱住树干,随后掏出一个瓷瓶,示意叶信吸足气把口鼻捂严。上树之时,他已探明风向,如今正好风起,龙峻屏住气息打开瓶塞,微侧了瓶身,将内里的东西随风送了出去。
林内厮斗正酣,全然不知不远处上空有人在做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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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少钦这几日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疲于奔命,那天他疏散了回龙口客栈的住客和店主,协同黄远山等一行四人返回丹徒镇江分舵路上,不知为什么,络绎不绝的杀手竟将他们当成了龙氏兄弟。大概是因为自己刚好姓龙,身边有个兄弟叫阿虎,人数也和龙七等人离开客栈时相同的缘故。
开始尚可轻松应付,后来人越聚越多,到了今天,已是难以招架。求援信号虽已放出,可等分堂的人到,还有一段时间。面对潮水般的攻势,龙少钦不由怀疑,自己能否顺利支撑等到援兵前来。
黄远山和龙少钦抵背御敌,出道至今,君子剑从未这般狼狈过。若想脱身倒也简单,但要抛下好友不管,却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如这次只有龙黄二人,反倒容易突围,关键是身边还有一个不会武功的李贤,和武艺平平的庞虎。这二人屡要救助,数次险象环生,使两人压力剧增。
就在龙少钦心中感叹这次要栽在自家地头上的时候,忽有一人影呼啸而至加入战团:“龙帮主!我来帮你!”
呼喝声中,掌风凌厉,身周雪片俱都被飞卷,直扑围截他们的杀手而去,龙少钦凝目细看,来人正是客栈里那位自称姓古名小鱼的黝黑青年。看他势如破竹从外围直冲进来,内力浑厚,势不可挡,被他掌缘扫到之人,立时踉跄后退。几招过去,众杀手皆畏他如虎,交战间稍沾即走,不敢硬接。
强援到来,龙黄二人顿感身上一轻,忙以背相抵站成三角之势,将庞虎李贤护在中央。于铮加入,战局顿时胶着,外围众人渐渐有了颓势。杀手群中一人焦躁起来,脚尖疾点,拔地而起,凌空下击,意欲杀入三角中心突破。然而奇景忽生,这人身在半空中,好似皮球被抽了气一般,居然直直跌落地面,一时挣扎不起。
不独他一人,在场个个都觉手脚发软,提不起真气,握不住兵刃,叮铃当啷一片响声,兵器掉了一地,身子歪歪扭扭,站立不稳形同醉汉。人群中有人破口大骂:“直娘贼!温老二!你放迷药出来干什么?!”
那温老二早已手脚酸软瘫倒地上,又惊又怖地叫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
于铮和龙黄二人也觉内劲气力正迅速流逝,心中惊骇却又无法可想,龙少钦仰头惨笑:“远山,古兄弟,看来我们要在黄泉聚首了。”
叶信在树上远远看见林中众人俱都慢慢软倒,躺在地下动弹不得,不由好奇地问:“你刚才用了什么东西?”
龙峻把封好的瓶子重又塞进怀里,轻轻笑道:“岭南温家的杨柳风。”
杨柳风、杏花雨、桃花瘴和见血封喉,是岭南温家的四大法宝,温家成员人人必备,此次路上劫杀,他和童虎倒是缴获不少,果然名不虚传,甚是好用。
见林内众人全都已摊倒在地,龙峻俯身对叶信说道:“你坐好,不要动。”
叶信刚想询问,龙峻已通过刀匣钢索,滑下高树,慢慢向林中走去。
听到有人踏雪而来,于铮数次挣扎不起,心中焦急如焚,龙少钦面朝来人位置,倒是第一眼便能看到。入林的这位头发花白,下颌五绺长须,似乎是个半老文人,可他背后那匣子分外眼熟,瞧他身形,来的应该就是龙七,不由心下一宽,笑道:“原来是龙七爷。”
场中人人惊呆,目不转睛盯着正缓步入林、外貌普通的半老文士,实看不出这叫龙七的有多大能耐,居然能杀死众多道上高手,逼退夜府三更,那些目光中,有惊奇,有贪婪,有恶毒,也有惧怕。
龙峻放下背后木盒轻轻打开,从刀匣里取出一把短刃,走到第一个刺客身旁蹲下,对准那人心脏,双手紧握刀柄,将刀缓缓刺了进去。那刺客大张了嘴呼号,浑身抽搐,喉间荷荷直响,随着刀越插越深,渐渐声弱,手脚弹了一弹,最终一动不动。龙峻慢慢把刀拔出,又走到第二个人身前,如法炮制,结果了那人性命。
林内众人见他慢慢一个一个杀将过去,手起刀落,面无表情,绕是手上欠了数十百条人命的,也不由看得心惊肉跳,胆小的早已高声呼叫饶命。
于铮躺在地上呆呆看着,忍不住叫出声来:“龙七!快住手!”
龙峻置若罔闻,仍是一刀一个,神色不动,全然不顾刀下之人哭嚎求饶。叶信远在树上,也看得面白唇抖,想要叫龙峻停手,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场中求饶哀嚎咒骂之声渐渐少了,最终一片寂静,龙峻站起身,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摔倒,忙伸手扶树稳住身形。他闭了闭眼,摸出解药瓷瓶拔开塞子,勉力丢到于铮面前,后背靠树,轻轻喘息,心中黯然。看来金针刺穴封住内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缠绵剧毒,已渐渐把自身原有的体力都快侵蚀干净了。
于铮最先解了迷药,又拿着瓷瓶救起龙少钦等人,再将高坐树杈的叶信扶下,双手握拳黑着脸来到龙峻面前。
“为什么?!”于铮心里有诸多的愤怒不解,可到了嘴边却只能吼出这三个字。
“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残忍。”龙峻看着他冷冷说道,“这条死路,原是他们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