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雪仍未停,人困马乏,住客俱已安睡,驿站里一片宁静。
龙峻房门的缝隙中,缓缓伸进一把薄刃,悄无声息地剔走木闩。门被慢慢推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想必户枢上已倒过滑油。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影轻轻巧巧飘了进来,如同鬼魅,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她悄然来到龙峻床前,慢慢俯下身,将匕首横放在龙峻喉间,然而又停住,似乎有些奇怪会如此轻易得手。她侧头听了听龙峻平缓的呼吸,柔声叹道:“你早醒了是不是?”炭火盘微光映照下,那女子面目姣好,明媚婉约,正是李玉。
果然,龙峻懒洋洋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窃娘,大半夜的,摸到人床上来做什么?”
“龙峻,龙七,想不到那个龙七就是你。”李玉仍将匕首抵在龙峻喉间,轻声笑道,“原来你的人头真的值一千两黄金,我特地再来好好瞧瞧。”
龙峻既不慌张,也不起身,仍是躺着懒懒笑道:“我不是早告诉你了?”
李玉眼睛眨了眨,双瞳幽幽生光:“我这人笨,你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从来都分不清。”
“现下可信了?”龙峻眼也不睁,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脖子上放了一把利刃。
李玉在床沿坐下,咬牙轻嗔:“不许睡!睁开眼来看我!”她把匕首平放,轻轻往下压了压。
“别在我面前玩刀子,小心伤了手。”龙峻仍是懒洋洋的语气,只是听起来让人背上发冷。
李玉心头一悸,慢慢收起匕首,放软了语调,柔声求道:“好大人,窃娘求你,你睁开眼来看看我,好不好?”
龙峻仍是不睁眼,他翻了个身,脊背朝外面朝里,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道:“我这几天睡得少,累得很。”
李玉看着龙峻后背,心中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仍还是柔声求道:“龙大人,你如肯睁开眼来瞧瞧我,我便答应,在镇江期间,任你差遣。”
龙峻依旧不应,似乎是睡着了,微有鼾声响起,李玉咬一咬牙,轻轻摇着龙峻肩膀低声软语:“我现在还在帮二十四衙门里的那位做事,这几年来,我报给他的东西,明天也送大人一份可好?”
似乎被摇得清醒了点,龙峻慢慢翻过身来,睁眼看她,双目虽仍迷蒙,睡意倒是退下去一些:“莫要做手脚,我看得出来。”
李玉咬着下唇,点头低声道:“窃娘不敢。”
龙峻微皱眉看着李玉,炭火盆微光中,他眼神冷漠,目光淡然,略带着点不耐烦和被人搅了睡眠的火气。
李玉轻声求道:“别这么看,像以前我告诉过你的那样好不好?”
龙峻伸手指轻轻抹了抹眼角:“以前怎样?我不记得了。”
一滴水落在手背,李玉如扇般的长睫轻轻颤抖,小巧的鼻翼也微微张合。龙峻有些头痛地叹气,闭眼,再睁开时,已换了一种眼神。双目忧郁深邃,如两口幽然古井,似乎漠然无情,却又带着一丝悲悯。
李玉不由看得痴了,好半响,才略有失落地喃喃细语:“怪不得师傅一直说,他最想收的关门弟子,其实是你。”
火盆里的木炭在哔哔剥剥地响,李玉眸中有火光跳动,她盯着龙峻的眼细细地看,仿佛要把面前的这双眼睛刻进心里一般。
许久之后,李玉垂下眼帘,睫毛上似乎有光在闪,她低声软语求道:“龙大人,等你回京,可不可以帮我找个人?”
“要在京城找人,为什么不托你那位东主?”
“他十五年前,就在锦衣卫,那时候我还只是个营妓,刚好分到缇骑四密营的地字营。”李玉抬睫望着龙峻的眼睛,目光直透过去,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翘,“那一帮地字营的野兽里,就只他长了双人的眼睛。”
“十五年前的人,现在未必还活着。”龙峻眼中有光一闪,“你连图形都没有,让我怎么找?”
“他的右肩上,有一个牙印。”李玉轻轻咬着下唇:“是我咬的。”
“锦衣卫这么多人,我总不能叫他们都脱了衣服一个一个找吧。”
见李玉抬眼凝眉,脸上愁云渐生,似乎又要掉下泪来,龙峻勾了嘴角去拉她手:“要不要先从我这里看起?”
听他取笑调戏,李玉便是有心要看他的肩头,这时也不想看了。她忿忿提起匕首抵在龙峻心口,咬牙轻嗔薄怒,目露寒光杀气。
龙峻笑容一敛,冷眼道:“你又忘了什么!”只一瞬,心口上的压力顿时松了,又有几滴水掉落他手背,隐约还有一丝呜咽。
龙峻皱了皱眉:“怎么现在忽然急着要找他?”
李玉目光慢慢变得柔软,似乎有些欢喜,有些哀怨,又带着丝忧伤:“有人向我求亲,我虽孽缘已满,但又忘不了那双眼睛。”
龙峻微怔,旋即笑道:“又是哪个好男儿被窃娘把心给窃了去?”
李玉一笑不答,只看着龙峻柔声问:“那,大人的心呢?”
“不是在你手里捏着吗?”龙峻屈指一弹李玉虚放在他心口的匕首,发出呛的一声脆响。
李玉嫣然,抬起匕首轻轻点了点他胸口:“你要是能正经些,便十足十地像他,恐怕我的心,就要被大人你给窃去了。”
龙峻眯了眼笑:“那你是喜欢我正经还是不正经?”
“我不知道。”李玉别开脸,又觉得不舍,还是回转来,瞧着龙峻的眼,“我心里倒是喜欢你不正经,可身上又觉得讨厌。”
龙峻看她良久,忽然问道:“你不喜欢钱彪和孙显?”钱、孙二人,是袁有道前两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手段狠辣,且无所不用其极。孙显爱钱如命,钱彪不尊士林,两人在朝中虽都名声不好,但却因做事很有成效,反受先帝重用。李玉曾在钱彪、孙显二人手下做过女间,后来叛出谛闻司,自是恨这二人入骨。
“我想碎剐了他们!”李玉果然恨恨切齿,却又幽幽一叹,“可惜他们死的时候我不在场。”
“你没去开棺戮尸?”
李玉咬牙惨笑道:“人都死了,玩尸体有什么趣味。”
见龙峻看着她不说话,眼里也没什么情绪,李玉一愣,然后低头笑道:“多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不可怜我。”李玉侧了侧头,“我第一次被你拿住的时候,你可是一点都没把我当女人。”
龙峻一哂:“你这么狠毒的女人,我那时也第一次见到。”
噗哧一声,李玉掩唇娇笑,似乎回忆起了那时的趣事,有些乐不可支,然而笑声渐渐低了,最终静静无声。她低了眼,捂着嘴,肩膀轻轻抖动,许久才停下。龙峻也不出声打断,只默然看着她,微微皱眉,脸上却没有表情。
将匕首轻轻收起放在腰间,李玉痴痴地盯着龙峻双目,梦呓一般轻声问:“十五年前,龙大人在哪里?”
似乎睡意又上来,龙峻两眼眼皮直打架:“十五年前?我早就统领天字营选锋了。”
李玉失望又自嘲地一笑,见龙峻要把眼闭上,忙伏低身子哀声求他,怅然欲泣:“好大人,你别闭眼,再瞧瞧我好不好?”
龙峻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说道:“那不成,有人在门口站着呢,再等下去会伤风的。”
果然门口一个大喷嚏响起,却是于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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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来,龙峻便觉得叶信于铮看他的眼神十分怪异,他心知两人想些什么,却也不解释,仅一笑置之。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便是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
李玉果然应言把几个本子送了过来,龙峻整日都在房中翻看,于铮给他送饭的时候瞥了一眼,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立时就头痛起来。龙峻却看得极快,几乎一目十行,旁人起码要用七八天时间才能勉强读完的文书,他只用了三天。
于铮再一次送晚饭进来,顺便替他运功压制毒性,却瞧龙峻眉头紧锁,看着手上的文书,目光散漫,心思不知去了哪里。于铮见他出神,也不想打扰,正要转身离去,忽听龙峻叫住他。
“于捕头,明天陪我去一趟锦衣卫镇江府卫所。”
于铮一愣:“就我们两个?你不等童虎回来?”
“我等不及。”龙峻想到李玉,觉得留叶信在驿站始终不放心,皱了皱眉道,“把叶大人也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