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三人的确难缠,童虎也挂了彩,臂上一道口子几深可见骨,肩头也有一手指爪印险些洞穿。于铮忙替他封穴止血,臭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给童虎包扎。童虎却似浑然不觉疼痛,只顾查看龙峻情形,见他虽闭目不语,气色与前相比倒并无异状,方才放下心来。
龙少钦等人见险情已除,便一起告罪,各自回房歇息。叶信施礼致谢别过之后,走到龙峻身旁坐下,温言问道:“你可有什么安排?不如听小于的,去找那位‘南斗星君’的后人?”
龙峻睁眼看他:“我没那许多时间。”
叶信听到,心里不觉空落落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强笑着挤出一句:“不是有小于的‘大悲忏’在吗,怎会不够时间?”
龙峻不答,抬手慢慢将刀收回匣内,垂着眼睑,神色漠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信看他沉默,嘴唇抖了抖,仍是扯出一个笑容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马上就走。”
“何必赶这么急?”叶信软语劝道,“你体力未复,不如等到天亮再说。”
“刺客不会等你复原了再下手。”看童虎伤口已处理完毕,龙峻抬眼低声说道:“阿虎,你去外面看看我们的车,这一路上杀手不断,恐怕上面被人做了标记。”
“你还是用我的车吧。”叶信忙道,“我和小于送你去,你那车太小,又不御寒,坐着不舒服。”
龙峻眼光一闪,仍是坚持:“去瞧瞧。”童虎点头会意,转身去客栈后院停马车处查看。
虽然受邀的人不理会,叶信依然温言笑语:“何必拒人于千里呢!”
龙峻重又闭上眼:“我们去应天府,你们去杭州,不顺路。”
“我们陪你去应天府。”
“你不怕御史参你擅离职守,贻误行程?”
“你没听那君子剑说吗?”龙峻虽冷言冷语拒绝,叶信却也不恼,只微笑道,“最近江北江南暴雪成灾,内子见了,必要停下来救护百姓,我那车驾定然走得慢,恐怕现在还没过江。”
“百无一用是书生。”龙峻眼也不睁,只冷冷说道,“你是个累赘。”
叶信仍是不恼,翘起二郎腿笑道:“你现在不也是动不得真气,用不了武功?咱们是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龙峻终忍不住睁开眼,瞧叶信嬉皮笑脸,听他胡搅蛮缠,忽觉有些头痛:“我和你不一样,别拿我跟你比!”
“你别管一样不一样,没有小于,谁来帮你压制毒性?”叶信笑嘻嘻地说,“小于是一定要跟着你的,那我也不得不跟着了。”
看他自顾自说完,起身拉着于铮便上楼收拾行李,也不管人同不同意,龙峻不由皱眉扶额,发现这世上居然还真有脸皮厚度堪比城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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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信的马车果然宽敞许多,前一段路因童虎也有伤,被于铮抢了位置按到车里去休息,等到破晓,童虎就接了驾车位。原本于铮是骑“特勒骠”的,因为下雪,便解了马鞍缰绳让它自己跟着车驾。那马脚程极快,围着马车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倒是在雪地里跑得欢畅。
于铮靠着车壁睡得香甜,龙峻闭眼躺在车里不说话,呼吸细微平缓,看起来懒散松懈,似乎也睡得沉稳。叶信原本有些疲倦,可不知为什么,一合眼就看到杨志和,如是几次便没了困意,一直睁眼等到天明。
雪仍在下,车走得有些艰难,约莫两个时辰之后于铮醒了,轻轻舒展一下筋骨,俯身查看龙峻脸色,伸手替他号脉。瞧着龙峻微皱的眉头,叶信略感迷茫,那时在客栈所说,不得不跟随于铮只是个借口,他有堪合在身,自可以拜托龙少钦等人,送他到附近稍大州县的驿站入住,传个消息叫总督车驾绕道镇江来接。
叶信心知此行凶险,即便有于铮在侧,亦难保会出意外,如遇不测,半年来苦心经营必毁于一旦。既早已熟知后果,那自己为什么非要跟来?是因为感激上次龙峻带自己去东厂见杨志和,所以便舍命来陪他走这最后一程?
想到“最后一程”四字,叶信忙暗地里啐一声,抬手拍了自己脸一下,“啪”的一声脆响,连自己都吓一跳,似乎打得太过用力。于铮吃了一惊,瞪眼看他,不知自家大人在搞什么名堂。
低头见龙峻有些疑惑地睁眼瞧来,眼神清醒淡漠,倒像是从未睡着过。叶信转了转念头,忙笑道:“我刚才想到,曾看过一本志怪书,是写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刚好也是四个人。我看这许多杀手赶着拿你人头,倒像那些妖怪想吃唐僧肉,小于就好比是孙行者。”
“这书我在叶大人家看过!”于铮眼睛亮亮,兴高采烈地接道,“这么说,童虎好比沙僧,还有我的‘特勒骠’,咱们连白龙马都有了。”
龙峻轻咳了一声,表情淡然,眼带促狭看着叶信:“哦,原来你是猪八戒。”
叶信一呆,一时不由无比郁闷,于铮想笑又不敢,只好推说去帮童虎,闪身钻到车外,然后车把式坐上传来一阵抖动,连带车壁都晃得厉害。
叶信望车顶瞧车尾,好半晌,方才低头咳了咳,讪讪笑道:“你怎么有空看这种闲书?”
龙峻淡淡答一句:“朱炔爱看,没事老是念叨。”说完支撑着坐起,斜靠隐囊慢慢揉着眉心,一脸的倦容。
在叶信印象中,龙峻一直是冷静从容、镇定自若的,从未见过他这般疲态尽露,忍不住温言问道:“怎么会到这般田地?”
龙峻不答,只微皱眉,眼望着车窗,目光悠远,倒像是在看别处。
叶信知他小心谨慎惯了,不由苦笑:“我可算是舍命陪君子了,难道连句真话都换不来?”
“再跟着我你会送命。”龙峻闭了闭眼,“等到了高资,送你去驿站,叫总督车驾来接你。”
“世人皆难逃一死,这是你说的。”叶信见他一再推拒,不知怎地也有些着脑,“我不怕死,最多是早点去见子同,只是,我想死得明白。”死字出口,心里便有些后悔,忙偷眼看龙峻,他脸上却似乎没什么反应。
“你死不了。”
干干脆脆一句话,听在耳里,竟像是在许诺路上必保他平安,叶信愣了愣,瞪着龙峻发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车厢内静了一阵,叶信抱膝而坐,看龙峻皱眉深思,似乎有事难以决断,便笑着温言建议:“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人商量,容易理清思路,不如我来帮你?”
龙峻依旧拧眉,但并没有出声拒绝,叶信权且当他应了,仔细想想,措辞问道:“可是锦衣卫里出了内奸?”
见龙峻眼中寒光一闪,叶信知是说中了,只不知这萧墙之祸严重到何等地步。
“你的缇骑呢?”
“在常州府,不过断了联系。”龙峻漠然回答,“这次是童虎领队,我身边没有带人。”
“为什么不去锦衣卫常州卫所?”没有带人?那他孤身上路是要去做什么机密要事?叶信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多问,而且就算问了,龙峻也不会说。
“我放过消息给常州卫所把总,结果引来大批杀手。”
“那出问题的只有常州府,还是其他地方都有蹊跷?”
“不知道。”龙峻暗自沉吟,许是这些日子频繁遭到杀手狙击,又加上中毒几次昏厥濒死,让他有了草木皆兵的错觉。常州府有状况,那相邻的镇江府呢?应天府锦衣卫衙门俱是自己亲信,那里当然最为安全,只是对方恐怕也料到了这一点。通往应天府的各大要道上,必定会有杀手埋伏,在等他上钩。
“京师里可有收到你们的消息?”
“这几天连场劫杀,只顾挣命,来不及传消息出去。”从常州到镇江,一路上刺客连绵不绝,竟是毫无间歇,而缠绵剧毒时常发作,更是痛得无法思考,就连他想留消息联络缇骑,都找不出空隙来。
叶信听了,只觉心里有些发堵,忙继续询问:“你为什么不亮明自己的身份,那些江湖人士难道还敢动官府的人?”
“江湖原本就没有法纪,只有规矩。”龙峻低低一笑,“便是亮了,那班人才狗急跳墙,对我下毒。”
正说着,龙峻忽然记起,下毒的那两个唐门兄妹,似乎是知道自己身份的,见他亮出锦衣卫指挥使腰牌也不惊慌,反而煽动在场的江湖人士将他和童虎赶尽杀绝。由此看来,雇主在整个常州府锦衣卫衙门的布置,正是要他对各地卫所心生怀疑,从而隐匿身份混迹江湖。千两黄金的悬赏只为掩人耳目,这次截杀,想必已暗中筹备很久,也等了很久。
“我听他们叫你龙七,龙七是你化名吗?”
看他点头,叶信有些好奇地接着问:“怎么会想到用这个名字?”
龙峻稍稍坐起一些,移了移背后隐囊,把头靠在车壁上,眼神悠远,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轻声道:“我表字青阳,原本想着取前一个字,叫做龙青,只是过于阴柔,所以取了音差不多的七字。”
“知道你化名的有哪些人?”叶信听了回答有些想笑,只觉他取名实在随意。
“不多,童虎、宣武、朱炔,四个指挥佥事,还有就是几位缇骑统领。”龙峻说到这里一顿,声音有些低沉,“其余的,都不在了。”
不在了,便是已经去世,想起朝中所说前任指挥使袁有道和龙峻的关系交情,叶信有些感慨,叹了口气,继续问道:“雇杀手的那人怎么会知道你一人独自外出?莫非他手耳通天?”
“雇主是朝堂中人,自有眼线埋伏……”龙峻说到一半停住,暗暗皱眉,京城司内的钉子虽未拔尽,但留下的那些不可能知道自己行踪,自己孤身外出的消息究竟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他冥思片刻,目光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居然悬赏一千两黄金,可真是有钱得很!”叶信边问边在心里盘算,“朝中哪个衙门有这么多油水可捞?哪个官员家底如此殷实?”
龙峻不答,叶信知他对朝中官员各种资料消息烂熟于胸,必是在心中盘查筛选,便住口不言,等他理出思绪来。
眼见龙峻目中光芒越来越亮,知他已想到关键所在,叶信随后接着说出心中的疑团:“那个雇主怎么知道你在常州?既然你孤身一人外出,为什么不在其他地方对你下手?”
“那是因为他只知道我一定会去常州,方便布下埋伏。”龙峻慢慢坐直身子,扬声道,“阿虎,我们不去应天府,去丹徒。”童虎在车外应了,忙勒马掉转车驾。
叶信想了想,忽然记起半年前在诏狱,和于铮一起偷听到的那段话,龙峻也曾询问那位樊将军,要一件时日久远的物事,难道也与这次劫杀有关?虽明知龙峻不会回答,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听夜府的人说,要你交一样东西,雇主是为了那样东西才追杀你的?”
龙峻果然沉默不语,叶信倒也不以为意。车厢内安静下来,良久,龙峻缓缓靠回隐囊,双手抱胸,抬眼看着车顶:“看来这锦衣卫里,要尽快好好梳理一遍了。”
叶信听他说得淡然,却只觉话语里有一股浓烈血腥直透出来,不由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