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似乎渐渐小了些,马车行驶的速度也开始加快,与前几日相反,依照龙峻吩咐,车驾尽量往大路和人多处走。因童虎曾与杀手照面,从有人烟处起,便开始由于铮驾车。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马车还是其他的缘故,这一路居然都没有杀手追上来。
等到了市集,龙峻从腰间革囊里拿出一块小旗展开,示意于铮挂到车外。叶信细看,那小旗上画着一副燕几图,七块勾股之形,拼成一只手的模样。他不明就里,张嘴想问,龙峻却闭了眼皱着眉,看脸上神情,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童虎见叶信一脸的好奇,又不好意思开口打搅,便笑着向他解释:“那面旗是江湖上‘七巧门’的标记,是七巧门门主李玉送给龙大人的。”
叶信从未涉足江湖,听到七巧门这个名字也不知所以然,还待再问,龙峻睁眼看了看童虎,童虎对着叶信一脸歉意地笑笑,闭嘴不说了。
车里的人都不开口,叶信只觉得憋闷,便将车窗推开一条缝往外瞧,一股冷风直透进来,让他打了个寒战。天仍下着雪,街道相比平时空旷了些,但毕竟市集里还是热闹一点,人来车往虽行色匆匆,却感觉远较野外温暖亲切。
正看着,一辆黑油马车从边上疾驰过去,估计是有急事,车把式把鞭子挥得山响,声音却极好听,时短时长,倒像有种韵律在。
一直闭目不语的龙峻忽地睁开双眼,扬声道:“小于,跟上那辆车!”然后从怀里掏出两块似布非布的东西,递了一张给叶信,示意他戴到脸上,又递一张给童虎,让他转交给于铮。叶信盯着手上的物事发愣,这东西看起来像是布或绢,拿在手里摸着倒像是皮革,只不过轻如丝绸薄如蝉翼,上面还有三个大洞两个小洞,好似人脸五窍,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看他把那张物事在手中颠来倒去,又不好意思问,龙峻忍俊叹气解释道:“这是人皮面具,易容用的。”知他没见过无从着手,便伸指虚点示意童虎帮忙,自己又靠回隐囊,斜躺着假寐。这一路上,龙峻似乎渴睡得很,而且越来越懒得动,估计是前几天没什么时间休息,全在马车上补眠了。
四周人声慢慢稀少,马车似乎越走越偏僻,叶信有些忐忑,看童虎也暗自警惕,只有龙峻双手抱胸闲闲睡着,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于铮压低了头上斗笠,紧紧跟着前面的黑油马车,脸上的人皮面具让他有点不舒服,虽不太明白为什么龙峻要他隐藏真面目,但心里相信这么做总有其目的,便在跟随中愈加谨慎。
前面的马车出了集市,过了树林,来到一处荒废的月老祠前,径直将车赶进院子里停下。于铮细听四周并无异常,才小心将车也赶了进去。等了一会儿,见那黑油马车的车门慢慢打开,里面娉娉婷婷下来一人,畏寒似的裹紧身上羽毛缎貂裘斗篷,正了正头上雪帽,缓缓往自己这辆车走来。
听到动静,童虎示意叶信坐到于铮的车把式位附近,打开车门,含笑拱手谨慎施礼:“李门主请!”
李玉抬头打量一下马车,皱了皱眉,似乎是嫌车太挤,叶信看她眉间微蹙,心不由漏了一拍,脸上有些发烧,幸好人皮面具挡着,旁人倒瞧不出。看车里的人不下来,李玉也没奈何,只好抿嘴凝眉猫着腰进去,童虎微一躬身,跳出马车关上车门,紧贴车壁守护。
龙峻见她近前也不起身,仍是斜靠隐囊懒洋洋笑着招呼:“窃娘,好久不见。”
李玉听到,眼里带了一丝厌恶,却又似有些怀念,没好气地说道:“龙大人,怎么一见面就叫人小名,好歹也应该称呼我一声李门主吧。”
她一边轻语嗔怪,一边脱了斗篷雪帽,趋前盈盈坐下,翦水双瞳直在龙峻脸上打转,渐渐面露惊异之色:“大人这是怎么了?”
龙峻叹了口气,居然不瞒她:“一时不小心,着了道了。”
李玉面上神色好似不信:“哟,什么人这么厉害,居然连你都会中招?!”
龙峻一笑,也不细说,只拿眼看她。李玉似乎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脸上飞了两朵红云,低头绞着衣带,轻声问:“大人怎么知道我在丹徒?”
龙峻笑得散漫:“你不是每年都回镇江过年的吗?”
李玉慢慢抬起头来,眼底生寒,脸上却笑意盈盈,嘴里软语娇嗔道:“怎地我门里还有你的眼线!龙大人要盯我到什么时候?!”
她语音轻柔妩媚,可叶信听在耳里反觉脊背发冷、汗毛倒竖,不由往后一缩。龙峻只是微笑,抬手轻轻勾了勾李玉的下颌,倒像在逗弄炸了毛的猫咪。
“窃娘,我想你帮个忙。”
李玉眯了眼,把手往龙峻面前一摊:“那简单,拿钱来。”
龙峻嘻嘻笑道:“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你还跟我谈钱?”
“呸,街上每天都有人死,就是没见你死!”李玉凑近了龙峻,咬着银牙笑道,“你又想赖帐,死了也要给钱!”
龙峻眼睛一眨:“我没带钱。”
“谁信!”李玉柳眉倒竖,一把抓住龙峻衣领,“你这人,十句里有十句是骗我的!”
龙峻拉了她手便往自己怀里放,柔声笑道:“不信你自己来搜。”
李玉一把甩脱,直起身来,粉面含霜,忿忿道:“我不过落在你手上几次,难道这辈子都欠你的?”
“你可以不用来啊。”龙峻挑了挑眉,“怎地我一挂旗子你就到了,难不成天天在心里念着我?”
叶信在旁边看了大张着嘴一时合不上,瞧龙峻适才对话,言行轻佻,举止怠懒,十足一个**无赖,哪还有半点锦衣卫指挥使的样子。憧怔间,眼角瞥见车外的童虎动了动,不知怎地,总感觉他那影子看上去有些紧张。
李玉垂了眼帘,叹一口气,半响,才幽幽问道:“有材料吗?”
“你自己怎么不随身带?”
李玉瞥龙峻一眼:“我白给你做手工也就罢了,难道材料也要我白贴你?”
龙峻轻笑着递给她几张人皮面具,李玉拿在手里看看便丢了回去,嗤之以鼻:“这种懒人用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拿给我?”
“这些好歹是‘神工堂’的上品,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你既有这种上品,何必还要巴巴地叫我来。”
“你知道我不喜欢人皮面具。”龙峻懒洋洋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晃得人眼睛发花,“而且,久没见你了,想念得紧。”
“好不害臊!嘴里老是没句正经话。”李玉啐了一声,盯着龙峻的胡子眼珠子直转,“想改头换面其实也简单,我看你不如把胡子刮了。”
龙峻瞪她一眼,一口回绝:“做梦!”
“呸,好稀罕么?”李玉又恨恨啐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看着龙峻颌下的短须,“当初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居然建议你留胡子。”
龙峻皱眉笑道:“你老是打我胡子主意做什么?!”
“我瞧你像极了一个人,可又怕认错,我见到那人的时候他还没胡子。”她边说,边认命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些小瓷瓶来,慢慢摆成一排,拿下头上插着的象牙梳,打开一个瓷瓶倒了些粉末在梳上,轻轻蹭到龙峻身后,解开他草草束在脑后的发带,给他梳起头来。
龙峻仍是慵懒闲适地斜靠着,随口问道:“让窃娘这么念着,难不成是你的心上人?”
李玉幽幽叹气:“可不是嘛,我天天念着他,夜夜想着他,可就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能画个图形给我吗?我得空帮你找找。”
“指挥使大人居然大发善心,那可真是难得!”李玉的手停了停,声音略带哀怨,“可惜啊,我只见过他一双眼睛,他也没跟我说过话,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说话间,龙峻的头发在李玉的象牙梳下慢慢变得花白,她将头发拢归到一处,在顶上束成髻子,再将发带绕了回去。又挪到龙峻跟前,托着他的脸边端详边问:“你想要张什么脸?”
龙峻闭着眼微笑,似乎很是享受:“幕僚师爷之类的,能维持个四五天就够了。”
李玉瞥了一眼叶信,再看着龙峻略微沉吟,从腰间拿出一支细小毛笔,一把小剃刀,还有一些类似胡须的东西,便开始在龙峻的脸上忙碌起来。眼见龙峻在李玉手下慢慢幻化成另一个模样,叶信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龙峻已变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清矍文人,李玉盯着他仔细瞧了瞧,似乎很不满意,皱眉叹口气:“罢了,材料也有限,只好将就了。”
龙峻见她收拾好东西要走,轻轻拉住她袖子,指着车外童虎背影笑道:“先别忙,那里还有一个。”
李玉狠狠拿眼瞪他:“你别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啊,你这张脸我可以奉送,其他人免谈!”
龙峻拿手玩着她的发梢,嘻嘻笑道:“那你把我人头拿去好了,值一千两黄金呢!”
李玉眯了眼靠过去,整个人腻在龙峻身上,涂了蔻丹的食指在他喉间慢慢画着圈:“你又诳我,哪个嫌命长的敢要龙大人的人头。”
龙峻索性把眼睛都闭了起来,右手手指探进她的长发,轻轻捏着纤细颈脖处柔嫩肌肤,柔声笑道:“我已事先告诉你了,到时候要是被别人抢先一步,你可别后悔。”
两个人你侬我侬,看起来蜜里调油、柔情满怀,直把一旁的叶信闹了个面红耳赤,一双眼不知道该往哪里瞧,一双手不知道往哪摆。
*
*
燕几图:也称“七巧图”、“智慧板”,是汉族民间流传的智力玩具。它是由唐代的燕几演变而来的,原为文人的一种室内游戏,后在民间演变为拼图板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