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客栈里的其他住客,在叶信和龙少钦等人的劝说下,心怀忐忑地各自回房休息。门口的厚棉帘已再次挂上,店主战战兢兢地给火塘重新生火,提心吊胆备下饭菜,忙躲回屋里关了门再不出来。
简单开好一席,叶信请了龙少钦三人以示感谢,拉于铮在一旁作陪。店里的酒兑过水,虽然味道淡,却不容易喝醉,让他暗自庆幸。酒过三巡,龙少钦便请教姓名,叶信报了自家的姓,只说叫叶诚。于铮不知怎地有点心不在焉,瞥了眼楼上客房,随口答道:“我姓古。”叶信听了一愣,方才想起他母亲似乎是姓古的。
龙少钦知道他二人报的不是真名,原本也不计较,只是毕竟自己为他们的朋友争取了一段喘息休整时间,看于铮如此敷衍,心里有些不快。一旁的庞虎已嘿嘿笑道:“叶先生不是叫这位兄弟小于的吗?我还以为姓于呢。”
叶信在桌下踢了于铮一脚,忙笑道:“龙帮主和庞兄弟误会了,我这兄弟的确姓古,小鱼是他的名字,是游鱼之鱼。”
龙少钦知他二人也有苦衷,便不追问,笑着举杯:“叶兄,你那位叫龙七的朋友,龙某倒是佩服得紧,不知能否为我引见一下,毕竟我和他五百年前是一家,也算有些缘分。”
于铮忽瞧了眼店门,人虽端坐不动,衣袖却微微鼓起,龙少钦看他异常,心中暗惊,难道说外间的杀手终按捺不住,再不买游龙帮的面子?可他先前完全未听到有人接近,此时留神细辨才察觉,门口有细微的呼吸声,不由发愁该如何对付。
而在这时,屋外有人接过话去笑道:“怎么这里有那龙七的朋友吗?也为我引见一下可好?”
龙少钦听这声音一愣,旋即笑道:“其他那些靠杀人吃饭的倒也罢了,怎的你‘君子剑’黄远山居然也来趟这浑水?”
棉帘一掀,慢慢走进一位腰挂古朴长剑的高个青年,面容英俊,举止有节,看行动气度,果然不愧“君子剑”的名号。
“实是赏金丰厚,我又急着用钱。”君子剑黄远山苦笑道,“最近江北豪雪成灾,压塌了不少房子。”
龙少钦斜睨他:“你缺钱,怎么不问我拿?”
黄远山对着坐上的人一一拱手施礼,方才笑着回答:“你那些是帮里兄弟辛苦赚的血汗钱,我哪好意思多要。”
李贤有些好奇:“这赏银究竟有多少,居然连黄大侠都动了心?”
黄远山也不客气,想必和龙少钦等人极为熟络,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叹气道:“一千两黄金!”
在场人人惊呆,好半天说不出话,于铮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想不到他的人头居然这么值钱!”
叶信担忧地往楼上看了一眼,瞧见童虎悄悄从客房退出,轻轻关了房门,扶着门框呆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他低了头佝着背,不知怎地,心里觉得酸楚起来。
这边黄远山笑道:“我听说,从常州府到镇江府这一路上,追杀龙氏兄弟的人如过江之鲫,死在他俩手上的也不胜其数,夜府派出的二更还折了数十名更夫。”
龙少钦持壶给他倒酒,叹道:“那你来迟一步,夜府三更丁组的人刚走。”
黄远山大吃一惊:“什么?居然连三更丁组都奈何不了他们?这龙氏兄弟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在江湖上从未听过他们的名号?!”
说话交谈间,童虎已慢慢从楼上下来,叶信告个罪,起身走上前去问道:“虎兄弟,怎样,你大哥可还好?”他见龙峻瞒了姓名,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便叫了童虎的单名。
童虎勉强笑笑,眼睛有些发红:“还好,刚睡着了,多谢叶先生关心。”
见龙少钦和黄远山都目不转睛看着童虎,李贤已知自家帮主起了爱才惜才之意,忙离座上前拱手道:“这位兄台可是姓龙名虎?何不坐下来大家交个朋友?”
“我不姓龙,我和大哥也不是亲兄弟。”童虎看李贤一眼,淡然说道,“先生若是想替龙帮主招揽我们,我劝你还是死心,不要白费口舌。”
看他外形粗犷,却不想心思如电,只一照面便熟知对方目的,冷冷淡淡一句话堵得干净。李贤顿感尴尬难堪,庞虎双眼一瞪便想发作,被龙少钦强按住肩头,只好忍气不语。
说完话,童虎再不看他们,只向叶信于铮微笑抱拳施礼,自去叫醒掌柜,强拉着进了厨房。于铮原想跟去,可终是不放心,便把凳子拉得远了些,一面看着叶信和楼上,一面侧耳倾听,仔细留意店外四周动静。
叶信笑着来打圆场,他是朝廷命官,却没什么架子,人也随意。虽不曾接触江湖中人,可他人缘向来极好,对谁都是自来熟,渐渐谈得投机,几人俱都忘了时间流逝。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楼上客房的房门咯地开了,龙峻手提长匣走出,往楼下扫了一眼,扶栏缓步而下。
叶信忙离座迎上前去:“怎么起来了?为何不多歇会儿?”
龙峻淡然展颜,算是一笑致意:“睡够了。”
因于铮施以“大悲忏”,龙峻插在头上几处重穴,用以吊命的金针已经拔去,瞧他脸色似乎好了些,叶信方才略感放心。刚想邀他入席,龙峻已转身走到另一张空桌旁坐了下来,将木匣树立在右身侧,手指在盒面上轻叩,闭目不语。
叶信知他即便对朝中藩王侯伯、三公九卿,也是这般态度,刚才肯笑着跟自己搭话已是天大的面子,遂一笑回坐,却见龙少钦等人脸有不豫,不由叹气,继续打着圆场。于铮跳了起来,几步走到龙峻身边,大喇喇坐下,伸手便去号脉,龙峻眼皮一动,倒是没有拒绝。
黄远山好奇地打量这个叫龙七的中年男子,刚才听他脚步虚浮,似乎武功稀松平常,实瞧不出有什么通天能耐,更想不通为何会有许多好手都折在他手上。
童虎似已听到龙峻下楼,忙催掌柜将灶上温着的饭菜端来,于铮看着他笑:“舍得从厨房里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改行去当伙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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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店家把盘碟收走,已是后半夜,龙峻微眯了眼,瞧着店门前挂的厚棉帘,目光似已穿透出去。童虎听了听店外动静,在一旁微微冷笑:“原来世上真有这许多要钱不要命的人。”
黄远山有些耳热,总觉得他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不由低头暗自惭愧。龙少钦念他兄弟二人势孤,转身抱拳道:“这位龙爷,可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
龙峻闻言略一拱手,淡然回绝:“不敢有劳。”
龙少钦忍不住皱眉,实感奇怪,那位为人随和的叶先生,怎么会有这样倨傲难处的朋友。一番好意被这龙七断然回绝,自己便是有心相帮,也落不下脸来。
龙峻凝神倾听一会儿,转头对童虎说道:“这些人在雪地里呆得久了,行动必然滞缓,所以要以快打快。”
童虎眼光一凛,沉声接道:“艮位、小畜、明夷、既济这四个位置上的,似乎武功最弱,我会最先解决。那个姓唐的擅长使毒,我不能近身,能否借大哥的弩弓一用?”
龙峻赞许微笑,打开木匣,取出弩弓递给童虎:“大有、乾位、姤位上这三人最为棘手,要伺机而动,如若一击不中,即刻回来,不可恋战。”童虎接弩点头称是。
龙黄二人看他兄弟只一会工夫,便把外面情形估算清楚,定下对策,心里不由暗自佩服。龙少钦午间见过这龙七的谋划手段,自嘲地笑笑,倒觉他适才似乎傲得有点道理。
一旁于铮插嘴问道:“可有要我帮忙的?”他虽然嘴上说不想救错人,心里实已对龙峻佩服得很,看他二人相商布置御敌,便有些跃跃欲试。
龙峻瞥了叶信一眼,淡然道:“看好你的人就行。”
见于铮拉长了脸拿眼瞪他,面色渐渐黑起来,龙峻不知怎地,忽然有些想笑,忍不住叹气:“一会儿,只怕还要麻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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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虎掀帘而出,只一瞬间,雪夜里顿时响起惨号声,呼喝声,咒骂声,奔跑声,金铁交鸣声,和锐器破风入肉的声音。
黄远山抬头望着顶梁,侧耳倾听,喃喃数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
他转头对龙少钦微笑:“这位龙七爷的兄弟,武功可比你要高得多。”
龙少钦和他是十多年的好友,知他说话直接,而且确也是实情,便笑道:“那是自然,要不怎地连夜府都会空手而回?”瞧了一旁的龙峻一眼,暗自猜测那位阿虎兄长的武功,会高到何种程度,想到他身中奇毒命不久矣,不免心中惋惜。
龙峻双手抱胸、闭目端坐,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场的几人,叶信和李贤不懂武功,庞虎修为不够,只听龙、黄二人随口评论,已感惊心动魄,不知雪地之上,又该是怎样一场激战厮杀。
一炷香时间过去,龙峻忽地睁眼,轻吁一口气:“还有四个!”
又是一声惨呼传来,龙少钦忍不住击掌:“好!放倒一个!”
黄远山却皱起眉头,脸带担忧:“糟糕,缠住了!”
于铮在一旁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神色焦躁难安。
叶信手心捏了一把冷汗,转头忽见龙峻伸手一拍竖立身边的木匣,机括声轻响,盒子侧面如开折扇,现出刀架,他从中轻轻提了一把直刃钢刀出来,在场众人只觉触目生寒。看他再把刀匣合上,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木匣,竟是装兵刃用的。
龙峻站起身,伸手去拔刺在颈后大椎穴处的金针,于铮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喂!你干什么?!”
转腕将于铮的手甩脱,见他眼露关切焦急,龙峻静静笑道:“放心,我有一口气的时间。”话音刚落,他便开始吸气,如长鲸吸水,久不断绝。
叶信看他拿刀,顿时大惊失色,急急忙忙站起身高呼:“不可!”
等他跑到桌边去拉人,吸气声忽停,龙峻极快拔下金针,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棉帘一动,屋里已不见他人影。叶信连连跺脚,埋怨道:“小于!你怎的不拉住他!”
于铮苦笑:“先生您难为我!”叶信一想,不由一同苦笑。
门外不远处忽有人低呼,却是只叫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好快的身手!”黄远山讶然。
寂静夜里,骨骼折裂声传来,格外地清晰。
“好重的出手!”龙少钦惊叹。
听了一阵,黄远山转头问自己好友:“我比他如何?”
龙少钦闭眼略一估算:“差一截吧。”
“那便差得远了!”于铮正在屋里不停地转圈,闻言停下来咬牙道,“这位龙七爷被唐门的‘缠绵’折磨了数日,刚刚才恢复一些体力,武功比起以前,已是大打折扣了!”
黄远山听到“缠绵”二字吃了一惊,只眼看着静静竖立地上的狭长木盒,一脸的神往:“可惜,可惜,不能和他交手,实是一件憾事。”
最后呲地一响,如刀过革面,店外顿时一片寂静,除了雪片索索落地,再无其他响动。细微的踏雪之声轻传,棉帘忽然掀起,却是童虎背着龙峻飞掠进来,叶信心惊胆颤,帮忙扶了龙峻坐下,于铮疾抬手,将金针重新刺入他颈后大椎穴。
龙峻浑身一震,吐出一口浊气,轻声笑道:“痛快!”想是前几日不能亲自动手,憋得狠了。
“你若是再拔那针,我包你死得又痛又快!”于铮咬牙切齿说完,对着龙峻后背又是重重一掌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