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叶信交代童虎仔细照顾,又嘱咐龙峻好好休息,便和于铮悄悄退了出去。
龙峻经脉内的疼痛暂时已消,手脚也恢复了一些力气,人极累,脑子却清醒,闭了眼一时睡不着,想到童虎和夜府刺客的对战情形,睁眼问道:“阿虎,我看你适才和那几个人交手,刀法有些不对,是不是后背有伤?”
童虎有些赫然地笑笑:“进店之前杀那二十七人的时候,一时冒进疏忽,伤了点皮肉。”
龙峻皱眉:“过来我瞧瞧。”
童虎依言打开包袱,拿出伤药、白布和干净衣裳,搬张凳子走到龙峻跟前,转过身坐下。他穿了件黑褐色棉袍,一时不注意还真看不出衣服破损、背上有伤。脱去外衣,只见背后血迹斑斑,一片皮肉翻卷,似是被勾爪之类的锐器抓破。天气寒冷,时间又久了,血液早已凝结,衣服和皮肉都粘连在一起。
龙峻双眉紧锁,支撑着慢慢坐起,沉声道:“怎么不小心些!”
童虎勾手伸到背后,抓着衣领将里衣和皮肉粘结的那片布一把扯下来,龇了龇牙:“挂念大人,所以没留神。”
龙峻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仍有些乏力,将右手搭在童虎肩井穴位置,左手慢慢给伤口涂上金创药,低声问:“阿虎,前些日子疲于奔命,一直没机会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常州府武进县许家村?”
童虎一愣:“不是大人叫我去许家村接应的吗?”
龙峻上药的手稍稍停顿:“我只是去办点私事,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需要人接应的。”
童虎迷惑不解:“可我明明看到大人留的标记,说要我在许家村和您碰头。”
龙峻右手略紧了紧:“什么样的标记,你没看错?”
“大人的标记,我怎会看错?等会我画出来。”童虎只觉龙峻右手抓得紧了点,让他半边身子有些酸麻,不由担心地问,“大人,您怎样?是不是身上还觉得痛?”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听他说得恳切,龙峻右手一松,拿起白布按在伤口处,童虎忙将布条绕上,穿衣起身。
看龙峻斜靠着闭目养神,脸色虽仍苍白,总算不像前几天那般吓人,童虎不由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温言笑道:“好在我探到的消息已经送出去,不然贻误军机,可真是万死莫辞了。”
见龙峻皱了皱眉,知他担心自己带来的那队缇骑至今联系不上,音信全无,怕会出什么意外。现下必是在盘算如何联络消息,考虑对策,童虎虽然不想龙峻太过劳神,但又不敢贸贸然打断他思路。
等了一阵,龙峻眉头似乎略微舒展,童虎才低声问道:“大人到常州,是去看袁大人和许先生吗?”
龙峻眼皮一动,轻轻点了点头。
童虎一阵黯然:“可惜我这次在村口就遇上杀手,没来得及去好好瞧瞧。”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点上蜡烛,叶信这间客房的桌上,刚好摆着文房四宝未曾收拾。童虎加点水磨了墨,将他看到的联络接应标记画出递了过去。
龙峻睁眼拧眉细看,这果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专用的联络记号,写明要童虎独自一人前往常州府武进县许家村接应,不能惊动任何人。看罢慢慢揉团了纸张,龙峻想起前些日子递送消息到常州府锦衣卫衙门叫人来接应,结果引来大批杀手公然劫杀他和童虎二人,只觉事态远比自己料想的要严重。童虎看他出神,便不开口打搅,重又坐下,等龙峻得出结论。
两人一时无语,龙峻闭了眼假寐,留神细听外面的动静,那些人仍在客栈外停留,逡巡徘徊不去,拿他人头和那东西领赏的诱惑,居然连大雪寒天都抵挡不住。这一路上龙峻诱杀了许多个中好手,依旧陆续有人来,是因为那雇主下了大本钱?还是其中有别的蹊跷在?只是那件东西年代久远,即便其中有些什么,也早时过境迁,难道还值这许多价钱?
如果童虎所说是真,那指挥使特有专属的标记是谁泄露出去的?锦衣卫缇骑的联络方式从不外泄,旁人为何会知道?那人在锦衣卫里藏的奸细,难道已能接触到这等机密?还有,那人为什么能断定自己会去常州武进县许家村拜祭,又为何要引童虎前来?是因为半年前刑部死牢劫囚,被雇主知道童虎也参与其中,所以要杀人灭口,还是另有安排?
前段日子,他只密切注意刑部和兵部,反而忽略了其他,除了这两个衙门,还有谁知道樊将军的底细?半年前他做的事,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谛闻司和北镇抚司诏狱之中,是否仍还有内奸隐藏?而前任指挥使袁有道在那盒子里留下的密信,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难道仅仅只是想替朋友报仇,了一个心愿?
龙峻正费神推断猜测,忽听耳边童虎轻轻笑了一声,睁眼去看,见他双手手肘支在膝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趣事,嘴角上弯,眉梢带笑。
龙峻轻咳了一声,淡淡地问:“在想什么?”
童虎微笑回答:“想以前和大人在玄字营时候的事。”
玄字营是锦衣卫缇骑四密营之一,密营为缇骑甄选操练所用,分天、地、玄、黄四营,依级递进,各营所学各异。为避免人情照顾,于训练有碍,进了密营必先隐去自身姓名,以各营编号代替。童虎依然记得,那时在玄字营自己是玄字七号,龙峻是玄字一号,而朱炔则是玄字十三号。
龙峻一哂:“那许久的事,想它做什么。”
童虎笑意吟吟:“我记得大人不喜欢斗虫,自然也不喜欢斗鸡、斗犬之类,东明都还记得您第一次教训他的事。”
“倒亏你们还记得。”
童虎笑得有些苦涩:“说起来,当初在缇骑的时候,一心想着早点出去,现在回想,反而是那个时候最开心些。”
锦衣卫官最早是由其子侄后代世袭,后来也开始在良民百姓中选拔,司内寻常官职,混顿饱饭吃绰绰有余,运气好路子宽的,捞钱门道更是数不胜数。唯有缇骑,训练选拔辛苦自不用说,侦查缉捕等各种任务随时会有性命之忧,如若事关机密,便是死了也捞不到封赏及身后名。
入锦衣卫莫入缇骑,入缇骑莫入四密营,便成了朝野共知不成文的经验之谈。
“开心?刀口舔血,朝不保夕,那样的日子,你也觉得开心吗?”
“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管,只一味地想做事活命,至少,比现在要开心些。”
龙峻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那时节,大人常常教训我,说我急进毛躁。练习技击搏杀之时,最常说的便是那个‘候’字。”童虎笑得悠远,“我可是有好久没听大人对我说这个字了。”
龙峻懒懒地笑:“你现在若还要我提醒,那就真是该打了。”
童虎轻轻拍了自己脸一下:“今天居然就要大人提醒,实是该打。”
“罢了,这顿打先记下,等回了京城,再慢慢算。”
童虎嘿嘿笑了笑,看龙峻又合上眼,忍不住低声问:“大人可曾后悔过?”
龙峻随口接道:“后悔什么?”
童虎张了张嘴,只觉自己问得无稽,叹口气:“也没什么,瞎想而已。”
客房里静了下来,童虎看着桌上跳动的烛光发呆,“等回了京城”,他实不知这次是否还能一起平安返京,回想起这短短几日一路上的艰难求生,只觉前路茫茫,看不到方向。
童虎久久不语,龙峻睁眼看他,低声问道:“你不问我那东西是什么?”
童虎微怔,坦然笑道:“大人想说的话,自然会说,若不想说,我问了也是白问。”
龙峻一笑,心想,这次跟来的若是朱炔,必定会连珠价般问个不停,直到把人吵晕;跟来的若是宣武,只怕要绕着弯儿来试他,费尽心思套话。
“那东西害你险些丢了性命,你真的没有一点好奇?”
童虎迎上龙峻的眼,用手拍了拍脖子,认真说道:“大人若是见疑,童虎头颅便在这里,大人只管拿去。”
龙峻怔了怔,不由微微苦笑起来。
童虎见状忙道:“我绝没有责怪大人的意思!”
龙峻低头默然良久,淡淡说道:“还好你在,不然,我怕没人替我收尸。”
“天无绝人之路!”童虎闻言心头一沉,皱眉跺了跺脚,啐道,“大人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
龙峻倦然一笑,不愿深究,便转了话题:“你说,东明和惟扬他们两个,现在在京里干些什么?”
惟扬是宣武的小字,他家学渊源,书香门第,取个字号很是平常。不像朱炔是武将世家出身,能有个像样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有次也不知怎地,朱炔忽然气冲冲跑到龙峻面前,缠着也要起个字号,龙峻被吵得头痛,心想他既是大名府开州东明人,便用东明做了朱炔的号。
童虎听罢猛一拍腿,抱头苦恼道:“哎呀不好!我忘了好生提醒他们,文书卷宗看完了要放回原位,这下回去我又要惨了!”
龙峻忍俊:“你若肯用拳头去提醒,他们两个估计就会记住了。”
童虎呲牙笑道:“大人,我们这么念他们,他们两个会不会喷嚏连连,打个不停?”
……
和童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龙峻只觉困意慢慢上来,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替自己除去靴子,脱了外衣,扶着躺下,盖好棉被,心知是童虎,只是人累得狠了,不想睁眼不想动,便也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