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大雪纷飞,寒风直灌入店内,火塘中的炭火早已熄灭,屋里不少住客都冻得牙关交战。
丁组掌旗使一声不吭,俯身拔起地上小旗转身而出。屋外脚步声轻响,默默走进六人,拿布袋将地上尸体小心套起,手抬头脚两端一一出门,眨眼间便踏雪而去,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龙少钦回想适才的交战,不由心里发寒,他想不到眼前这看起来病泱泱叫做龙七的男子,出手竟然如此狠毒,也再想不到夜府三更丁组的杀局,今日居然就这样草草收场。他暗自估算龙七那位兄弟的身手,深觉以自己的武功,恐怕难在他手上讨得了好去,就算加上庞虎,也只不过战个平手。
龙峻皱眉放下弩弓,抛开拿毒箭用的鹿皮指套,闭了闭眼,适才只不过做几个装箭抬弩发射的动作,他便已感胸闷气短、耳鸣心悸。头晕目眩中,他忙一手撑住桌子,惊觉被自己用金针锁在经脉深处的那股疼痛,正在蠢蠢欲动。跟前的童虎紧盯店门,耳听八方持刀而立,他已瞥见龙峻的异样,虽说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妄动,因为夜府的人虽走了,门外依然还有伺机而发的黄雀在。
叶信一直关注龙峻,总觉得他现下有些不对劲,想站起来去看看,可瞧于铮毫不松懈、如临大敌的样子,知道还有麻烦,一时不由坐立难安。
忽听外面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飘来:“小唐,你不是说他中了你妹子的‘缠绵’,肯定痛得快要死掉了吗?怎么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听到“缠绵”二字,于铮眼皮一跳,他直盯着龙峻,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又似有些佩服。叶信身居官场,对江湖上的事物自然不解,转头看到龙少钦三人,也俱是一脸的震惊,似乎还带着丝惧意。
“我哪知道,我妹子可是赔了心肝宝贝的药娃娃才给这姓龙的种上毒的。”那被叫做“小唐”的人语带痛惜地说道,“那药娃娃我好不容易才养到六岁啊,真是心痛死了!”
想起前几日箭雨下那个天真无邪、粉妆玉琢的小孩儿,童虎只觉胸膛似乎要炸开,若不是自己判断错了消息,那些刺客杀手便不会发现龙峻行踪;若不是因为要去救那小孩儿,龙峻便不会中毒。但谁又能料到,居然有人会丧心病狂,将毒药下在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身上。
他双目赤红,慢慢向前跨出一步,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忽听身后龙峻低喝道:“阿虎!候!”童虎一个激灵,马上站定,顿时冷静下来。
那阴惨惨的声音继续道:“你说中了唐家的‘缠绵’,十个里有五个是活活痛死的,还有五个,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就马上自尽了。可我看这龙七,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是你在吹牛啊!”
那小唐嘿嘿笑道:“有没有吹牛,试试便知道了。”
话语一落,门外便传来几声短促尖锐的哨音,别人听了倒没什么,最多有些心烦气躁。可龙峻却变了脸色,他满头冷汗、浑身颤抖,整个人伏倒在桌上,竟是连坐都坐不住了。
那阴惨惨的声音大喜:“这家伙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只能唬人而已!”听风声响动,似乎他正起步要进屋里来。
“阴兄,别怪我没警告你,前几日他用这招,可是杀了不少武功高过你的道上朋友,就连我的右手,也是这样被他给诳没了的。”这说话的人声如洪钟,远远传来,竟也震得人耳朵生痛。
那位阴兄顿时停住脚步,喃喃骂着退了回去,外面守着的人踌躇不前,居然全都不敢进来。即便龙峻毒发是真,但他前些日子诱杀反狙,适才又退夜府三更,余威慑力仍在,谁也不敢第一个进门,以免做了出头鸟,成了打头阵的枉死鬼。
叶信心惊肉跳地瞧着龙峻伏在桌上不住发抖,又看于铮一双手张了又握,握了又张,脸上犹豫,眼神迟疑,知他有事难做决断,不由着急低呼:“小于!还不救人!”
于铮正自为难,忽瞥见童虎咬了咬牙,从腰间小囊里摸出一根金针,疾走到龙峻身边将他扶起,低哑了嗓子颤声问:“大哥,这次、刺哪里?”
龙峻眼神涣散,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童虎红了眼,伸手拿着扎在龙峻后脑“风府穴”上的金针针尾轻轻捻转。龙峻皱眉闷哼一声,艰难吐字,轻如耳语:“璇玑……膻中……紫宫。”
于铮听罢心头一震,急跳起身,几步来到龙峻背后,示意童虎在前扶牢双肩,抬手重重一掌,向龙峻背心“灵台穴”拍了下去。
叶信松一口气,看向对面靠墙而坐,抄手作壁上观的龙少钦,微一沉吟,走过去拱手道:“龙帮主,今日祸事是我朋友引起,我们四人自会承担。但这里住客和店家无辜,还望龙帮主施以援手,能保他们平安。”
龙少钦看他一眼,低头思量片刻,转身对庞虎说道:“小虎,你去门口报个名号,瞧瞧游龙帮的招牌管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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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峻正痛得脑中昏沉,忽觉背心有一股暖流冲进体内,通过奇经八脉,直达肺腑四肢,经脉里刀绞针刺般的疼痛正慢慢消去,神智渐渐清明。感觉自己已不在客栈前厅桌旁,似乎是斜靠在床上,背后柔软,估计是叠好的被褥,想要睁眼,眼皮却有些沉重,只想就此睡去。
疲累倦怠中,耳边听见叶信嗔怪道:“小于,你既有这种手段,为何不早使出来?!”
“师傅教我‘大悲忏’,的确是用来救人的。”于铮诺诺道,“虽说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可我不希望自己救错人。”
他停了一停,低声道:“这一掌,是看在杨大人的面子上。”
“杨志和,是死在我手上的。”于铮闻声转头,见龙峻已睁开眼看着他,神色漠然,无悲无喜。
听到龙峻说话,叶信忙过来查探,童虎喜得对着于铮一揖到地。
于铮往旁边一闪,不受童虎的礼,瞪着龙峻冷哼道:“你别高兴太早,‘大悲忏’只是暂时能压制毒性,减轻痛苦而已,只治标,不能治本的。”
龙峻一笑不答,只慢慢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小客房,屋内摆设虽然简陋,收拾得倒还干净,床边放了个小小火炭盆,感觉比前厅里暖和许多。看桌上七零八落摆了不少书,想必是叶信住的客房。
眼角瞥见于铮黑着张俊脸,走上前来又伸手搭脉,龙峻忍不住皱眉看他。
于铮对着他的眼,挑一挑眉:“我只是奇怪,你若中的真是‘缠绵’,如何能撑到今日?”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见于铮一脸迷茫,龙峻淡然道:“我不懂救人,却最懂如何使人疼痛。”
闭眼顿了顿,龙峻低声道:“做久了就会知道,有些时候,还能以痛止痛。”
“大人说,这‘缠绵’之毒针对经脉内息而来,那么封住真气总是没错的。”童虎苦笑着解释,“而人身上有一些穴道,用金针刺入引起的疼痛,可以抵御另一种痛苦。”
叶信闻言皱眉:“你们说的那什么‘缠绵’,究竟是什么样的毒药?我瞧那龙帮主似乎都有些害怕。”
“听说这毒原是‘蜀中唐门’的某一位小姐,为了报复自己负心夫婿而研制出来的。专为折磨人所用,倒是不会马上致命。”于铮咬牙忿忿道,“只不过每次发作,全身经脉,无不痛如刀绞。”
他叹了口气:“刚才门外那人说,十个中毒的,一半会痛死,一半会自尽,倒是所言非虚。”
叶信的脸白了白,忙问:“可有解药?”
龙峻漠然回答:“没有。”
“下毒的人呢?”
“杀了。”
“你!你怎的不留活口?万一……”
“没有万一,‘缠绵’没有解药。”
“没有解药?没有解药!”叶信坐倒床沿,只觉心凉,“这、这如何是好?!”
“左右不过是个死字。”龙峻倦倦地笑,“世人皆难逃一死,不是今日死,就是明日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叶信看他笑得懒懒散散,随随便便说生道死,不知怎地,心里就觉有火,只是见龙峻脸色苍白,却又不好发作。
于铮看叶信着急,吞吞吐吐道:“解药是没有,不过解毒的方法倒不一定没有。”
童虎听到又惊又喜,忙上前几步拱手:“于捕头!愿闻其详!”
于铮挠了挠头:“我只是听师父说过,‘西方星宿海’有位‘南斗星君’,能活死人,肉白骨,听说他有一套针法,专解天下奇毒,也许他能解‘缠绵’,也未可知。”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龙峻闭了眼睛斜靠着养神,“百多年前的事了,你以为‘南斗星君’是不老不死的活神仙?”
童虎强笑道:“即便星君本人不在,总会留下传人……”
“有时间去追究无稽传言,不如好好想想如何退敌。”龙峻冷言打断,童虎张了张嘴,眼中刚亮起的神采,终慢慢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