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议论纷纷,庄外已然骂声一片,金铁交击之声频起,想是有人按捺不住拔刀相向。廖文灿眼见局面将乱,放任下去只怕难以控制,忙提声喝止:“且慢!来者是客,大家切勿伤了和气!”
蒋十朋早已忍无可忍,奈何赵怀义一双手坚如磐石,一时挣之不脱,不由顿足道:“小廖!他们都骑到头上来了,算哪门子的客!还有什么狗屁和气?!”
廖文灿皱眉摆手,示意自己心中有数。他有意无意转头,朝龙峻站立处瞥上一眼,走到厅门前笑道:“快意堂肯不计前嫌赶来声援,廖某好生佩服,如此大礼,我们怎好不收?锐刀门向来善待朋友,大冷的天,诸位何必站在门口吹风?不如进庄喝杯热茶罢。”
“人说廖文灿最能颠倒黑白和稀泥,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那尖细嗓门嘿嘿笑道,“你不必套近乎,大伙儿心里有数。咱们抬着棺材来的,怎么看都算不上朋友,你这话自然也错了。”
廖文灿神色不变,只管笑道,“快意堂和锐刀门之间的梁子日久年深,往日未必能心平气和坐下开解,今天正好众多江湖朋友在,不如就此了结。贺堂主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进庄好好理论,大家隔空喊话,可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打得好如意算盘!”那粗嗓门冷哼道,“你请我们进去,只消把门一关,嘿嘿,到时候有理没理可都说不清了。”
廖文灿依然笑道:“好生稀奇,诸位人已在赵家庄前,我们若真要动手,门里门外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得很。”那尖细嗓门笑道,“个中玄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廖文灿念头电转,正措辞开口,忽听张凤举笑道:“廖先生,快意堂到底是谁开的?怎的从头到尾都是两个手下发话,贺堂主连屁都不曾放一个?”
心知这是要用激将法,廖文灿虽纳闷这位原本袖手旁观的张保义子怎会突然转了性子,却还是顺着话意提声叹道:“以前我知道快意堂是姓贺的,今天可就有些糊涂了。”
“这帮泼皮是铁了心要做门神,小廖你不如省点力气。”蒋十朋反应也快,且心头正有恶气难出,说话自然加倍难听,“贺弼虽说糊涂了点,好歹也算个人物。没想到他儿子这般不成器,将他老子辛苦创就的基业拱手让人,任人差遣!”
“我听过‘不少快意堂不快意’的传闻。”张凤举紧接着冷笑,“老子没种倒也罢了,想不到儿子比老子更没种。”
赵怀义听三人挖苦,心有不忍,正欲开口劝解,廖文灿忙摇手示意他噤声。赵怀义没奈何,只得轻声询问:“小廖,你可听出对方底细?”
“惭愧,我听声辨人的本事还不到家,也不记得江湖上曾有这两号人物。”廖文灿摇头致歉,回答疑问之余,不忘在张凤举和蒋十朋二人的讥讽中插上几句,周遭一些轻浮好事的江湖人皆随之大笑起哄。
姜华见张凤举肯开口声援,原本心中窃喜,可听了一会儿,察觉出他语气不对,趋前小声问道:“家雀,怎么了?”
张凤举不答,只盯着庄门处憧憧人影,眼中直欲冒出火来。
姜华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情,暗自忧虑,想找闫叔询问帮忙,却见闫叔的神色更加骇人,双目血红,如饿鬼修罗,不由退后几步,顿觉心头狂跳,嘴唇抖战,一时无法开口。
只听庄外那粗嗓门冷笑道:“姓廖的,你们不必使激将法!咱们快意堂说不进去就不进去!”
张凤举仰头大笑,眼中全无笑意,言辞愈发尖酸:“二位不知任何职位?竟能做得了快意堂的主!莫非是贺堂主新认的干爹?”他声音清朗响亮,庄内庄外俱都传遍,曾吃过快意堂苦头的、或适才在门口被泼到大粪的客人皆放声哄笑。
听双方言词交锋,钱满附在龙峻耳边低语:“那俩老货是谁找来的,究竟在玩什么花招?拖延时间么?”龙峻皱眉摇头,抬手向钱满卫征打了个手势,三人慢慢后退,离群藏身僻静处,冷眼旁观。
庄内庄外兀自口角,钱满背靠墙壁轻哼道:“这俩老货虽说时运不济,可能躲这么些年,也当真本事。”说着瞥张凤举一眼,“这次能不能躲过去,那就难说了。”
卫征一直站在二人身后默不作声,此时低声问道:“当年把天鹰帮行踪透露给鞑靼小王子的,莫非就是他们?”
龙峻点了点头,他不看张凤举那帮人,反而盯着台州方家的方越。这位方三爷却老实得很,只在张凤举刚开口时好奇抬眼打量一番,其余时间都眼观鼻鼻观心,木然端坐,竟是无比安分。
“我不明白。”卫征疑道,“原本他们卧底天鹰帮,清剿马贼,应计大功一件。即便太过心狠手辣,连妇孺老幼都不放过,最多功过相抵,总不至于要诈死避祸吧。”
钱满嘿嘿一笑:“这只能怪他们没长慧眼,看不清马贼背后那座山,又被张保横插一杠,不但到手的功劳飞了,人也跟着遭殃。”
龙峻哂道:“他们未必看不清。”
钱满微怔,旋即嗤笑:“那便是自作孽,怨不得旁人。”
龙峻抬眼往上一看:“天作孽罢了。”
“天?”钱满喃喃细语,沉吟片刻转瞬恍然,“原来如此,救孤托孤,嘿嘿!好侠义,好故事!”他睇向张凤举,轻叹一声,“可惜了凤氏夫妇和那群热血汉子!”
两位指挥使心中透亮,卫征却仍迷茫,摇头苦笑道:“我越发糊涂了。”
“马贼有野生的,也有家养的。”钱满略提点一句,随后怅然一叹,转身轻拍他肩膀,“糊涂些好!糊涂的人,活得开心,命也长点。”
卫征似有所悟,颌首一笑不语。
此时骂战依旧未停,加入的人数渐渐增多。两边厢大多是粗汉子,市井骂法熟门熟路,尤其是丐帮子弟。这一开腔,各种污言秽语花样翻新,所骂内容也开始千奇百怪,离题千里,直听得世家文士瞠目皱眉,少林僧人低头念佛。双方对骂滔滔不绝,门外舀水泼溅之声源源不断,一时间粪臭四溢,秽气越发浓厚,看势头似乎愈演愈烈,可快意堂的人始终不曾踏入庄门一步。
张凤举已不再开口激将,他一直盯紧前方动静,眼看这许久都毫无进展,皱眉深感不耐,身形一动,便要往外冲去。闫叔疾伸手一把拉住,低语劝解:“少主,稍安勿躁,他们迟早会进庄,不如瓮中捉鳖。”
那老赖随声附和,莫叔则上前一拱手:“少主放心,我去盯着。”说罢快步朝外走去。
赵怀义虽出身市井,年少时亦学过不少粗口脏话,但毕竟年事已高,且为人持重宽厚,即便骂的是上门挑衅的对手,自己听了也不好受。他大步跨出正堂,挥手示意门下弟子噤声,提气喝道:“快意堂的人听着!叫你们堂主和我说话!”
喝声如春雷洪钟,庄内众人随之慢慢止歇,可门外的泼皮正骂到兴头上,哪里就肯停止,这时已开始问候赵家列祖列宗,而贺骥仍然一声不吭。
蒋十朋听得憋闷:“老赵!你就由那帮龟孙子这么骂?让他们在自家门口耍泼?”
“动嘴不是动刀剑,我又不曾少了一块油皮,再多的粪水,迟早也要泼完的。”赵怀义不以为然地笑笑,转而担忧道,“我总觉得事有蹊跷,贺骥那小子未必真心想来,今日上门,怕是身不由己。”
“你还有空替他操心?真他娘吃饱了撑的!”蒋十朋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走回原位一屁股坐下,板着脸不再开口。
没了对手,门外骂声更加响亮,与之相比,舀泼粪水的动静反而大减,想是那几桶黄白之物已快使完。龙峻侧耳倾听,忽想到什么,前行几步,伸手朝姜华一招。姜华一直留意龙峻和张凤举两边的动静,见状忙靠近询问:“龙大哥,什么事?”
“少镖头,昨晚有几桶加了料的水,可还在?”龙峻见她眨着一双大眼茫然不解,抬手朝庄门处一指,“他们泼了这许久,我们也该回敬才是。”
昨夜唐稳将药物化在那几桶水里时,姜华并未在场,后来她帮忙打扫内院,听赵辛氏说起,便将那几桶水小心存放以备后用。此刻经龙峻提点,立即明白用意何在,顿时眼睛一亮:“在的在的!我这就叫人去提来!”说罢拉了几个锐刀门年轻弟子,往后院奔去。
龙峻慢慢返回原位,耳听赵怀义询问:“送倭寇尸首去府衙报案的那几个小子,有没有回来?”
潘浩然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
赵怀义长叹一声,担忧道:“我真怕他们也凶多吉少。”
潘浩然无言以对,廖文灿有心宽慰,却碍于答应过龙峻不得透露对方身份,无法言明,只好提醒:“赵老爷子,吉时快到了。”
赵怀义点了点头:“小廖,门外的由他去,咱们先做正事。”
廖文灿随即提气大声道:“快意堂既然没有胆量,这门不进也罢,这份大礼我们也不必收了!大好兆头,你们从哪里搬来,就抬回哪里去!”接着招呼,“还未进庄的朋友,权且委屈一下,大伙儿越墙而入罢!”庄外被阻的群豪齐声应和,俱都施展轻功跃入庄内,方吊爷、洞庭龙王等人赫然在列。有些人身上粪水淋漓,臭气扑鼻,显是被快意堂那帮泼皮出其不意泼到,自有庄丁上前领他们去洗漱换衣。
潘浩然暗觉不妥,可话已放出人已进庄,只得轻咳一声,示意门下弟子多加留意。赵怀义心知自家女婿担忧什么,抬手轻拍他肩头,低声道:“不必多虑,只管守好后院,现下好生瞧着。来的这许多人,哪些可以深交,哪些要敬而远之,今日便知分晓。”
潘浩然仍是双眉紧皱,廖文灿正待接着开解,忽见姜华带领一帮后生,拎了几个水桶,从后院奔来。一行人跑到庄门处,二话不说,舀水往外就泼。贺骥和那两名高手自能轻松躲开,快意堂带来的那帮泼皮身手有限,大多被淋个正着,顿时骂声高涨。约莫一盏茶功夫,只听咕咚咕咚一阵响,被水淋到的泼皮俱都栽倒在地,躺在自己泼出去的粪水里动弹不得,连舌头都麻木,再也骂不出声。其余的发一声喊,丢下粪桶粪勺落荒而逃。
众人拍手叫好,赵怀义纵声长笑,大步走到厅堂神案前站定,转身抱拳施礼:“列位请!”
正厅内安静下来,群豪俱都神情肃穆,赵怀义环视一周,沉声道:“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本不宜让诸位沾染晦气。怎奈事情紧急,有人不给赵某活路,不给锐刀门活路,迫不得已,只好请诸位来做个见证!”
众人齐声应和:“赵老英雄不必客气!”“路见不平,当施援手!”
赵怀义拱手致谢,续道:“赵某经营锐刀门多年,自问行事光明磊落,对得起天地良心!却因不识时务,得罪权贵,惹来这场大祸!赵某死不足惜,只可怜我门下无辜儿郎受此牵连。尤其是沈六斤那孩子,他自幼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为人和善孝顺,不想竟被扬州府无故扣押,至今生死不明……”
“赵老哥,你好糊涂!”有相熟的江湖好友跺脚打断,“进了公门,不死也要脱层皮,哪还会有全乎人出来!咱们趁早选一帮弟兄,杀进大牢,救出六斤那孩子才是正经!”
廖文灿摇头道:“这位老哥哥有所不知,官府当初拿人的罪名就是指控沈六斤聚众闹事,意图谋反,如真去劫狱,岂非正中对方下怀?”
有人疑道:“廖堂主在官场不是有许多朋友吗?难道都帮不上忙?”
廖文灿叹道:“廖某自然找过那些朋友,怎奈他们不是借故推脱,就是劝我莫惹祸上身,更有人暗中向我透露,抓沈六斤的虽说是扬州府,背后指使的那位却要比之大上许多倍,不是廖某可以游说高攀的。”
又有江湖同道询问:“我听到过坊间传言,那权贵可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
一老者捊须摇头:“不对,若真是他,沈六斤不会被关在扬州大牢,早就提到京城锦衣卫狱去了。”
原本一直沉默的方越此时开口道:“赵门主,锐刀门究竟得罪了哪位权贵,还请明言。方某不才,认识几个朝堂上的朋友,或能襄助一二。”
“石人”郑宏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少人随后窃窃私语,暗自点头,显然存了一样的想法。
方越见状也不辩解,只一笑了之。
盛中甫沉声道:“赵老英雄,那权贵是何方神圣,不妨直说。是需要钱财打点、疏通关系、寻人说项,还是要召集人马、杀入大牢、动手劫狱,我们也好早作准备,早点想法子渡过难关。”
赵怀义苦笑:“并非我不把诸位当朋友,实因此事扑朔迷离,真相难明。赵某愚钝,不知究竟,多次上告不成,反被人销毁证据。再加那权贵只手遮天,锐刀门自身难保,为免连累诸位,还是不细说为妙。”
“赵老门主这话错了!”谢家大公子谢云霓摇头道,“大伙儿即来赴会,自然把身家性命都抛到脑后,怎还怕你连累?再者说,那权贵既权势滔天,这里的动静他必定知晓,自然以为大伙儿都听说了他所作勾当,你讲与不讲,有何区别?”
赵怀义抱拳致谢:“列位仗义声援,赵某铭感五内!可昨晚已有太多同道好友因此事丧命,我委实不安,好生后悔!”他语气黯然,神情却悲愤坚毅,“今日办生奠,便是想列位代为传扬,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好头颅在此,想要的只管来拿,切勿牵连无辜。”
方越又开口道:“赵门主怕是想岔了,那权贵之所以扣押锐刀门弟子,就是担心机密勾当败露,要你投鼠忌器,不敢对外声张。方某以为,事情知道的人越多,对方反而越不敢轻举妄动。”他顿了顿,朗声续道,“生奠起因还请赵门主明言,咱们在座的马上出去四处宣扬,让那权贵的勾当路人皆知,量他再大的权势,也不敢触了众怒,也难堵悠悠众口。”话音刚落,有不少人点头赞同,想是觉得方越所说在理。
梁玉书缓言提醒:“方三爷似乎没听清赵老门主的话,他说事情扑朔迷离,真相难明,自不能贸然说出那权贵姓名。猜对了还好,如若猜错,岂非冤枉好人?更何况还有六斤兄弟在他手上,万一那权贵恼羞成怒,杀他泄愤,留下寡母孤苦伶仃,情何以堪?”
方越不以为然:“当今有这般权势的,尤其是南直隶一带,在朝廷屈指可数。再从各个徇私官员彼此之间的关联上细细推测,不难确定此人是谁。”
“老叫花越听越糊涂了。”蒋十朋嘿嘿笑道,“赵方两家非亲非故,平日更无交往,锐刀门的事,方三爷为何这般上心?”
方越从容笑道:“今日赴会的诸位也有不少和赵家非亲非故、毫无交往,蒋长老不妨问问他们,为何对锐刀门的事如此上心。”
这番话堵得蒋十朋哑口无言,面红耳赤。一边钱满闻言轻笑:“我当那老狗真的转了性子,原来还是改不了吃屎。”
赵怀义施礼致辞之时,先前那出庄查探的小校便已随人群返回正厅,不着痕迹靠近龙峻,附在他耳边低声细语。龙峻一心两用,边看厅内动静,边听那小校禀报,待他说完,问道:“棺材可有蹊跷?”
那小校略一闪念,回禀道:“棺材并无异状,那些快意堂帮众都拿着粪勺围在边上,不过那两名老者和贺骥都离棺材较远。尤其是贺骥,看起来脸色发白,似乎对那口棺木颇为畏惧。”
龙峻眉头一皱,正想吩咐那小校再去庄外细探究竟,却见小十三从正厅侧门探出头,朝自己和钱满连使眼色,以示事情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