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宾客已被迎入大堂,和赵怀义、廖文灿相互见礼。两家来的都是青年男子,梁家的年方弱冠,谢家的相比稍长几岁,二人俱丰神俊朗,英气勃勃,长身玉立,目蕴精光,一望便知是世家子弟,人中俊杰。
见到这两位公子,人群里顿时一阵骚动,广隆、昌盛、万通、顺友等几家镖局的镖头见多识广,聚在正堂偏角处,私底下悄声议论开来。
南京昌盛镖局镖头李德盛望着厅门奇道:“梁玉书,谢云霓?两家家主居然都派了长子赴会,这是什么阵仗?!”他暗自纳闷,“前几天我问过老廖,他明明告诉我,这次生奠没有下帖子请梁家和谢家的。”
“咦?老廖为啥不送帖子?这两家有啥猫腻吗?”广隆镖局的马连登凑上前来询问。
李德盛摇头:“他只说是赵老爷子不让请,没讲原因。”
这边厢小声议论,那边厢赵怀义歉然道:“赵某一介草莽,怎敢劳动大驾,二位公子屈尊前来,何以克当!”
谢云霓笑道:“赵老英雄不必过谦,江南平倭,锐刀门居功至伟,我们谢家亦受你大恩,实在感激不尽。”
梁玉书忙道:“我来之前,家父已然说过,赵老英雄虽不给我家送帖,可梁家不能对不平事视而不见,否则还有何颜面在江湖立足?”
看来梁谢两家果然不曾收到白帖,众人猜测一阵,皆不得要领,顺友镖局燕三娘分析道:“江北梁家还好说,家族根基在扬州,又加赵怀义的长媳和梁家是远房亲戚,来赴生奠倒情有可原。”
“什么情有可原,一表三千里啊。”马连登质疑道,“赵老大媳妇娘家和江北梁家,那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差不多远到五百年前是一家了!”
“论亲戚是牵强,说到生意就能扯上了。”万通镖局镖头张万里沉吟道,“梁家靠盐茶起家,南来北往、买卖贩运离不开运河,自然也离不开锐刀门。而且,两淮盐运司使的如夫人便是梁家人,这靠山虽不算大,可总能在官场有几分薄面,还算说得上话。”
“先别管梁如龙,谢家这是发的哪门子疯?”马连登伸手挠头,满是不解,“就算他们家盐茶买卖也大多和锐刀门挂钩,可家族根本都在浙江,今天公然赴会,就不怕有人发难?”
“老张,你给琢磨琢磨,谢承德让他儿子来这里会不会另有目的?”李德盛伸手搭在张万里肩上细细询问,想来他除了为人稳重,也是个有大见识的。
张万里尚未开口,燕三娘忽然想起一事,轻一击掌:“是了,我记得听谁说过,谢家小姐是朝天观武元瑛的关门弟子。”
马连登连连点头:“对对对,听说那武元瑛和故太后是手帕交,一直感情深厚,朝天观就是故太后自己出钱替好友修建的。”
张万里摇头道:“这都已经是故太后,坟上的土都凉了,又隔着一层关系,能派什么用场?”
众人一时推断不出,便不再多言,等着时辰到后揭开谜底。姜华忙完一趟,远远站在一边歇息,神情茫然,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大伙的小声议论。
几位镖头各自沉吟,马连登忽然轻咦一声,压低嗓子奇道:“方才提到赵老大媳妇,我总觉得有啥不对劲,现下才想起来,这种大日子,怎么一直都不见赵老大,反倒要赵老爷子亲自迎客?”
众镖师这才察觉出蹊跷,忙抬头四处寻找赵崇文。尚未瞧见赵家老大踪迹,大门处又起骚动,一名锐刀门弟子手持拜帖,快步向厅堂跑来。
龙峻一直在那帮镖师身后不远处默然旁听,此时听到门口动静,眉头一挑,轻声疑道:“台州方家?”庄门前客人的言辞交谈自然逃不过他双耳。
钱满闻言啧了一声,轻笑耳语道:“方家是那老狗的人,锐刀门决计不会送白帖过去,又是个不请自来的主,这可好玩得紧。”
赵怀义和廖文灿正与梁谢两家的公子寒暄,闻得方家也派人前来拜会,不由面面相觑。那梁谢二位公子彼此家族之间虽有纠纷,但在对待方家来客一事上,态度却格外一致,齐齐不豫后退,脸上露出鄙夷神情。赵怀义拱手告罪,接过拜帖打开观看,顿时面有异色,廖文灿从旁瞥见帖上具名,也眉头深皱,闭目思索片刻,才点了点头。赵怀义轻叹苦笑,示意那弟子请客人进庄。
钱满瞧得有趣,附耳问道:“你猜来的是谁?”
“方老三。”龙峻想都不想,答得干脆。
“这么肯定?”
“看脸色。”
“嗯,有点道理。”钱满细观赵廖二人脸上神情,赞同道,“方家那堆货色里,虽然方老三仇家最多,可也就他还算个东西。”他双眼在大堂和庄门之间来回扫视,稍显不耐,嘴里嘀咕,“你说,阿策她,今天会不会来?”
龙峻默然片刻,淡淡回答:“她昨晚来过了。”
钱满一惊,转头急急问道:“你没把她怎样吧?!”
“你怎不问,她有没有把我怎样?”
钱满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谁有本事把你怎样!”话一出口,才想到对方前阵子刚从鬼门关打个转回来,顿觉不妥,期期艾艾道,“你、你这会儿,不是好端端站着吗?”
龙峻轻哼一声,不予计较,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递给钱满。
“阿策给的?”钱满喜出望外,急伸手接过,见是一块叠好的布片,连忙打开,里面却空空如也。他把那布片翻来覆去地看,心中疑惑,“这,这布上怎地什么都没有?”
龙峻挑眉道:“你觉得这布上该有什么?”
钱满两眼一瞪:“既然没东西,那鬼丫头为何要给你?”
龙峻轻叹:“你真的不懂?”
钱满瞪着那块布片,认出正是许策在朵颐楼上所穿道袍的前摆,不由着急发狠:“这丫头玩什么不好,玩断袍绝义!?”转念又替这位小妹开脱,“她会不会有什么苦衷?”
龙峻摇了摇头:“她不肯说的事,谁能问得出来?”
钱满还在看那布片,忽心怀期许:“说不定这布上用药水写了什么,要用些特别法子才能显出字来,我拿回去瞧瞧。”说罢将布片仔细叠好收进袖中。龙峻看他小心翼翼,暗自叹了口气。
此时,方家来客已被引至正堂厅门台阶下,那是个书生装束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蓄着五绺长须,身材高瘦,相貌堂堂。这男子甫至门前,便听人群中传出几声怒喝厉啸:“方越!还我兄弟命来!”“还我丈夫命来!”“好狗贼!今次你休想走脱!”随之人影晃动,破风声、衣袂飘动声接连响起,竟有数人飞掠近前,手中寒芒闪动,直取来人要害,用的竟都是拼命招式。
那方越错步避让,不慌不忙,身法精妙,游刃有余。他脚下不停,嘴里笑道:“诸位,这可是锐刀门的地盘,你们寻仇,也不看看地方?连赵门主的面子都不给了么?”
众人这时才看清,出手的是“石人”郑宏、“绣剑娘子”傅敏和“铁剑鸳鸯”盛中甫伉俪,这几位的至亲好友都丧命在方越手上,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倒怨不得他们在生奠之上动手。方越赤手空拳,在厅门檐廊下局促狭小地方被几人夹击,却腾挪自如,混若无事。对方虽势众,可因彼此之间武功差别太大,即便拼命,对他亦毫无威胁。他又有意卖弄,几次让刀剑利器从身侧堪堪擦过,引得郑宏破口大骂,盛中甫夫妇怒叱连连,傅敏咬碎银牙。
赵怀义见状忙大喝一声:“且住!”他抢上一步,一掌推向方越,另一只手臂整个递到刀剑之下。方越本就不想与人动手,一笑顺势退后,傅敏等人正竭力拼杀,招至中途硬生生收住,功力最浅的郑宏运气不顺,踉跄后退几步,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慢动手!慢动手!”廖文灿同时上前喝止,伸手阻拦,“还请诸位稍待,要报仇也不急于一时,且听他有何来意!”潘浩然亦上前帮忙劝解。
傅敏拧眉怒目娇叱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哪会有什么好意!”
盛中甫指着方越恨声道:“赵老英雄!你!你竟请了这狗贼来,我真是错看你了!”
盛夫人轻声道:“夫君切莫武断,或许赵老英雄另有苦衷,他也是迫不得已。”
赵怀义来不及解释,先向方越拱手道:“此番生奠,赵某并未下帖相邀,三当家所为何来?”
“赵门主这话好没道理。”方越嘿嘿一笑,指着梁谢两位公子道,“我听说这两家你也没送帖子,怎么?他们来得,我就来不得?”
“三当家真是消息灵通!”廖文灿哈哈笑道,“来得来得!只要诸位急公好义,真心赴会,肯不顾前程,拔刀相助,任谁都来得!”
赵怀义皱眉婉拒道:“方家是名门望族,赵某担当不起。”
“宁绍台倭祸最盛,若无锐刀门,方家产业必定损失不少,赵门主自然担当得起。”方越毫不介意,特意运气提声道,“谁敢和赵门主过不去,便是和我方家过不去!和江浙武林过不去!”接着微笑施礼,“赵门主放心,方某此来只为公义,旁的若多说一个字,不劳列位动手,我先自己割了这舌头。”
只听那几句话响若铜罄,远远传扬开去,余音袅袅,回声不绝,显见内力深厚。钱满轻哼一声,点头喃喃道:“果然算个东西。”继而好奇,“这人竟不是来做说客的,那老狗转性子了?好生稀奇。”
龙峻一笑不语,负手静观其变。钱满却盯着赵怀义后背,细看他一举一动,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见此场面,赵怀义不由苦笑,眉头皱得更深,一时左右为难。方家来人委实出乎他意料,再想到对方身后那位,心里更是疑虑重重,也不知此番赴会,是否为那人所授意,究竟有何目的?还是真如方越所说,纯为公义而来。上前拼命的这几位朋友,都创有不小的基业,此番赴会纯为道义,前途未卜,自己若要阻拦,实在亏欠甚多;可若是不拦,且不说方越来意不明,以他的身手,这几位朋友决计讨不了好去,一旦惹恼此人出招反击,只怕还会性命堪忧。他正自踌躇,忽听庄门处传来一阵喧哗,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似有人在口角吵闹。
潘浩然正欲前去查看,一弟子飞奔而至,满脸怒色禀报:“师父!快意堂的贺骥带领一帮泼皮,抬着口棺材堵在门口,还挑了两桶大粪来,见人就泼!”
恰好有风吹过,从前门处传来一阵恶臭,中人欲呕,庄内人人掩鼻。潘浩然怒道:“这帮无赖!我去赶他们走!”
“且慢!”赵怀义沉声道,“请他们进来!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他们的胆!”
“他们分明是来捣乱的,堵着门口谁也不让进,见人上前就泼大粪!”那弟子忿然道:“刘师兄和包掌旗好意相请过了,险些被他们泼了一身!”包掌旗自然是包水生,他嘴里的刘师兄则是赵崇文的二弟子刘大有,为人好客且谦和有礼,因此在门外迎客。
潘浩然不由顿足:“对这帮泼皮无赖没什么好说的,一顿拳脚就足够打发了!”说着起步要走。
这时,庄门处有人冷笑:“棺材棺材,升官发财!这么好的兆头你们也拒之门外,未免不识抬举!”
接着又有一人笑道:“他们锐刀门要是识抬举,就不会大过年的活人办生奠,你这话可错了。”
“照啊!”前者哈哈一笑,“如此说来,我这份大礼还真没选对,难怪他们收不起。”
“礼没送错。”后者笑道,“活人办生奠那是迟早要死,上好棺木转眼就能派上用场,你这话可又错了。”
这二人在庄外一唱一和,前者嗓门沙哑粗破如瓦片刮擦铁锅,后者则尖细锐利如钢针麦芒,两人的声音都说不出地难听,却偏偏凝聚不散,清清楚楚钻进前院每个人耳中,内力浅的听到顿感一阵心烦意乱。
钱满只觉耳熟,侧头细忖片刻,面带异色低声道:“竟是这两个老货,这么些年居然还没死?”转念奇道,“他们怎么敢公然露面?莫非投奔衢州去了?”
龙峻拧眉不语,神色凝重,像是在听什么动静,也不知是否因那二人声音所扰,他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一旁姜华看见,略微担心,走近几步,嘴唇翕动一会儿,却终究没有开口。钱满眼尖留意到姜华神情,转瞬恍然,正要打趣龙峻,忽觉周遭似有异样。只见不远处张凤举眸中精芒大盛,目光锐利似刀,那闫叔也是杀气四溢,眼露凶光,两人都直勾勾盯着庄门方向,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
庄外语音甫落,赵怀义朗声大笑:“快意堂什么时候多了两位高手,怪不得今天敢给赵某送棺材!”
那粗嗓门笑答道:“你们赵家今日生奠,昨晚又好生热闹,想必急需棺木,咱们堂主亲自选的这份大礼,可说是送得恰到好处,有什么敢不敢的。”
那尖细嗓门却不赞同:“我听昨晚那动静可了不得,就算他们急需棺木,一口必定不够用,这礼反而不算大,只怕还有点薄,所以你这话还是错了。”
“照啊!”那粗嗓门笑道,“堂主,赶紧吩咐弟兄们再去老纪棺材铺子里多抬几口来!免得让人笑话咱们快意堂,连送礼都这么寒酸!”
蒋十朋原本坐在一旁强忍不作声,此时直听得心头火起。他厉啸一声跃起身来,便要向庄外冲去,赵怀义眼疾手快忙一把拉住:“老蒋!稍安勿躁,别上当!”
庄内吼声如雷,那两人却毫不在意,继续嬉笑道:“哟呵,有人逞威风啊!好生了得!”“可惜叫得再响,也是个快死的病猫,成不了老虎!”两人在庄外嘻嘻哈哈,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快意堂的弟子则大声起哄,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期间有了解内情的小声道:“这快意堂原本也是常州一霸,可惜老堂主贺弼不善经营,只知一味敛财,对门下弟子又苛刻,好多原本在他手下做事的苦汉子,大都忍受不住跑到锐刀门来。长此以往,快意堂生意日渐惨淡,再也比不过赵家。”
“那贺弼还不知自省,认定是赵家在背后搞鬼,故意弄垮他家买卖,所以处处针对,不知拉帮结派打过几次架,还找地痞无赖在锐刀门的场子捣乱闹事,却次次都讨不了好。到后来打怕了,就只好躲着锐刀门。”
有人摇头叹气:“现在换上他儿子贺骥当家,比他还不成器,自恃是楼观台俗家弟子,眼高于顶,处处排挤老人,快意堂反比以前更加凋零。”
又有人疑道:“我听说那贺骥虽然傲气,却还是个知轻重好歹的主,今天做事这么出格,八成背后有人撑腰,莫不是投了朝廷那位?”
“说得对!门口的俩高手,必定是朝中那人派来的!”众人深觉有理,皆点头附和。
“楼观台?”龙峻想到昨夜全歼的六丁玉女,皱眉轻咳一声,转头望向庄门,立时就有一名乔装校尉收到暗示,不动声色朝庄门方向悄然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