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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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宁王只没

“王爷,有人来访。”

一个年轻女子俏生生的声音在后花园的栅栏门边响起,声音小心翼翼微微发颤,好像既怕里面的人听不见又怕其人受到惊扰。

没有人回答,也见不到人影。这座后花园,其实就是一大片空地,大约有十丈见方。里面有光秃秃的柳树、槐树还有黑绿干枯的松柏。碎石甬道边的空地上也许晚些时候会成为姹紫嫣红的花坛,不过现在就是一块块脏兮兮湿漉漉的冰雪刚刚融化的黄土地。园子深处有一间普通帐篷大小的茅屋。屋子的形制很奇特,既不像契丹人的帐篷,也不像汉人的瓦房。十几根上等松木做成的粗大结实的柱子,周围用夯土砌成泥墙,上面架着同样用松木制成的三角形屋顶,厚厚的毡毯像帐篷的顶盖似地扣在上面。围墙和屋顶没有严密地衔接起来,露出一圈半尺高的缝隙。围墙和毡盖上没有通常显示富贵的流苏彩挂金银装饰,却画着一些奇怪形状的黑白两色图案。房檐和围墙之间的空隙正冒着若有若无的青烟,整个后院里都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

“王爷,有人来访。”同一个声音再次响起。

“喊什么!不是说了不见客吗。”

一个年轻男子拍打着双手踩着残雪终于出现在院子里。他身穿黑色缎袍,外罩天青色狼皮短褂,脚踏棉布靴,头戴瓦楞帽,面如美玉,身形飘逸。一身淡雅穿戴,从香烟缥缈处走来,活似一副神仙下凡图。只是右眼处戴了一只鸡蛋大的白纱眼罩,令人想起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俗语。

“是秦王,秦王您也不见吗?”篱笆门旁的女子小心问道。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相貌较好的女子,身上的穿着像是富贵人家主人的贴身婢女。

男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潇潇洒洒地朝着会客帐走去。

“宁王兄,打扰了。”

秦王高勋朝踏进门来的宁王耶律只没躬腰拱手施礼说道。他比宁王年长,是礼绝百僚的宰相。可是在皇帝的亲哥哥,大橫帐皇族面前,身份还是矮着一大截,见了面必须先行施礼。

宁王微笑着回了一礼,只是略一拱手,说道:“秦王大驾光临,敝府蓬荜生辉。”

寒暄了几句之后,两人分宾主坐下,宁王问道:

“秦王可是大忙人,请问特来敝府有何指教?”

宁王是一个闲散王爷,除了有特别差遣时,一般都无事可做。狩猎去不去要看心情,上朝也只参加重大朝会,不像身为宰相的高勋日理万机难得闲暇。

“今天不出猎也没有朝会,全营上下休息。老夫闲来无事,就想来看看宁王。整个鸭子河畔大都是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的俗人,只有宁王这里是人间仙境。老夫想来清静清静,沾一沾仙气。”高勋语气恭敬地开着玩笑。他眼高于顶,朝廷内外没有几个人能得到他的如此谦卑的对待。

“劳秦王惦记,小王不胜荣幸。”

宁王性格淡漠,不喜欢送往迎来的热闹,对于相与交往的人相当挑剔。高勋算得上是能得他青眼的少数人之一,他们之间有着一层特殊的交情。

三十年前,辽太宗耶律德光率契丹军攻入开封,石敬瑭的养子晋帝石重贵出降,晋国灭亡。当时年轻的高勋以晋国阁门使的身份率先投降。向时为辽军大将的永康王耶律阮荐了晋帝宫嫔甄氏。谁想耶律阮对这个比自己大了整整十岁的绝色美女一见钟情,当下就纳为王妃。不久之后太宗驾崩,耶律阮即位为帝,成为后来的世宗皇帝。世宗不顾王公大臣们的反对,执意将甄氏封为皇后。不久甄皇后便生下只没。要是没有高勋,也许世宗和甄氏就没有这一段奇缘,也就没有耶律只没了。可惜世宗仅仅当了四年半皇帝就被弑杀,甄后也同时死去。父母双亡之后的只没遭遇凄惨,让人疑惑一个充满苦难的人生值不值得庆幸它的存在。

年轻貌美的婢女奉上茶水点心。茶水香气四溢,点心制作精细。就像客帐中的布置陈设一样,虽然没有雕金饰银,却没有一样不是典雅精致。客人啜着茶,打量着周围啧啧赞道:

“宁王府好比世外桃源,王爷过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哪里比得上秦王勤于国事身为朝廷栋梁呢。小王无用之人,打发日子罢了。”

高勋刚才进来时,让随从在客座前的几案上摆了一个黄绸包着的方形物件。这时将绸布解开,露出里面一只半尺见方的银丝掐线楠木匣。“这次春猎老夫得着一颗东珠,想着只有宁王才配拥有,今天特意拿来,还望宁王不要嫌弃。”说着打开盒盖,里面雪白的丝绵垫上赫然一颗鸡蛋黄大小洁白无瑕滑腻莹润的东珠。

东珠珍贵无比,黄豆粒大的一颗都价值千金,面前这样的极品说是价值连城一点也不过分。只没俊秀的独眼晶光闪烁。他虽是在修超凡脱俗,但对金银珠宝并不鄙视。但还是连连摇手道:

“不敢,不敢,无功不受禄,小王不能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如此极品应该贡献皇上或者秦王善自珍藏。”

高勋将盒盖阖上,恭然道:“怎么是无功呢。上次宁王送的丹丸,老夫服了感觉精神畅旺,身轻体健,还想多求几颗呢。内人也对宁王制的脂粉赞不绝口,说是驻颜妙品,也盼以后能够不断得到呢。金银珠宝算得了什么,宁王手中这些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只没炼丹制药走的是东晋贵族服用金石的路子,初衷是琢磨钻研并独自服用。没想到皇帝听说了便命他献出来。像几乎所有帝王一样,皇帝对长生不老之术总是孜孜以求。尤其这位当朝皇帝的身子孱弱,更是希望能有大补神丹扶弱济困。皇帝先让太监试服,觉得稳妥了才自己拿来服用。吃了之后感觉神清气爽,精力倍增,比普通的补药****都好得多。便要宁王继续贡献。这个名声传出去之后其他王公贵族有面子的也来讨要。高勋便是那为数不多的得着过馈赠的人。

这番话说得只没心安理得,也说到了他内心深处。只没求仙问道并不是富贵得无聊闲来消遣,也不是要研习经义做出世高人。而是在对仙道之术的追求中慰籍现实的痛苦,更想要长命百岁,活到地老天荒,亲眼看到仇人如何死去,看到丑恶的世界如何毁灭。

只没的心底深处并不像表面那般淡漠。他表面上对名利、金银和声色犬马等等似乎都看得很淡,其实心底里对这一切充满着比常人更加强烈的渴求。俗话说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珍贵。他渴求财富、渴求荣誉名望和渴求女色超过任何人。得不到的痛苦令他的心里充满烈火般熊熊燃烧的仇恨。他性格扭曲,对一切又爱又恨。他爱王妃安只,这是他作为男人唯一拥有过的女人,也是天下唯一知道他是个男人的女人。可是他对她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她的勾引,自己何以落到惨受宫刑和刺目的境地。所以他让安只守在身边,却对她不理不踩,把她打入冷宫。他爱女人,王府中的奴仆全都是精挑细选的年轻貌美的女子,却折磨她们,稍不满意就处死或赐给最低等的士兵。他感激皇帝给了他爵位和财富地位,又仇恨皇帝,愤恨同是皇帝和皇后所生的亲兄弟境遇却天差地别。其实他的心里更多的是仇恨,憎恨敌人也憎恨他所嫉妒的人,他想要报复,只是苦于手上没有一把杀人的刀。

“秦王不会是单单为了来给小王送礼吧。”只没没有继续推辞,就是默认收了这一份厚礼。接着便单刀直入地问起客人的要求来。他想得到,高勋绝不会是要几颗普通的养生丹和一点脂粉那么简单。

“听说这些丹药都是有毒性的,老夫想问的是宁王就不怕这个毒性害了人命吗?”高勋向前探出身子,凑近一些问道,眼睛盯着对面的白色纱罩。

只没心里一悚,猜到了几分客人的来意。两道漆黑的剑眉聚拢,旋即释然一笑,说道:

“小王对道术有兴趣,是在自己研学,并不想外传。别人想要分享必是出于自愿。小王既无所求,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再说服食丹药之法源远流长,并不是小王臆造。秦王学问渊博,定知晋代葛洪《抱朴子》有专篇论服食,隋人京里先生《神仙服饵丹石行药法》其中有饵服丹砂二十一方,饵服雄黄十一方。魏晋名士普遍服用的“五石散”,又名“寒食散”,养颜轻身益寿延年。这些都是前贤所为所传。信者信之,不信者远之,如此而已。”

高勋点头,也不评论什么古代圣贤的行为著作,继续追问道:“听说丹砂可以炼汞,嗅之能令人丧命。”

只没眯着一只眼凝视高勋片刻,诡谲地一笑道:“秦王对这些感兴趣,恐怕不是为了修道养生吧。秦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既然有求于小王,何必还兜圈子,不如明白说出来。小王才知能不能帮得上。”

高勋站起来抱拳深深鞠了一躬,只没赶紧起身扶住,道:“不必如此。秦王对我有恩,能帮的小王一定会帮。”

高勋坐回到位子上,恻然笑道:“难得宁王记得,那也说不上什么有恩,是你的母后父皇有缘罢了。只是可惜天妒良眷为贼人所害。”

三十年前,要不是高勋将甄氏荐于耶律阮,甄氏就会像石重贵所有的后宫宫眷一样不是被人乘乱掳走,就是随晋国皇室流放黄龙府。数九寒冬千里北上,一路上风餐露宿挨饿受冻,还被沿途官府欺侮,女眷被人随意掳取。凄惨处境令太后大骂当初阻止她自尽的大臣。而只没的母后甄氏,不但免受了这些苦难,还受到皇帝的万千宠爱。不论当时甄氏是不是喜欢耶律阮,但皇帝不惜违背祖制排斥众议执意立她为皇后,可见是真心相待。单是这一片真情就怎么都值得了。高勋以为只没说的恩情便是指的这件事。

“秦王之恩不只于此一桩。”只没的声音忽而阴冷,一只黑幽幽的眼睛直盯着高勋,令老谋深算的南院枢密使心里直冒寒气。只听他接着说道:“八年前本王受暴君所害,秦王当时身在南京没有参与。而朝中权奸萧思温却是罪魁祸首。萧奸之死,为本王报了血海深仇。”

高勋手上的茶盏咯楞楞一响,这话的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宁王知道萧思温是被高勋杀死的!尽管高勋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点水不漏,可是连只没这样的远离朝堂的人都知道得如此肯定,却是有些出乎意料。只没当时还没有封王,应该才刚刚出狱,正在家里养伤呢吧。

至于只没查出萧思温参与了对他的残害这一点并不奇怪。不论是谁遇到了这样的惨痛遭遇,一旦有了机会,第一件事就是查清罪魁祸首,换了高勋也是一样。当年穆宗残暴乖戾,可是要对大横帐宗室子弟动手也要慎重思量。穆宗身边有很多佞臣,可是论身份都不够参议橫帐宗室之处分。只有身为侍中又是近臣的萧思温有资格参与定议。萧思温的正妻是太宗皇帝的女儿,穆宗皇帝的妹妹。她所属的宗室贵族对世宗立晋帝嫔妃甄氏为后恨入骨髓,巴不得让这个妖孽留下的血脉斩草除根。只没犯的事并不是谋逆造反的十恶不赦之罪,而只是偷了皇帝的女人。皇帝对身边的女人根本就毫无兴趣。虽是伤了他的脸面,可也远远称不上有夺妻之恨。撺掇皇帝对只没施以极刑的正是萧思温和他背后的宗室贵族。杀人不过头点地,而要在杀人之前加以酷刑折磨,那是只有怀着深入骨髓的嫉妒和仇恨才做得出来的。当时被人捆绑在刑床上的耶律只没是什么样的心情不难想象,绝望、无助、仇恨。当那一刀剜进眼窝的时候,他感到的是锥心刺骨的疼痛。而当那一刀隔断命根子的时候,他就没有疼痛只有满身燃烧的仇恨火焰,好像经历了一场涅槃把他从人变成了鬼。萧思温自己应该也清楚这一点,他得势后为了笼络人心大封宗室,其中就没有包括耶律只没。如果他不是那么早死,只没多半就活不下来,更不要说被封为王爷。萧思温的死既为只没报了一个血海深仇,也为他赢得了重生的机会。

话说道这个份上,高勋就没有什么顾忌了。萧燕燕是萧思温的女儿也是老贼的生命延续。他活着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儿当皇后、太后。现在他虽然死了,可是他的女儿却尽享荣华富贵,生儿育女,耀武扬威。这些看在注定断子绝孙毫无生趣的只没眼里太没有天理了。看来现在只没对高勋不仅欠有一个大恩,他们还有着共同的敌人。

“萧贼虽死,余孽还在,而且春风得意,眼看就要把持天下。萧老贼在棺材里也要笑醒了。****为了报杀父之仇,必定将老夫置之死地。如果不想坐以待毙,就要想办法博上一博。不知宁王可能助我?”

只没的确是想要修道成仙,长命百岁,阅尽人世。可是仇人的志得意满,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为了报仇,他也不惜用此残缺无趣的生命拿来一搏。本来只愁报仇无门,现在有了送上门来的机会,正中了他的下怀。他站起身,拂了一下袖子,对客人说道:

“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