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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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皇后称朕

北风呼呼地发出狼嚎一样的鸣叫,卷起的积雪一团团在空中飞舞。应该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候,可是清冷的月光下白雪皑皑,好像已经快到黎明。鸭子河上的冰层开始融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鸭子像树枝上的麻雀一样,黑压压地挤在水面上。经过连续多日猎鹅大军扫荡的芦苇丛在风中大幅摇摆,凄凉的刷刷声好像在为苇丛中失去的天鹅哭泣。南院枢密使秦王高勋穿着厚厚的貂皮大氅骑马走在河边的一条土路上,他正在从御营中的宴会大帐朝自己的营帐走去。一队二十多人的骑兵护拥在身后。裹了毡布防滑的马蹄踏在冰雪上发出一片橐橐的声响。

他刚刚从沸反盈天载歌载舞的宴会上抽身出来,那边是要闹到天亮才会收场的。他从一开始就一分钟也不想在那里呆着,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让他打起精神虚与周旋。他强忍住想要一脚踢翻一座兽头模样的火炉,将那恣意欢谑的宴帐烧个干净的冲动,强作笑颜对皇帝说着肉麻的颂词,向粗俗不堪的王公贵胄们频频敬酒、对那些外国使臣大吹特吹自己的朝廷。面对宋国使臣的时候,他明明看到对方眼中的敌意和鄙夷。心里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杀死,表面上还要咬文嚼字地故作儒雅。

从保宁六年(974年)算起,今年是辽宋通和的第三个年头,从去年开始两国就互派使团贺正旦和皇帝生日。去年正旦宋国派来的使臣到了上京,瞻仰了契丹人祖兴之地的两河和木叶山。今年特意邀请他们来长春州鸭子河观赏冰钓和猎鹅。看到宋人掩饰不住的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的心里竟然有些得意,虽然他知道契丹皇族的荣耀和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四更的柝鼓已经敲过,秦王府的营地里仍然火把通明。望着这片莹莹之光,他的心里涌起一丝温暖。在这个世界上起码有这样一簇灯火,始终在为他而忠实等候。高勋将马鞭交给亲随,大步走进烛光高照的大帐。帐中央一座炭炉熊熊燃烧,火焰像一群红衣少女翩翩起舞。帐中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暖如仲春的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香气。他转身脱下厚厚的貂皮大氅,好像刚刚从战场上归来的将军卸下冰冷的铁甲。背后一双柔软的手接过带着寒意的大氅挂上门前的衣架,又将沾着露水的皮帽扣在帽筒之上。王妃贺氏亲手服侍丈夫换掉一身酒气和烤肉味道的礼服,穿上舒适软和的居家棉衣。

一个小厮端了托盘进来,盘中一只炖盅,一对茶壶茶碗。轻手轻脚放下后静悄悄退了出去。贺氏温声说道:

“快坐下,喝一碗雪蛤银耳羹,暖一暖胃。”

春猎开始之后几乎每天都有宴会至夜方散。她知道宴会上虽然都是美味佳肴,但对丈夫来说心思全在应酬上,总是胡乱吃些冷热不分五味不调的东西,往往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总是在家里备下温润滋补的羹汤做夜宵。

高勋在暖榻上坐下,端起兰花青釉的精致炖盅,用小瓷勺吃了两口。温热可口,绵软细滑,吃下去一直暖到心里。他好像要将身体里的寒气吐出来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他铁青的脸色,王妃问道:

“还冷吗?要不要帐中再加一盆炭火?”

“不用了,身上不冷,心里冷。”他用手捂着胸口,沉着脸说道,抬起眼睛看着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老妻。贺氏年届五十,可是保养的很好,皮肤依然滑腻,身材仍旧苗条,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他忽然冒出一句:“等我致休后咱们回到乡间养老去,如何?”

贺氏有些意外,丈夫这几年在朝廷很得皇上信用,用外人的话来说,就是权势熏天。北枢密耶律贤适称病不朝,现在的南院枢密使连北院的军务都要管。单是从每天门前车水马龙的求见人流就可以看出有多么炙手可热。丈夫自己也是像吃了宁王炼的大补丸似地精神抖擞,从来不知道累。她不知劝过多少次,让他爱惜身体,都不管用。今天不知碰到什么事,竟然如此心灰意冷了。作出轻松的表情说道:

“王爷去哪,妾身就跟着去哪,别说乡间,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会陪着你。可是乡间是哪里呢?王爷祖籍河西,世代北平王。如今河西在宋人手里,是去不得的。南京倒是有祖宅和田产,可是现在在韩匡嗣的治下,住在那里也不会舒服。不然就去草原住穹庐,看着蓝天白云满坡牛羊,倒也不错。听说齐王妃现在胪腒河畔,养着数千帐族,比齐王在时住在行营里还要强的多呢。你今天怎么想起说这个话呢?王爷今年五十七岁,致休还早啊。”

高勋听着提到齐王妃,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可是皇后的姐姐,不然怎么能有这样的结局。他知道夫人是在宽他的心。他这一生要说成功也算得上登峰造极,不要说在辽国,就是在中原,恐怕除了侍奉五朝、十三帝,累任不离将相的不倒翁冯道,也无人能及。高勋历仕两国五代皇帝,封王爵足足二十五年,尽享钟鸣鼎食高官厚禄。可是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在最后一刻飞灰湮灭,让他自以为辉煌的一生变成天下人的笑柄。

他问妻子:“你知道今天皇帝发了一个什么诏命?”

贺氏自然不知道,摇摇头。高勋自问自答道:

“皇帝命史馆学士,以后下发皇后的懿旨称‘朕’。”诏旨原文是皇后说话可以自称为“朕”也可以称“予”。“予”是过去皇后惯用的自称。但重点是给了皇后称朕的权力。

“皇后也称‘朕’?那不是和武则天一样,要和皇帝并称双圣了吗?”贺氏觉得不可思议。

“对。所以王公大臣们都吓了一跳。只有那些皇后的门下走狗们在心里拍手称快。真是让人想不到,皇帝竟是这样一个没有脊梁骨的窝囊废。本王原来还指望他能成为乾纲独断的一代雄主呢。即便成不了太祖太宗那样的圣明天子,也会选贤任能,垂拱而治。可是他竟然宁可相信后宫妇人都不肯相信为他卖命的朝廷重臣。”

贺氏现在明白了丈夫为什么心情如此糟糕。

“契丹后族的地位与皇族齐平,这一点其他朝代无法相比。皇帝这样做也不稀奇,王爷别太在意了。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我必路人报之。就像刚才说的,大不了不干了,还省得辛苦。”贺氏出身开封名门世族,知书达理,腹中乾坤非一般妇人可比。

“君以草芥待我,我必仇寇报之。这句话你怎么不说了?想想这些年为皇帝卖命,他怎么能像甩掉一双破鞋一样待我。要不是本王辅佐,帮他外平叛乱,内安强宗,他能安安稳稳坐在龙椅上?早都不知道被掀翻多少次了!”

秦王恨得用拳头砰地砸在桌面上。炖盅一下翻到,晶莹浓郁的羹汁泼了一桌。茶杯也跳了起来。皇帝登基整整七年。还记得开始时天下惶惶,人心不稳。都是靠了他们这班功臣元老才站稳脚跟。后面这这些年他从南京调任朝中后,边地的叛乱、宗亲谋反也遇上过好几次。保宁五年(973年)北方项部闹事、去年黄龙府燕颇造反都是他调兵遣将给镇压下去。对付宗亲也是靠他在朝中稳定局面。事情紧张时,他曾连续几天几夜废寝忘食地指挥谋划。要不是靠他的忠心耿耿,哪能有今天朝廷的安如泰山!贺氏嗔道:

“看你,在家里生气有什么用。烫着了没?”又提高声音叫道:“来人”。

一个小厮急趋着小碎步走进来,贺氏道:“把这儿收拾了,重新换了羹茶来。”

小厮收了桌子下去,不久回来,将炖盅茶水都换过了。

贺氏希望丈夫刚才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接着安慰道:

“有那么严重吗?也许皇帝只是表示一下对皇后的尊重,皇后并不会就此真的干预起朝政来。难道她还真想当武则天不成?”

高勋啜了一口热气袅袅的香茶,脸上的寒霜一点也没有散去,说道:

“真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这些年本王殚精竭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效忠皇帝,但也是为了让这个女人不能插足朝堂。今天这道圣旨让本王的心彻底寒了。”

“皇帝对皇后好,皇后应不至于对皇帝信赖的人下手。就算皇后真的掌控了朝廷,难道就一定会对王爷不利?”贺氏担心起来,丈夫做的事她从不主动过问,可是丈夫常常会主动说起,她也多少知道一些,要是真的像她想的那样,那还真是麻烦了。

“皇后会迎合皇帝,但她不会善待皇帝的忠臣。皇后想做什么本王心里最清楚。这些年一心为了皇帝,没有把皇后放在眼里,想不到这个女人不但坐稳后宫,还让天子乖乖将朝政大权也交给她,真是令人没有想到。”高勋连说几遍想不到,边说边拧眉摇头。

这还真是令人始料不及。七年前皇帝登基时皇后只有十七岁。国丈萧思温死的时候,她也不过十八。在老谋深算经多识广的秦王眼里,就是一个不通世事的黄毛丫头。当年他们这些戴翼功臣们内讧起来相互厮杀时,没有把得了现成便宜的小丫头放在心上。他还曾经以为,失去了萧思温的护佑,皇后连在后宫也很难立足。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子竟有如此手段心机。她的姿色只能算是中平之上,能在充斥绝色佳丽的后宫中专房擅宠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不知凭了什么手段,她把天子牢牢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七年之中竟为多病孱弱的皇帝生了两儿两女四个嫡脉。其她嫔妃除了最初的王芳仪之外都一无所出。高勋有时都怀疑,这个****不知杀死了多少皇帝的儿女。就是这样居然还在后宫得到了贤德仁厚的美名。而且在忙不停地生儿育女的同时,她还有不忘把手伸到前朝。皇帝在很多政事上摇摆不定、朝令夕改都是由于她的干预。现在居然令皇帝心甘情愿地让她称“朕”。真是万万也想不到。要是知道有今天,高勋在杀萧思温的时候恐怕就不会那么有恃无恐了。

忽然一阵寒流袭过心头:也许这一切都是皇帝有意为之。看似糊涂的天子才是不露真容的大智之人。他以柔克刚,赤手空拳玩太极,把这一班枭雄老贼都装入自己风轻云淡般的布袋之中。要是这样,现在就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萧思温的事,有没有皇帝的份?”贺氏感到事情严重,小心翼翼地问。她知道这是个最隐秘的问题,可是事到如今却不能不问了。

高勋深深地看了老妻一眼。他一生的心力全都耗在朝堂上。他连妾室都不置,既是尊重才貌兼备、对他一心一意的贤妻,也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心力放在声色和家务纷争之上。他的性格内敛深藏不露,外表八面玲珑但对谁也不吐露真心。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位结发妻子。这个见识不凡却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脚女人是最安全最忠心的倾吐对象。他对王妃说话,就像对自己说话一样可以无所顾忌,不需要担心被算计也不怕泄露出去。他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幽幽说道:

“没有皇帝的授意,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当朝的国丈宰相。皇帝不会明说,但是意思再明确不过。不除萧思温,皇帝到现在也就是一个傀儡,他才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我算是为了这位天子立下两次戴翼之功。这些年你以为皇帝为什么能够重用为夫,那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换来的。”

贺氏的心里也是一阵凉意:

“皇后知不知道皇帝在这件事上做了什么?”

到底不是寻常妇人,这个问题问得很深了。秦王嘴角闪过一丝会意的微笑,声音更加阴冷:

“皇帝有意袒护,案子不了了之,皇后那么聪明怎么能不知道。她的厉害之处就在装不知道。”

“恨刀而不恨执刀之手,真是岂有此理!”

“哼,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她只会把所有的帐都记到本王的头上。”

贺氏无语。这可是杀父之仇,看来真的需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你也不要担心,本王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你要怎样做?”贺氏悚然惊问。

“还没有想好,先看看情况再说。歇了吧,天太晚了。”

远处不知道谁家早起的雄鸡喔喔地打了一阵鸣,一条狗好像不高兴被吵醒似地跟着叫了几声,鸟雀也支支喳喳唱起和鸣。窗外的雪色映着晨曦,将淡淡的亮色透进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