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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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鸩毒之案

高勋跟在只没的身后走到后花园,便看见了尽头处的那间泥屋。走进厚实木头做的朴拙的屋门,扑面而来一股热气,杂糅着阵阵药香和金属然烧的味道。走过来的时候,高勋发现一路上遇到的仆婢们虽然个个都低眉顺眼,可是偶尔一撇的眼神却透着怪异。

“秦王是第一个走进这间屋的人。”只没的话解释了高勋心里的疑问。“这里是本王的密室,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所有的配方分量和时辰一分一毫不能错乱,否则前功尽弃,闹不好还会出人命。”

屋中好像是一间宽敞整洁的大厨房。中间一座大案,上面各式各样的鼎炉冒着青烟,四周墙壁是一圈拙实的大木架,摆满坛坛罐罐和木盒纸包。上面都贴着一张写着字的白纸签,应该是里面内容的名称。大案边上有一把红木交椅,铺着虎皮靠背和棉褥坐垫,前面的一片台案上摆着一些厨具模样的工具。还有一小摞书籍。高勋看见最上面的一本是《周易参同契》。心想这些书必是从南朝而来,南朝对书籍严格禁运,只有九经之类的除外。但是对于宁王来说,搞到这些书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地。高勋又不禁暗自赞叹没有仆婢的服劳,只没居然能将这间千头万绪的屋子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这就是丹砂,炼制丹药的主要材料。”只没打开一只大瓷罐的盖子,高勋看见里面装着红色沙子般只是颗粒大小不齐的东西。

“这是铅石,也是所需要的材料。”只没又指着另一个大罐。

“丹砂久炼可得水银,和铅石放在一起用炭火提炼产生黄丹,再加水银密炼得到还丹。还丹可以延年益寿、壮阳提神。这是丹药的一种。还有五石散,也是要用丹砂,加雄黄、白矾、曾青、慈石等调和提炼,能让人耳聪目明,神情开朗,轻身美颜。《抱朴子》说:‘仙药之上者丹砂,次则黄金,次则白银。’就是说的这个。丹砂还可以炼出金银,有很人都热衷于的点金术。但这就不是本王所求了。”

“炼制丹药的方法一定很难吧。”高勋问道。

“当然,说起来一句话,实际上制法严格细密反复耗时,还需各式配料,一点也错不得。而且炼丹不是按法制作,这其中的学问深不可测。讲究的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合运,比如炭火便是其中一行,须与材料相得益彰。还有时辰、地点也都很重要。而且炼丹之人必须命中注定与仙有缘,否则也必定失败。服用也要讲究阴阳之变、五行生克、天人合一、天人相应,要根据个人的特质,点化自身阴质化为阳气。小王只是站在大道的岸边试试水罢了。”

高勋频频点头,他在辽国算得上是饱读经书见多识广的官员,听了这些也觉得头晕。他知道只没半个汉人血统,聪明好学,虽然经历坎坷但是读书不辍,对经史诸子尤其是道家之说颇有造诣,远非那些江湖术士可比。又想,这个富贵以极的年轻王爷,不能享受人伦之乐,只能沉迷于神仙之道,也甚是可怜。

只没接着说道:

“炼丹的阴阳五行与易经河图一致,其中理、气、数的原理深不可测,人类在其中钻研,将来总有一天大道显现,人终能长生不死。”

“宁王真是了不起。”高勋半是由衷半是奉承地说。

只没指着一只泥炉,这个泥炉好像一个小小的倒扣在底盘上的圆锅,顶上有个高壁酒杯样的瓷质容器,容器下部有一根细细的管子,好像极细的壶嘴,管子通到下面的另一个小瓷罐。说道:

“这是将丹砂炼成水银的丹炉。就像秦王所说,水银有剧毒。要是放进水里喝下去,可以致人死命,要是在焚香中点燃,也能让人窒息而死。对这个小罐子里的东西我是加倍小心的。这些小葫芦瓶,里面装的就是这个东西。”

丹炉旁有一只木匣,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只有半乍高的宝蓝色小瓷瓶。瓷瓶的封口处紧紧旋着小木塞。只没拿起其中的一只。说完之后,两人踱步走到木架旁边,只没在一只瓷罐面前停下。小心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些白色粉末。说道:“这是从炼丹用的雄黄中提出的砒霜。砒霜可以入药,但只能是极小的微量。它放进水里没有颜色气味,一盏茶中放进绿豆大一撮就会置人于死。”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勋一眼。

高勋是知道砒霜的,只是没有想到这种东西居然能在这样的泥屋里从石头中炼出来,倒是十分吃惊。

只没忽然说道:“秦王要是有兴趣可以留着这里参观一会儿,只是不要乱动。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说完只没就走了,留下高勋一个人在房子里。

高勋明白只没想要干什么,暗自在想这个宁王够狡猾,明明是想要合伙杀人却还想要两手干净。这是做不到的,可是总比他亲自下手要多一层安全。

高勋这几天想这件事想得昏天黑地,头都快要想破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相信良心和神明的人,那就是骗骗蠢货的说法罢了。要是不心狠手辣,他根本不可能有今天。他可以杀人不眨眼,无论是战场上的敌人还是同僚上司,只要挡在道上,非杀不可,他是丝毫不会手软的。三十年前亲口下令剁掉仇人张彦泽的手脚然后斩首,六年前除掉当朝国丈萧思温都是同样。可是上一次杀国丈有皇帝撑腰,这一次却要完全靠自己。要想全身而退,永保富贵,不能不绞尽脑汁。

他原本想要找来鹤顶红、砒霜之类听说过的阿物,派人取得信任混到皇后身边,或收买那里面的人,这种人总是有的。伺机放进饮食里。后来忽然想起宁王,要是他能相助,那可比找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什么鹤顶红和引人注意的砒霜方便多了。在别人眼里宁王是潇洒飘逸神仙般的人物,可是他却知道这个极贵无比的王爷残缺的身体内有一个魔鬼的灵魂。他有十足的把握将他拿下。也许一粒大补丹就可以解决问题。没有人不想长生不老,尤其是富有天下、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帝王。古往今来多少帝后是吃了长生不老丹死的,但仍然阻挡不住他们前赴后继。只要想办法把药送到皇后而不是皇帝口中。他设想到了种种可能,不曾想这里仍令他眼界大开。没想到身边这个美貌王爷就是一个实打实的五毒教主。

见架子上摞着一打包药的纸,便拿起一张,用小勺乘了一些砒霜粉末包好,又多包了两层才放进怀里。又从案子上取了一只宝蓝葫芦也放入怀中。之后继续在房中踱步参观。不一会儿,只没回来了。扫视屋中一眼,说道:

“小王在这里不过是随便玩玩消遣时间,还望秦王不要说出去让旁人见笑。这里的味道熏得人头昏,秦王还请到客帐喝茶。”

二人离开泥屋,走过后花园回到客帐。高勋见座位前的茶几上除了新换上的热茶点心之外,还有几个巴掌大小的精致木盒。只没拿起一只打开,里面是一个带盖的小圆扁碗,掀起碗盖,露出白色粉霜。高勋心里一动,只没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开玩笑道:

“这可不是砒霜,是珍珠粉,能让皮肤白皙无皱,王妃可以试试一用。”

指了指另外两盒道:“这是强身丹,草药提炼的,性情很温和,亲王可以放心服用。”

“多谢宁王。”高勋拱手谢道。

只没用青瓷茶盏的盖子轻轻拂去漂在水面上的茶叶,沉默了片刻。高勋想着来了不短时间,该办的事已经办了,是该告辞的时候了。正想说几句话告辞,却听宁王又缓缓开口说道:“贼妇作恶多端,想要那个她死的不知有多少人。前些日子也有人来找过小王,想找见血封喉的药呢。”

“是谁?”高勋一下打起了精神,盯着对面那张俊脸上笔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略嫌太红的嘴唇,还有一只黑亮秀美的眼睛。他见过甄皇后,她唯一的儿子继承了她艳绝一时的美貌,同时兼有世宗皇帝的英武。只见那嘴角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清冷的微笑:

“是驸马萧啜里。”

“为了什么?”老秦王惊疑道。萧啜里是皇帝嫡亲的姐夫。他的妻子耶律和古典身份比只没还要高贵,是皇帝同父同母的嫡姐,本朝封为秦国长公主。除了皇后之外,在内外命妇中这位皇帝的长姐和她的两个亲妹妹应该是最尊贵的了。

“小王怎么知道。皇族内斗自古到今都是一样,暗藏的杀机比战场上的你死我活只有过之。”

“宁王给他了?”

“没有,我信不过他。不过秦王倒是可以问问他做什么用,也许只是杀老鼠而已。”

只没哼哼冷笑道。他只不过是顺口提及,毫无把柄留下。至于怎么做全看高勋自己了。可以继续用宫女内侍,也可以多一个选择。不知怎的他的脸令高勋想起一个词:狐狸精。美丽而狡猾。不过高勋并不在乎和这样的人交往,聪明的同盟者之间省去了多余的语言。

四月初的鸭子河畔天空湛蓝,河水荡漾,岸边覆盖着翠绿的青草、树木,连芦苇荡都像无边无际穿了绿裙的少女在初夏的暖风中婆娑起舞。远远近近可以看见钠钵大营中的士兵和各府的家丁们正在拔帐,准备启程。下一程是去上京附近黑山脚下的子河河畔赏金莲避盛暑。

“萧侍中,你这个府邸的位置除了御帐独一无二。鸭子河尽收眼底,大兴安岭都看得一清二楚。可见皇上对长公主多么看重。”

又是一个没有朝会的日子,驸马都尉萧啜里在府中置酒接待秦王。这座府邸与很多同类贵族的营盘不同,在河边有一座两层的小亭子,二层的亭子八面开窗,尽览鸭子河畔的秀丽风光,是三五小聚把酒临风的最佳去处。两人的交情普通,是那种利益往来的应酬。萧啜里身份显贵,高勋大权在握,两人相互都要给对方情面子,以免万一有事临时抱佛脚。高勋走得近的朋友几乎没有不是这种关系的。而只有三十岁上下的萧啜里,则是一个喜欢呼朋喝友,来者不拒的性子。扯了几句天气,高勋说道:

“老夫今天来,一是忙里抽闲探望驸马,也看看您的府里缺什么东西不。公主虽有汤沐邑的收入,可是驸马任着闲差,没有其他财源,这偌大一座驸马府还有京中的公主府花起钱来流水似的。老夫能帮的哪有不帮的道理。”

驸马的最大开销并不是这些,而是喜欢游猎玩乐饮酒置会,那是一个没底的筛子。高勋一向没有少帮过他。

“这二来呢,如今朝堂上为了南面形势吵个不休。皇帝打定主意维持和宋国的和局,老夫真是担心。”

看来是要争取朝臣对他的主张的支持。高勋一直主张主动出击,以攻为守,虽然没有像宋王耶律喜隐那样激烈,可是旗帜很鲜明。而萧啜里原来只是一个闲置驸马都尉,没有置喙朝政的资格。最近在公主的活动下加了侍中衔,算是宰执班中一员了。可是侍中这个官就像很多这类的一样,可以做得权倾天下,也可以呆在家里拿干俸。全看怎么做了。萧啜里就是第二种。他想南枢密一定是病急乱投医找他搬救兵来了。

“本人听着两方说的都有道理。随便插嘴的话怕贻误了天下大事。”

“去年底,宋军彻底灭了南唐,把南唐主李煜弄到开封,封了个负义候。据说城破之前李煜遣宰相徐铉质问赵匡胤,江南献图称臣,恭顺之极,有何罪连宗庙都不得保留。赵匡胤说:‘不须多言,江南无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你听听。南唐都是卧榻之侧,近在咫尺的北汉更是没得说。燕云也是志在必得。事到如今,形势再明朗不过,怎么还能存在和平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