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惟明面庞扭曲,额上青筋毕现,“苏婉……为何如此待我?”他眼神涣散,毫无焦距,只怕神志已非清醒。
君海棠眼睁睁瞧着他逐渐逼近,被灼热气息喷上面颊,脑中更是眩晕。将要窒息那一瞬,她运力向上猛推,咽喉处忽得大松,引发接连咳嗽。
君惟明身子蓦然一震,涣散眼神渐渐凝起,“我方才却是做了什么?”欲拉君海棠查看一番,不料她戒备相隔,他便猝然失衡,扑倒在她身上。
二人同时僵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君海棠只觉他口鼻呼出的温热气息在自己颈项耳际徘徊,双手沉沉却使不出力来。仿佛过了许久,二人这才惊慌挣扎而起。
君惟明撑起身,黑沉双眸对上她,看不出情绪。一只手却忽地抚上她脸颊,粗糙拇指在其肌肤上细细摩挲。
君海棠只觉被他抚过的肌肤如同烈焰燎烧,脑里茫然如空,更不知该如何反应。
下一刻,君惟明却收手翻身坐起,垂下双目。
此时仍有淡淡酥麻盘旋于肌肤间,君海棠呆了呆,亦慌乱爬起,逃出房去。
她奔出那刻,君惟明方抬起眼眸紧盯着她背影,手握紧成拳,将掌下薄被抓得皱成一团。而后,翠姨细探过君惟明的毒,脸上现出诧异,“你可是中毒前曾服过解药?”
君惟明亦十分惊讶,茫然道:“未曾,我又何来解药?”
翠姨冷睨他一眼,“此毒怪异凶猛。除非事先服下解药,否则必死无疑。只是解药分量不足,是以毒根并未拔除,已被你用内力暂压于小腹处……嗯……中毒后你可有服灵药?”
君惟明将纪悠然所赠的小瓶取出,瓶塞方启,清香即刻四溢。翠姨赞道:“果然是碧灵丹,虽未能根除你体内余毒,却能压制毒性保你筋脉不损。”君惟明听得一凛,对赠药的纪悠然愈加感激。
君海棠急切之心溢于言表,“翠姨,你可有法子解毒?”
翠姨扫她一眼,“你嗓子怎哑了?”
君海棠忙道:“无,无事。”
君惟明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若无其事掠开。
“毒根已尽数根植他筋脉间,须得有内力高深之人将毒引出化解,若施救之人内力不足,或解毒时稍有不慎,毒性反噬中毒者不说,连施救之人亦会难逃一死。我内力不够,不敢轻易施为。”翠姨面色凝重,一席话却如同半盆冷水瞬间浇灭二人刚燃起的希望。
翠姨看着君惟明,忽道:“你二叔君天魁,内力之强与你父亲只差伯仲,此去君家堡不过数日路程,所余碧灵丹亦能暂时压制毒性。”
他却苦笑说:“二叔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如今还在被人追杀,一时间却要去哪里找内力高深之人?”君海棠听得他如此说,心中惊疑不定。
三人沉默半晌,翠姨似是心有所决,“海棠,你《修习逍遥》心经到第几重了?”
君海棠面有愧色,“到今日也不过第四重。”
翠姨点点头,“我从不督促你习武练功,你如今能到第四重,也算不错了。你自身修为不提也罢,但宫主临死前将自身功力化开,尽数灌入你体内……”
君海棠听得大怔,“娘……”
“历代宫主传下来的玄天逍遥气自然非同小可,虽说内力传移时会流失不少,但你体内至少有八成宫主当年的修为,只是一直被封存不发罢了。若能趁此机会以他身上毒气助你突破体内封制,你便可使出玄天逍遥气将毒气化解收用。这倒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君惟明原本沉默不语,此时望向翠姨,“这法子极其凶险,且不说毒气未必能打开海棠体内封制,即便冲开了,万一中间有个差错,她还能活命么?我君惟明死便死,怎能累了自己妹妹的性命?”他蓦然起身离开,远去的背影挺得笔直,似乎天塌下来都不能将他压垮,翠姨眼中竟漫起一丝赞赏之色。
君海棠只反复地念着他那句“我君惟明死便死了”,不觉心头一颤,热气涌上脑际,“我不能看着他死,我要救他。”
翠姨伸手轻拍她肩,“我去备些物事,明晚便可替他驱毒。”水榭外,夕阳沉沉,君惟明此刻心情也一样的沉,“不必劝我,我便是死了亦不会让你冒如此大险。”
君海棠不说话,径直在他身边坐下,望着最后一缕阳光照射在云杉上。
两人静静看了一会,君惟明忽道:“你与你娘长得真像,小时候便能看出来。你第一次来堡时才四岁,不乐意我抱你去玩,非要待在你娘身边。过了半年,你和你娘都失踪不见,爹和我便找了你们十几年。”君海棠低头苦苦思索,自己五岁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她不敢深想,怕又引发心口疼痛。
“我也太大意,竟未发现你易过容,难怪老觉你与小时候样子完全不同。”
君海棠吐吐舌头,“那时你满心满眼只有婉姐姐一个,又怎会留意到?”
君惟明脸色一沉,眼睛瞬间眯起,抓在手上把玩的野草亦被猛然扯断,“若非拜她和林渊所赐,我怎会落到如此地步?还有我那十二名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也绝不会死得这般凄惨。”他将这几日的经历缓缓叙来,听得君海棠心情起落激荡。
“待林渊回堡,还不知对其他人有何作为。你若不肯解毒死在这里,还有谁去救他们?谁又去给死去的铁衣卫报仇?”
君惟明被她一言喝醒,霍然站起,“你说得不错,我现下还不能死!”
当翠姨得知君惟明的惊险历程,在听到焚天教之名时,她面色微变,扫了君海棠一眼,神思不定。
君惟明面色黯然,忽然想到什么,“海棠,我给你的令牌可有带在身边?”
君海棠听他问起,忙将之取出。黝黑的令牌呈马蹄状,冷光四溢,寒气逼人。上缘刻着天昭太祖开国年号“元景”,其下暗金勾勒的“免死”二字,触目惊心;背面则是四个大字“神兵威武”。
君惟明见了令牌不免松口气,“铁衣卫只听我一人号令,旁人若无令牌便无法将之调动。”
日间,翠姨在房中搭了个极大的桶,便是两人容身都绰绰有余,“昨日教你的口诀可背熟了?”
君海棠点头,“导气出丹田,归真入玄膺,闭目转少海,灵气卷上星……”源源不断背落。她知事关重大,早已按口诀运气习练过数遍。
君惟明则继续服碧灵丹压制毒性,修身静养。君海棠每回见他,总不自觉想起那日情形,心中念想纷乱。他却仿如那件事从未发生过,只是在无人注意时,投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难解。
当晚,翠姨在大木桶中注满热水,令君惟明除去衣物,赤着上身泡入水里,她将驱毒过程向二人细细说明,临走时不忘叮嘱:“无论发生何事,都需导气归元,否则反噬之害不可估量。”关上房门到廊上守候。
君惟明轻声说:“海棠,等会若出差错,你即刻运气归元,不用管我。”
她一愣,继而摇头,“那可不行?”
“我大不了将毒气压回去,不会有事。你听哥哥的,可好?”他眼内的坚定不容多辩,迫得她缓缓点头。
大桶内腾腾蒸汽弥漫开来,环绕在二人身周。君海棠透过朦胧水雾瞧见他健壮的身躯,双颊早已烧得绯红。定了定神,她缓缓伸出左手,掌心紧贴他小腹丹田,右掌则与他左掌相对。
肌肤甫一相触,二人身形俱是微震。君海棠只觉左掌一片火热,连带自己半边身子都变酥麻,脸上只怕已红得像滴出血来。她急忙敛住心神,照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口诀,静静运气。
丹田聚力,真气被缓缓引出,经血海、关元、天突穴沿任脉而上,继而转玉液、翦明穴沿手三阳经到右掌,内力源源不断地从掌心倾泻入君惟明体内。
君惟明同时亦封住自身经络,将左掌接收到的内力沿手三阴经转冲脉下达至丹田处不停绕转。半盏茶工夫,他小腹处火热如烧红的烙铁,混合毒气的内力已被激起。君海棠当下左手使出“吸”字诀,方接触那股带毒内力的瞬间,左手便如同伸进万年冰窟里般,冻寒彻骨。
毒气被激发时,所经之处的穴道、经脉、器官、如被烈火焚烧,但带毒内力因失去自身热力,却是变得极寒无比。若此时毒气极大激发,人体在这极热极冷双重摧残下,将会全身经脉尽废,器官大损。
那股冰寒之气来得凶猛,横冲直撞欲寻口破出,却因周遭皆是滚烫热水而不能冲破,只能沿二人经脉游走。君海棠身体浸泡在热水中,却因引入的那股冰冷内力冻得簌簌发抖、牙关打战。寒气所经处的肢体一片麻木,她急忙运气口诀,让自身内力和毒气相互交战、制约。待全身经脉穴道都充斥着那两股内力时,便按翠姨交代之法猛然闭气将自身功力撤去。
带毒的内力忽地失去对手,肆无忌惮撞击她全身经脉。她在水中的身形不可思议地剧烈抖动,周身发出噼啪如炒豆般的声音,体内各处穴道涌出温热气流,源源不断,愈来愈强,渐渐凝合成一股极强气息,充盈于全身经脉,与毒气相遇、交锋。
这股温热真气便是封存于她体内的玄天逍遥气,冰寒之气渐为之逼退,渐渐地,君惟明感觉小腹处火烧之意渐弱,全身像是大病初愈般,虽觉疲倦却畅意无比。
寒气被引入君海棠体内后,却又忽然凝聚起来,跳转任脉往下汇聚在她心口。她只觉胸口大寒,全身动弹不得,急忙凝力趋使温热真气循少阳、阳明、太阳、阳交,逐一冲破体内八阳经脉,汇合于心口膻中穴,顺势将寒毒紧紧包住。
君海棠原本就有心痛之症,如今更遭一热一寒两股气息交战,仿佛心口被刀绞剑刺,她痛得几近昏厥,霎时失去对玄天逍遥气的控制。胸口处犹如被大锤狠狠砸下,她大叫一声,向后直挺挺倒入水里。
君惟明气息因此亦岔,同样扑倒在大桶边缘。翠姨匆匆赶入,瞧见两人这副情形,暗暗叫苦。伸手去探君海棠胸口,面色大变,“遭了,蚀心腐毒……”
君惟明只是真气一时走岔,并无大碍,闻言挣扎而起,“什么蚀心腐毒?莫非与她心痛之症有关?”
翠姨欲言又止,却听外间一声轰响,谷口方向有大片火光从冲天而起,灰黑夜空霎时被染亮。君惟明和翠姨对望一眼,“来人竟用火药炸谷烧林。”
“此处乃崔宫主当年为避世所建,莫说逍遥宫弟子,便是你父亲与宫主如此关系,也未曾知晓。山谷只此一个出口,如今来者不善,你先带海棠到湖内躲避。”
君惟明自己是名商人,心知若非如此,只会让自己和海棠白白送命。于是他猛然颔首,打横抱起昏迷不醒的君海棠跳上岸边小船,“翠姨,你自己要小心。”
翠姨点头,双臂画个大圈运力拍在船首,瞬间将载着他二人的小船送出老远。
君惟明回头瞧见,于山壁后隐透出的红光浓烟中,岸边翠姨孤零零的身影显得愈加单薄。他心中忽地一跳,低下头去,不忍再看。翠姨孤身抗敌,今夜只怕是凶多吉少。
君惟明策动船桨,在漆黑湖面上辨着方向,朝翠姨指点的东北处划去。他使不出内力,划了好半晌才到达陡峭直立的山壁旁,淙淙水声在寂静里分外明晰。转过壁角,眼前一条清瀑从石壁间喷薄而出,如珠帘翻卷,似堆雪飘扬。
君惟明贴着山壁划水行舟,从侧面进入瀑帘之后,那里果然有个黝黑的洞口,宛如崖壁上张开的大嘴。小船驶进,眼前一片昏黑,耳际只闻漾漾水声。他生怕洞内有蝙蝠毒虫,便将君海棠搂到怀里紧紧护住,单手划桨慢行。不多时,前方已见平地。
上得岸来,周遭是方宽敞的洞室,钟乳林立,石墁低垂,数十颗夜明珠镶立石笋上,将此处照得有如白昼。
君惟明寻了个干净所在放落君海棠,自己快速查看一圈。洞室深处停了口白玉棺,其上还有剑一柄、书一册。他四处寻不见火刀绒石,心中惦念着海棠,也不去细看那石棺剑书,便匆匆赶回。
君惟明探手欲除海棠的外衣,双手却在碰到她身子的那刻,像触摸到烧红烙铁般,急速收回。他怔怔瞧着她,忽地一拳砸在石壁上,猛然转身盘腿坐下,凝气调息。
他毒根已拔除,此时稍作休憩,便觉内力充盈,身上冒出蒸腾雾气,熨得衣物渐渐变干。良久,待他睁开眼时,只觉筋脉骨骼畅通无比,所有不适已尽数消散。
转头瞧见君海棠脸色苍白、唇色发紫,衣衫仍旧濡湿紧贴在身,触她娇躯,更觉一片冰凉。他不禁怜惜万分,将她抱起斜靠在自己怀里,伸手与她掌心相抵,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她体内。不一会,君海棠也如方才他一般,身上衣物冒出层层雾气。
等君海棠缓缓睁眼,发觉自己正斜倚在君惟明的怀里,她浑身一僵,忙坐起,喜道:“你没事了,体内毒素除了么?”
她的脸只在数几寸外,淡如新月,关切之情更清晰可见。君惟明胸口微滞,喉咙骤紧,竟说不出话来。他只感害怕,暗觉自己心底有个念头,正隐隐地从深处冒出。
“咦?这是哪里?”君海棠察觉身周有异,不禁惊呼出口。
君惟明大致对她提了方才的情形,“我功力已然恢复,咱们快回去接应翠姨。”君海棠越听越惊,情急之下,几步跃到船边。
君惟明却忽然停住,“你先来看这个。”带她到白玉棺前。
君海棠乍见玉棺,脑中眩晕,怔怔走上前。棺盖上的剑和书册已摆放多年,此时落满厚厚的灰尘。那柄剑剑身极薄,剑鞘乌黑毫不起眼,君惟明细看之下,发觉它与自己在杭州激战时遗失的寒星剑极为相似。他拍去书面灰尘,其上露出几个字:“流星追月剑谱”。
君海棠脸色巨变,手中之剑锵然落地,她猛地扑到石棺上,珠泪滚滚而下,“娘……”
君惟明这才发觉方才剑身遮盖处,赫然刻着“逍遥宫第十五代宫主崔雪莲之灵枢”。他不觉长叹一声,抚着君海棠的秀发,久久不已。天已放亮,谷口处大火不知何时已熄灭,只余袅袅残烟仍在天际盘旋。
二人回到水榭一路行来,地面随处可见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
君海棠越走越心惊,疾跳上水榭大呼:“翠姨……你在哪里?”
“海棠,快来此。”
听到君惟明的呼唤,她心中一凛,赶到屋后。翠姨正躺在一片血泊中,面如金纸,毫无生气,身上衣物染有片片猩红,触目惊心。
君海棠人未到,泪已落。十几年来她与翠姨相依为命,如今翠姨生死未卜,怎不叫她悲痛欲绝。
君惟明伸手探了探,低呼一声,“尚有气。她中了少林大力金刚掌,心脉几近震断,幸亏出掌之人打偏了少许,否则……”君惟明暗忖,少林断不会来蹚这趟浑水,但其俗家弟子甚多,能打出如此功力的,寥寥无几,现今武林盟主林剑南就是其一,莫非真是他?
君惟明抬眼看向四周,“昨晚一番恶战,却半具尸体也未留下,他们这般训练有素,定会回返来查。此处不宜久留,我们须尽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