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多久,君惟明感觉脸上清凉一片,如同年幼生病时母亲用湿凉绢帕轻轻敷拭,极尽温柔。他缓缓睁开眼,一张清丽面容映入眼底。
“这位大哥醒啦,感觉好些了么?”一只碗递过,其内药水虽浊,却隐散淡淡幽香,君惟明精神一振,知那是不凡灵药,便一口喝尽。他抹净嘴边药汁,“多谢,二位可是峨眉门下?”
她们正是纪悠然和陆玲。待二人相询,君惟明犹豫一瞬,却说:“在下沈无从,不幸遭仇家下毒,幸得二位姑娘相救。”刚经历过生死劫难,他对人不得不防。
纪悠然细细看了一会君惟明,“沈大哥的毒其实已解了大半,只是毒根仍在体内,须得尽快拔除。”说罢取出一只小瓶递过,“这里还有碧灵丹一颗,可暂时压住残毒。”
君惟明知道这是峨眉派独门解毒灵药,心中大暖,抬头对纪悠然报以感激一笑。他虽嘴唇紫黑,苍白憔悴,却无损俊美。纪悠然只觉他这一笑有如春风拂面,心中不由得怦然微动。君惟明却浑然不觉,低头沉浸在思绪中,努力思索自己身上的毒到底是怎么解的。
峨眉派远在蜀地,却不知为何会来仙霞岭?君惟明心有疑惑,忍不住出口相询。陆玲一脸悲愤道:“我如宁师祖已于月余前仙去,下毒害她的,正是逍遥宫余孽。”
君惟明闻言大吃一惊,如宁师太虽年近七十,但武功之高,当世只有寥寥数人能敌。
“师祖中的正是逍遥腐骨散,逍遥宫余孽为报当年围剿之仇,硬攻不成,于是下毒谋害。我等奉师父之命通知各派掌门,尽早召开武林大会,商议对策。”纪悠然忽地压低声音,“前日我们在岳州收到师父飞鸽传书,说逍遥宫余孽便在这仙霞岭翠寒谷内。”君惟明脸上神色不变,心内千念百转。
夜里三人围着火堆卧下,陆玲瞧见君惟明躺在干草堆上,衣衫单薄,便将自己的斗篷盖在他身上,“沈大哥,你毒伤未愈,受不得凉。”君惟明仍活动不便,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多谢。”
三人正待休息,外面又是一阵响动,听脚步声似乎有五六人。纪悠然和陆玲对视一眼,握住了各自身侧的长剑。
外头那几人远远看见庙内火光,相互低低道:“里面有人。”“不知是友是敌,大家小心。”待到得殿内,看见纪陆两个女子,几人都不由各自都松了一口气。领头那人赔笑道:“我们兄弟几人路过此地,天色晚了,看到这里有个庙,便想进来歇息一晚。”
“我们也是路过在此休息,各位请便吧。”纪悠然打量了一下对方,发觉他们都身带兵器,看样子武功不弱。
君惟明原本侧卧于大柱后,刚好挡住殿门的视线。待见了入殿的几人,他忽地转头,伸手以土蘸水,反手几把抹在脸上,又将头发弄乱,用斗篷蒙住头,背对而卧。
纪陆二人朝君惟明方向挪了挪,让出火堆旁的一块空地。领头那人谢过,与众人在殿内另一侧坐下休息。几人低低交谈间,君惟明冷不丁听到“翠寒谷”,心中一怔,暗忖,“他们找翠寒谷做什么?难道要对海棠他们不利?”竖起耳朵继续凝神细听。
那几人低声说:“师父不会是收到假消息吧?这种险峻山岭里怎么会有逍遥宫余孽?”“我们日间问过这附近村民,都没听说过有翠寒谷这一个山谷。”领头那人道:“逍遥宫的人最爱布机关迷阵,我们只需探到这仙霞岭哪一处有古怪,八成就是那劳什子翠寒谷了。以我们几人之力,不宜打草惊蛇,只要探得所在,师父一出马,定是将他们手到擒来。”
陆玲靠近纪悠然,咬耳道:“师姐,他们也在找仙霞岭翠寒谷呢。不知是什么来头?”纪悠然思索了一阵,说:“看来他们不是逍遥宫弟子,否则也不会称逍遥宫为余孽。或许是哪个门派弟子,与我们此行目的相同也未可知。”陆玲道:“若如此,明日不如与他们结伴一同寻找。”纪悠然摇头,“尚不清楚对方的底细,我们明日偷偷跟在后面,见机行事就是了。”一侧的君惟明只听得大皱眉头,江湖各派对逍遥宫自是欲剿灭而后快,他认得领头那人是万旭山庄武林盟主林剑南的手下,再加上峨眉派纪陆二人,海棠如今的处境可是危险得紧。君惟明心中暗暗着急,只盼明日一早赶紧上路,争取在众人之前先寻到海棠。
众人各怀心事,渐渐睡去。
次日一大早,君惟明向二人道谢告别。“二位姑娘救命之恩,君……沈无从没齿难忘,他日必定相报。”
出门之时,万旭山庄那几人正好起身,领头的正好与君惟明打了个照面,二人均是一愣。君惟明也不说话,扭头便走。那人有些迷惘,“那小子似乎有点面熟。”摇摇头,却也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纪悠然目送君惟明远去,微微一叹,“师妹,他已经走了。”
陆玲将痴痴的目光收回,看着纪悠然的脸忽道:“师姐,不止我一人舍不得呢。”君惟明上了马,想起昨日入山前见到有不少村落茅屋,便打马沿路返回。驰得一阵,只见仙霞岭飞流而下的一条山溪,从村庄前经过。村口的石桥旁,有两名白发老翁正在逗弄垂髫小儿,其乐融融。
君惟明将马缚了,上前询问翠寒谷所在,两名老翁都面露迷惘之色,似乎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君惟明转念一想,改口问:“这仙霞岭内可有古怪不寻常的所在?”
一名老翁眯着眼睛想了想,“深山大岭内倒有个死谷,那里人迹罕至,连虫兽都不多。谷口处有片树林,终年雾气弥漫,进去的人都转不出来,听说里面还有面目憎恶喜食人心的女鬼……”君惟明心中一动,坐下细听。
另一名老翁接口说:“我年轻时也入内打过猎,雾气之后的山谷别有洞天,着实是个山明水秀的去处。但自十余年前起,那片树林便像被下过了咒般,人无法走入,便是入了也转不出,有几次人在里面转迷晕了,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谷口。你说这可不是有鬼?”
有名小童孩忽地插嘴,“放牛的张阿哥说,他上次进去采药迷了路,是个好心的仙女姐姐带他出来的。”
老翁斜睨了一眼孙子,不以为然,“张家小哥至今仍疯疯癫癫的,逢人便说他遇到了仙女,定是吃了谷中瘴气神志不清。倒是那谷里的丑恶女鬼,有许多人见过……”
众人口中奇怪的死谷,十有八九便是翠寒谷,君惟明心中暗喜,将去死谷的道路细细问明。正说间,远处一行人驰近,君惟明侧首去看,随即转头暗暗叫苦,林渊阿林渊,你可真是穷追不舍,难道沈无从的尸身没能将你瞒过去?
几人驰到君惟明背后,扬声问:“你们可曾看到过一个身着黑衣的重伤男子?”问话之人正是瞿飞。
老翁们摇头,“这里太平安静,除了各位,数月里还真无外人来过。”
几人发现了君惟明的马,窃窃私语。瞿飞从后慢慢绕来,此刻君惟明虽面和黑泥,头发散乱难以辨认,他仍暗运内力,只待不对便暴起先发制人。
二人眼光相碰,皆神色不变。瞿飞微缩双瞳,却又面无表情打马回返,“只是个农家汉子,走吧。”他似乎自言自语,“尚余一名铁衣卫未寻到,定是尸体掉到河里被冲走了。我们在地上找,却哪里能找到?”也不知这番话是对自己说还是对身旁的人说。
待瞿飞等人走远,君惟明长舒一口气。快马驰了半日,他沿入山的长溪辗转直下,到得一方小湖边,逡巡数回,却找不到前去之路。
他本是喜洁之人,趁机就着湖水净脸束发,这几日中毒奔波厮杀,此刻精神方能稍有放松。仔细打量四周,左侧林后是高山峻岭,右侧为岩石峭壁,两面都无法前行。只有小湖对面是个陡峭山坡,马行不上。
君惟明到得湖对面的坡顶,只见其下尽目处一片白雾缭绕,山峰树林大半隐没不见。他心中大喜,那里定是老翁口中提到的死谷。为了不泄漏行踪,他回身牵马到远处,在其臀上击了一掌。那马吃痛,撒开四蹄霎时跑得不见踪影。
随后,君惟明跃下陡坡,来到谷口处,只见前面树林内雾气缭绕,茫茫不知深浅,几乎将山谷整个蔽住。
他踏入林内走了十几步,不知为何却又转回到原地。此内大大小小的树木交错参杂,看格局像是组成了个九宫阵。
君惟明踏着九宫步法在林间穿梭,只听咔咔响动,身周景物一变再变。几次下来,他完全迷失。亏得布阵者只为了不让人通过树林,并无害人之心,否则若有机关陷阱加入,那可就是凶险至极了。
阳光照射下,林内雾气开始蒸腾着霉烂气味。君惟明头渐渐发晕,他暗叫不好,自己乱走一气,已不小心走入了山谷瘴气里,当下叠坐运功。
怀内的画像翻出一角,暗红血渍间隐透出些字来,依稀可辨出是“乾坎艮震”几字。他翻出画像,蘸水涂上,不料画面毫无变化,而边角处却因水稀释了血渍,方才显露的字迹渐渐变浅。
君惟明心念一动,莫非只有鲜血方能让画里藏的字迹显出?于是捡起石子运力打落松鼠两只,将其皮肉用匕首划开,以鼠血涂满半幅残画。画上人物渐渐隐去,一片鲜红中显出密密麻麻的图示和文字来。
残画底部,赫然便有“翠寒谷”几字,一旁还画有山岭纵横,湖溪交错,旁侧是九宫幻影阵的图示和破阵口诀。
君惟明大喜,反复记熟阵法变化,将口诀默背良久,这才按照画中的破阵之法一一踏出。也算君惟明机缘巧合,抢到的是画像下半部,若今日他抢到的是另一半,那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此九宫迷魂阵的。
又是一阵咔咔响动,周围景物变换,前方雾气渐渐消散,在林间显露出一条小路来。
沿着小路走出树林,前方山谷一片晴朗,远处是高山大崖,峭壁林立,将山谷团团围绕。谷中怪石嵯峨,流泉飞瀑错落,香花异草满野。
转过一方崖壁脚,前面茫茫花林,竟然是一片垂丝海棠。枝纤梗细间,花朵垂丝吊蕊,在微风中荡漾摇摆。
一阵脆如珠玉流水般的筝曲传来,依稀还有女子婉转而歌。君惟明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穿过一条嵌满夜明珠的甬道,眼前又是另一片天地。
山花蔓草,流水潺潺。前方一湾青翠大湖,岸边垂柳成荫,树景婀娜。再远处,山峦逶迤,群峰峥嵘,飞瀑跌宕,如烟似海。
花树山影间,一座雅致水榭静伫岸边,那歌声筝曲正是从水榭旁传来。走得近时,歌声愈加清晰,岸边一个白色旖旎的身影对湖而坐,正轻拨丝弦,曼声而唱:凝伫,
忆往昔欢笑无数。
与君漫游,青山绿水,
直至仙谷深处。
两情相悦心欢舒,
历尽朝朝暮暮。心苦,
思昨日离情别处。
东风恶寒,人事已非,
前缘种种尽负。
空有心如月临水,
千山万仞难渡。那曲音歌声浸满惆怅,君惟明听得半晌,脑中一片迷茫,不由自主朝着那白衣素裙的少女走去,仿佛处身梦中。
少女察觉身后有人,微侧过头。君惟明只觉眼前一亮,脑中瞬间凝滞。那个清如月、淡如烟的侧影,宛如当年初见,直入心扉。眼前佳人的样子再熟悉不过,仿佛从那幅看了十余年的画卷中翩然落下,随风而立;又宛若当年抱在怀中的小小身影,轻盈如羽。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
等他回过神,一袭白绫夹着迅疾风声已袭到胸口,绵绵不绝的内劲当心穿入。他只觉体内有如汹浪翻腾,痛得砰然倒地,眼睛却始终未离开过眼前的盈盈倩影。
少女一招得手,将白绫收回,待转身看清,她“啊”地惊呼,花容变色,“怎会是你?”
君惟明体内又是一阵气息翻涌,身前佳人与画卷上所绘之人虽极为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画卷上的崔雪莲,清眸倦眼,妩媚素艳,傲中带柔,风华绝代。而眼前的玉人,目若秋水,清如明月,淡雅似花,潋丽可人。两种不同的风姿,却是一样的美人。
见君惟明口中漫溢黑血,少女面露惊惶,用手中绢绫帮他擦拭,“你中毒了?”话未说完,皓腕已被君惟明拉下紧紧握住。
他目光灼灼注视着她,“你是海棠!”
那并非疑问,却是在陈述一方事实。君海棠被他话语所滞,另一手不觉抚上脸颊,随即黑瞳瞬转,嘴角勾起狡慧浅笑,“我之前一直易容,你又未见过我真面目,怎能认出来?”
君惟明目光更深沉,待要开口,又引发一阵咳嗽。他中毒、受伤、连日奔波,方才更受她一击,此刻已无法支撑。君海棠见状亦收起笑意,吃力将他扶起。
一条诡异黑色身影迅疾飘来,凌厉掌风中伴着嘶哑怒斥,“何人如此大胆闯入翠寒谷?!”
那一掌来得飞快,令人避无可避,君海棠情急之下倾身相护,冲着空中黑影叫道:“翠姨,莫伤他!”
她话虽出口,却已迟了。黑影在空中收不住势,那一掌便结结实实打在君海棠肩头,把她疼得面色煞白,小脸全扭在一处。
翠姨瞬间来到跟前,“可有伤着?”关切之下见君海棠仍托着君惟明的身子,她眼光又转狠戾,“此人是谁?”她右半边脸烧痕累累,皮肉纠结,乍看之下狰狞无比。
君海棠顾不得肩头疼痛,紧紧挽住君惟明手臂,轻声却坚定道:“翠姨,你可不许伤他。他叫君惟明,是我……哥哥……”
“君天雄的儿子?”翠姨面上转过无数神色,眼中恨意却是不减。
须臾,君海棠大叫:“翠姨,说好了不伤他……”君惟明只觉一股强大气流迎面而来,转瞬便坠入沉沉黑暗里。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昏。君海棠手支在桌边,望着床上毫无血色的君惟明,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已得翠姨内力注入,并服了压制毒性的丹药,为何这许久仍未醒来?
瞧他眼下黑紫隐现,映着同样发乌的嘴唇,显得憔悴无比。君海棠不禁怜惜地以手轻抚他前额,拨开几丝散落的鬓发。不知不觉间手沿着挺直鼻梁而下,指腹忽轻触到他唇瓣。她像被烈焰噬烧般,倏地收手,蓦然站起。
床上人依旧一动不动,君海棠却感觉如芒在背,越门快步而出。
翠姨坐在回廊那侧,轻哼一声,“那小子醒了?若非你求情,依我脾性,早将他一掌打死。”
君海棠摇头,神思恍惚,“若非他舍身护我,当日夺画时,我怕已是死在他人手下。”
翠姨方悻悻道:“那姓君的小子中毒极深,更运功过度、接连受伤,能否醒得过来,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君海棠心一惊,几步扑到翠姨跟前,“翠姨,你定要救活他。他可不能死……”
翠姨双眸闪动,怒道:“为何要这般护着那小子?若非其父,你娘怎会遭遇死劫?”
“可娘对爹爹亦是真心一片,我今日在湖边弹奏娘生前一直在唱的曲子,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娘若还在世,也定会救他。更何况,这世上除了翠姨,也只有他对我最好了……”君海棠不觉痴痴望着房门的方向。
翠姨一声低叹:“真是冤孽。”忽然泪流满面。
君海棠知她心已软下,不禁埋首在她怀里喜极而泣,“我便知道,翠姨待我最好了。”心中忽闪过一丝疑惑,“他又怎会得知九宫幻影阵的破解之法?”
翠姨从身后翻出一张腥气暗涌的红色绢布,“也算天缘巧合,他得到这幅画卷,还找出其内隐藏暗图。当年逍遥宫被灭,派中弟子损伤惨重。你娘怕自己万一身有不测,此后无人知晓宫中隐秘,她便将逍遥宫各处所在用特殊的法子隐藏于画像夹层内,望日后能传到门中弟子手里。”
君海棠点头,“当日紫薇盗画,亦是为了其内暗图。看来当年仍有不少门中弟子幸免于难。翠姨,我们何不出谷寻他们?”
翠姨收起画卷,叹道:“你娘最大心愿,是望你一辈子能平安逍遥,不再卷入江湖纷争。”
“可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快乐逍遥呢?”君海棠目光渐渐迷惘,“逍遥宫名为逍遥,可娘,还有门下弟子,谁又曾逍遥过了?”
翠姨怔在当场,君海棠却止不住话语,像要将心中苦闷尽数倾泻,“在谷中不问外间世事,可我心中却苦闷至极,娘的死、我的身世及逍遥宫当年恩怨,都时刻将我折磨,我又如何能快乐逍遥?”
此时,房内传出响动,君海棠急奔而入,只见床上的君惟明已然醒来,正紧握双拳试图撑起身子。她上前方触及其肩,他却忽然扭头恨恨盯来,猛然将她撂倒榻上,随即身子欺下,大手更卡在她咽喉处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