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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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有人要脱离亲夫去嫁人了。你也许以为是你发明了这件新奇的事吗?亲爱的,她们已经占先了。这种事早已就有了。在所有的妓院里都做这样的事情,”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一面说着这些话,一面带着习惯的威胁的姿势,卷起她的宽袖子,严厉地环顾着,穿过舞厅。

他们虽然怕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但是在彼得堡,他们却把她当作小丑,因此对她所说的话,他们只注意到她的那个粗字眼,低声地互相重复这个字眼,以为她话里全部的意味就包括在这个字眼里。

发西利公爵近来常常忘记了他所说的话,把同样的话重复到一百次,在他偶然遇见他的女儿时,他总是说:

“Héléne,j'ai un mot à vous dire,(爱仑,我有一句话向你说,)”他把女儿领到旁边,向下拉着她的手,说,“J'ai eu ventde certains projes relatifs à…Vous savez.Eh bien,ma chèreenfant,vous savez que mon coeur de père se rejouit de voussavoir…Vous avez tant souffert…mais.chere enfant…neconsultez que votre coeur.C'est tout ce que je vous dis.(我听说到某种计划,关于……你知道。那末,我亲爱的孩子,你知道,你父亲的心里很欢喜,你是……你受了这么多痛苦……但是我的孩子,照你自己的心意行事吧。我要向你说的全在这里了。)”然后他掩饰着自己的总是一样的情感,把他的腮贴着女儿的腮,然后走开。

俾利平没有失去他的聪明过人的声誉,并且是爱仑的没有利害关系的朋友,是出色的妇女们一向所有的那种男朋友——是一个决不会变为情人的男朋友。俾利平有一天在少petit comite(一个亲密的小团体里)向他的朋友爱仑表示了他对这整个问题的看法。

“Ecoutez,Bilibine,(你听着,俾利平,)(爱仑对于这类朋友,例如俾利平,总是称姓),”她用戴戒指的白手摸他的衣服袖子:“Dites moi comme vous diriez à une soeur,que doisefaire?Lequel des deux?(你告诉我,就象告诉你的妹妹一样,我应该怎么办呢?两个人当中选哪一个呢?)”

俾利平皱起眉头,嘴唇微笑地沉思了一下。

“Vous ne me prenez pas en 出其不意,vous savez(你问的我料到了,你知道,)”他说。“Comme veritable ami j'ai penséet epense à votre affairee.Voyez vous,Si vous épousez leprince,(作为真正的朋友,我反复考虑了你的事情。你知道,假使你嫁给亲王,)”这个年轻人屈起了一只手指,“Vous perdez ourtoujours le chance d'épouser l'autre.et puis vous mécontentezla our.(Comme vous savez,il y a une espèce de parenté.)Mais si vousépousez le vieux comte,vous faites le bonheurde ses derniers jours,et uis comme veuve du grand…leprince ne fait plus de mésalliance en ous épousant(你便永远失去了嫁另一个人的机会,并且还要引起朝廷的不快(要知道,他们有点亲戚关系)。但是假使你要嫁那老伯爵,你便会使他的晚年幸福,后来做了伟人的……寡妇,亲王再娶你,也不会是门第不当的婚姻)……”接着俾利平舒展了脸上的皱纹。

“Voilà un véritable ami!(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笑容满面的爱仑说,又用手摸俾利平的袖子。“Mais c'est que j'ai-me l'un et l'autre,je ne voudrais pas leur faire de cha-grin.Je donnerais.ma vie pour leur bonheur à tous deux,(但是我两个人都爱;我不愿使他们痛苦。我要为了他们俩的幸福而贡献我的生命,)”她说。

俾利平耸了耸肩膀,表示对于这种困难连他也无能为力了。

俾利平想,“Une maitresse-femme!Voilà ce qui s'aPPelleposer carrément la question.Elle voudrait épouser tous lestrois a la fois(好一个老练的女人!这才叫作露骨地提出问题。她希望同时嫁三个男人。]”

“但是您告诉我,您的丈夫对于这件事怎么看法呢?”他说,因为自己声名已经确立,不怕这种单纯的问题会损坏他的名誉。“他会同意吗?”

“Ah!ILm'aime tant(啊!他是那样爱我!)”爱仑说,由于某种原因,她觉得彼挨尔也爱她。“Il fera tout pour moi.(他无论什么事都会替我办的。)”

俾利平皱起眉头,表示要说的mot(警语)。

“Même le divorce?(甚至于离婚呢?)”他说。

爱仑笑起来了。

有些人竟敢怀疑这件提出的婚事是否合法,其中有爱仑的母亲、库拉基娜公爵夫人。她不断地因为嫉妒自己的女儿而苦恼,而现在嫉妒的对象是公爵夫人的心里最为关切的人,她想到这件事便不能安心了。她请教俄国的神甫,一个有亲夫的女子离婚再结婚,这件事有多大的可能性,神甫向她说,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并且使她高兴的是,神甫向她说到了福音书,在福音书里(神甫觉得)断然地不承认妇女能够脱离亲夫再去嫁人。

公爵夫人用了这些在她看来是不可置辩的理论作武器,为了单独会见女儿,大清早便坐车到女儿家去了。

爱仑听到母亲的反对,温顺而嘲讽地微笑了一下。

“要知道,福音书上明白地说了:‘谁娶离婚的妇女……”老公爵夫人说。

“Ah maman,ne dites pas de bétises.Vous ne comprenezrien.

Dans ma position j'ai des devoirs,(啊,妈妈,不要说废话。你什么也不懂。在我的地位上,我有我的责任,)”爱仑说,把谈话从俄语转为法语,她总是觉得,用俄语不能把她的事情说明白。

“但是,我亲爱的……”“Ah,maman,comment est-ceue vous ne comrenezpas que le saint père,qui a le droit de donner es dispen-ses(啊,妈妈,怎么你不知道圣父有权特赦)……”

这时候,住在爱仑家的一个女陪伴来通报:有一位大人在大厅里想要会她。“Non,dites-lui que je ne veux pas le voir que je uisfurieuse contre lui,parce qu'il m'a manqué parole.(不,去告诉他,说我不愿会他,我对他生气了,因为他食言了。)”

“Comtesse,à tout péché miséricorde,(伯爵夫人,一切罪过都可饶恕,)”一个长脸、长鼻子、金发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说。

老公爵夫人恭敬地立起身来,并且行了屉膝礼。进来的年轻人没有向她注意。公爵夫人向女儿点了点头,向着门摇摆走去。

“不借,她是对的,”老公爵夫人想,她的所有的信念都在那个大人出现的时候消失了。“她是对的;但是在我们的一去不复返的少年时代,我们怎么不知遣这一点呢?这件事是这么简单,”老公爵夫人坐上车子时这么想。

在八月初,爱仑的事情完全确定了,她写了一封信给她的丈夫(她以为他很爱她),告诉他她要嫁NN的意向,说她信仰了唯一的真正的宗教,并且要求他去办理离婚所必需的一切手续,关于这些手续送信的人会告诉他的。

“Sur ce je prie Dieu,mon ami,de vous avoir sous sasainte etuissante garde。Votre amie Hélène.(因此我祈求上帝让你,我的朋友,受到他的神圣的有力的保护。你的朋友爱仑。)”

这封信送到了彼挨尔的家里的时候,他正在保罗既诺战场上。

8

在保罗既诺会战结束时,彼挨尔第二次从拉叶夫斯基的炮台跑开,和一群兵士们经过山谷向克尼亚倚考佛走去,他走到包扎所,看到了血,听见了叫声和呻吟,然后他混杂在兵士当中,赶快地向前走。

彼挨尔现在一心一意所希望的一件事,就是赶快地摆脱他这天所经历的这些可怕的印象,返回到寻常的生活环境里,安静地睡在房中他自己的床上。他觉得,只有在习常的生活环境中,他才能够了解他自己和他所看见所感觉的一切。但这种寻常的生活环境是哪里也没有的。

虽然炮弹和枪弹不在他所走的这条路上响着,但是各方面还有战场上所有的同样情形。还有同样痛苦的、疲倦的以及有时异常漠不关心的面孔,还有同样的血、同样的兵士的军大衣、同样的遥远的然而仍然引起恐怖的射击声;此外还有臭气与灰尘。

在莫沙益司克大道上走了大约三俚路,彼挨尔在路边上坐下了。

黑暗降临大地,炮声沉寂了。彼挨尔撑着臂肘,躺了好久,望着在黑暗中从他身边走过的影子。他不断地觉得,炮弹带着可怕的咝咝声落在他的头上;他颤抖着,坐起来了。他不知道他在这里呆了好久。半夜的时候,有三个兵拖来些木柴,坐在他旁边,开始生火。

兵士们对彼挨尔侧视了一下,生着了火,把小锅放在火上,把饼干揉碎放进锅里,还放了脂油。食物和脂油的令人愉快的气味和烟气混合在一起。彼挨尔坐起来,叹了口气。三个兵吃着,彼此交谈着,没有注意彼挨尔。

“你是干什么的?”一个兵士忽然问彼挨尔,显然这个问题里含着彼挨尔所想的意思,就是:假使你想吃,我们给你,可是要告诉我们,你是不是正经人?

“我?我?……”彼挨尔说,觉得必须尽可能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以便更接近兵士们,更被他们丫解。“我实在是一个民团军官,但是我的队伍不在这里;我来参战的,与我的队伍走散了。”

“你看!”一个兵士说。

另一个兵士摇摇头。

“那么,假使你愿意,就吃点杂烩汤吧!”第一个兵说,舐完了木杓子,然后递给彼挨尔。

彼挨尔在火边坐下,开始吃杂烩汤,就是锅里的那种食物,他觉得在他所吃过的食物中这是最有味的。当他对着锅弯下腰,贪馋地一大杓一大杓地舀起来吃喝时,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了,兵士们沉默地望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你说!”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又问.

“我要到莫沙益司克去。”

“那末,你是一位绅士吗?”

“是的。”

“叫什么?”

“彼得·基锐洛维支。”

“好,彼得·基锐洛维支,跟我们走吧,我们领你去。”

在一片黑暗中,兵士们和彼挨尔一同向莫沙益司克走去。

当他们快要走到莫沙益司克并且开始攀登斜陡的、城边的山坡时,已经到了鸡叫的时候了。彼挨尔和兵士们一同走着,完全忘记了他的旅店是在山下边,他已经走过了。假使不是在半山中遇到了他的马夫,他就不会想起这一点(他是那样心神恍惚),马夫是到城里找他而此刻返回旅舍去的。马夫从他的在黑暗中发白的帽子上认出了他。

“大人,”他说,“我们已经觉得无望了。您为什么步行呢?您到哪里去,请问?”

“啊,是的,”彼挨尔说。

兵士们站住了。

“那末,找到你的队伍了吗?”其中一个人问。

“那末,再会!彼得.基锐洛维支,是叫这个吗?”别的声音说,“再会!彼得·基锐洛维支!”

“再会,”彼挨尔说过,便和马夫向旅舍走去。

“应该给他们!”彼挨尔摸着衣袋想着。“不要,用不着,”某种声音向他说。

旅舍没有空房间:都住了客人。彼挨尔走到院里,把头蒙了起来躺在自己的车里。

9

彼挨尔的头刚落枕,他便睡意沉沉了;但是忽然,几乎就象在现实中那么清晰地听到砰砰砰砰的射击声,听到呻吟、喊叫、炮弹的爆炸,闻到血与火药气味,并且感觉到恐怖与怕死的情绪。他惊骇地睁开眼睛,从大衣下边抬起头。院里一切是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侍从兵走进大门,和旅店主人谈着话,在泥淖中踏溅着。在彼挨尔的头上,在黑暗的厢房松木板下,鸽子因为他坐起时的动作而拍翅膀。全院充满了安静的、彼挨尔在那时候觉得是可喜的强烈的旅店气味,草秸、粪料和焦油的气味。在两边黑色的厢房之间可以看见澄清有星的天空。

“感谢上帝,不再有这种事了,”彼挨尔又蒙了头想。“恐怖本身是多么可怕啊,我对恐怖屈服,这是多么可耻!而他们……他们自始至终是坚定的,沉着的……”他想。照彼挨尔的意思,他们是兵,是炮台上的兵,给他东西吃的兵,向圣像祈祷的兵。他们——这些奇怪的、他一向不认识的人,他们在他的想象中,和所有其他的人清楚地截然地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