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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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做一个兵,只做一个兵!”彼挨尔睡意沉沉地想着。“全心全意地去过这种共同生活,去体验那使他们成为他们那样的东西。但是怎样丟开这一切多余的、恶魔般的、外来的负担呢?有一个时候我能够如此。我能够如愿地从父亲面前跑开。在我同道洛号夫决斗之后,还可以被遣送去当兵。”

在彼挨尔的想象中,出现了英国俱乐部里的宴会,他曾在宴会中要求道洛号夫决斗。又出现了在托尔饶克的恩人。接着彼挨尔又想起了支会的庄严的聚餐。这个聚餐是在英国俱乐部里举行的。他所认识的那个亲密的尊贵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是他!他是恩人。“他不是死了吗?”彼挨尔想。“是的,死了;但是我不知道,他是活着。他死了,我多么惋惜,他又活了,我多么高兴!”在桌子的一边坐着阿那托尔、道洛号夫、聂斯维次基、皆尼索夫及其他类似的人(在梦中,在彼挨尔的心中,这一类人是和他称为“他们”的那一类人同样明确),而这些人,阿那托尔、道洛号夫,大声地喊叫、歌唱;但是在他们的叫声中可以听到不停地在说话的恩人的声音,他的话声是和战场上的声音同样地有意义而不间断,但是他的话声是愉快的、给人安慰的。彼挨尔不了解他的恩人所说的话,但是他知道(这种想象在他的睡梦中是同样明显的),恩人说到善,说到他可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他们具有朴实、善良、态度坚决的面孔,从四面八方围绕着恩人。他们虽然善良,他们却没有望着彼挨尔,不认识彼挨尔。彼挨尔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想要说话。他站了起来,但是就在这时候他的腿觉得发冷并且露了出来。

他觉得难为情,于是他用一只手遮着腿,军大衣确实从他腿上滑下来了。彼挨尔拉着大衣,把眼睛睁开了一下,看到同样的厢房、柱子、院子,但此刻这一切在发蓝发亮,显现出露水和霜的闪光。

“天亮了,”彼挨尔想。“但是这不是我所需要的。我需要的是听到并且了解恩人的话。”他又蒙上大衣,但是支会的餐厅和恩人都不在了。只有用语言所明白地表现出来的想法,这些想法是别人告诉他的,或是彼挨尔自己心里产生出来的。

虽然这些想法是当天的印象所引起的,彼挨尔后来想起这些想法;却相信是他身外的什么人向他说的。他似乎觉得,他在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能够这样想过,从来没有这样表现过他的思想。

“战争是人类的自由对于上帝法则的最困难的服从,”这个声音说。“单纯就是对上帝的顺从,你不能离开上帝。他们是单纯的。他们不说,却行动。说出的话是银的,未说出的话是金的。人在怕死的肘候,不能够有任何东西。而不怕死的人,一切都属于他。假使没有痛苦,人便不知道自己的限度,不知道他自己了。最难的事(彼挨尔在梦中继续想着或者听着),是能够在自己的心中把一切事物的意义结合在一起。结合一切吗?”彼挨尔向自己说。“不是,不是结合。不能结合思想,而是套上这一切的思想,这就是我所需要的!是的,必须套上,必须套上!”彼挨尔带着内心的喜悦向自己说,觉得正是这些话,而且只有这些话,表达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并且解决了那个使他苦恼的问题。

“是的,必须套马,是套马的时候了。”

“应该套马了,是套马的时候了,大人!大人,”有声音重复说,“应该套马了,是套马的时候了……”

这是来唤醒他的马夫的声音。太阳直射在彼挨尔的脸上。他瞥了一下旅店的污秽的院子,院中的井边有兵士们在饮瘦马,车子正从院里赶出大门。彼挨尔不高兴地翻过身去,闭了眼睛,又在车垫上赶快躺下去了。“不,我不想要这个,不想要看见、不想要了解这个,我想要了解在梦中向我显现的东西。还要一秒钟,我就会了解一切了。但是我要怎么办呢?套上,但是怎么套上一切呢?”彼挨尔恐怖地觉得,他在梦中所见的所想的一切东西的意义都被破坏了。

马夫、车夫和旅店主人向彼挨尔说,有一个军官带来消息,说法军快要到莫沙益司克了,我军正在撤退。

彼挨尔起来了,吩咐套上车子跟着他,他步行穿过了城。军队开走了,留下了大约一万伤兵。这些伤兵出现在院子里、在窗子里,并且在街上拥挤着。在街上运送伤兵的车辆旁边,可以听到喊叫、咒骂和打击声。彼挨尔把他的跟上来的车子让一个相识的受伤的将军坐上,同他一起到了莫斯科。在路上彼挨尔听到他内弟和安德来公爵的死讯。

10

彼挨尔在八月三十日回到莫斯科。他几乎就在城门口遇见了拉斯托卜卿伯爵的一个副官。

“我们到处找您;”那个副官说。“伯爵一定要见您。他请您立刻到他那里去,有很重要的事。”

彼挨尔没有回家,叫了一辆车去见守城总司令。

拉斯托卜卿伯爵这天早晨刚从索考尔尼基他的城郊别墅进城。伯爵家里的前室和接待室里满是官员,他们是被他找来的,或者是来请示的。发西尔齐考夫和卜拉托夫已经见过伯爵,向他说明保卫莫斯科是不可能的,莫斯科要放弃的。这种消息虽然隐瞒着市民,但是官吏们,各衙门的长官,知道莫斯科要陷入敌手,正如同拉斯托卜卿伯爵自己所知道的一样;但是他们大家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都来问守城总司令,他们要怎样处理他们的各衙门。

彼挨尔进接待室时,军中派来的信使正走出伯爵的房。

信使对于向他提出的许多问题失望地挥了挥手,便穿过了大厅。

彼挨尔在接待室等候着,他的疲倦的眼睛望着室内各种各样的、年老的、年轻的、文的、武的、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官员们。大家都显得不满、不安。彼挨尔走到一群官员那里,其中有一人是他的相识。他们和彼挨尔打了招呼之后,又继续谈话。“把他们送走了再带回来,不会有害的;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什么事情都是不能负责的。”

“瞧吧,他写的。”另一个人说,指着他手中拿着的印刷的文件。

“这是另一回事。对于民众这是必要的,”第一个人说。

“这是什么?”彼挨尔问。

“是新传单。”

彼挨尔拿到手里,开始阅读:

“公爵殿下,为了和向他开来的各部队赶快会师,已经过了莫沙益司克,并且驻扎在巩固的阵地上,敌人不会在这里忽然向他进攻的。这里有四十八门大炮和许多炮弹送给了他,殿下说,他要保卫莫斯科直到最后一滴血,甚至准备作巷战。弟兄们,法庭已经关闭了,你们不要焦虑,我们一定要维持秩序,我们要用自己的法庭处置恶徒们!到了必要的时候,我需要城市和乡村的好汉们。我要在一两日之前大声疾呼,但是现在无需如此,我就沉默着。斧头有用,矛枪也不坏,三齿叉最好:法国人并不比一束麦秸还重。明天饭后,我要抬依比利亚圣母像到叶卡切锐娜医院去看伤兵。我们要在那里举行圣水的祝福式:他们会迅速地复元;我现在仍健康;我的一只眼得过病,但现在两只眼都能看见了。”

“但是军人们向我说,”彼挨尔说,“城里千万不能作战,而且阵地…”

“就是了,我们正在说这件事,”第一个官员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一只眼得过病,现在两只眼都能看见了?”彼挨尔说。

“伯爵有了麦粒肿,”副官微笑着说,“我告诉他说,有人来问他生什么病,他很不安。真的吗,伯爵?”副官忽然带着笑容向彼挨尔说:“我们听说,您有家庭纠纷,听说伯爵夫人,您的妻子……”

“我没有听说什么,”彼挨尔漠不关心地说。“但是您听到了什么?”

“啊,您知道,他们常常虚构。我只说我听到的。”

“您听到什么?”

副官带了同样的笑容说,“听说伯爵夫人,您的妻子,准备出国。也许是无稽……”

“可能的,”彼挨尔漫不经心地望着四周的人说。“这人是谁?”他问,指着一个矮小的年老的人,这人穿了清洁的蓝色的农民外衣,有雪白的大胡子和眉毛,有红润的脸庞。

“他么?他是一个商人,就是酒店老板韦来夏根。您也许听到了关于那个宣言的故事。”

“啊,这就是韦来夏根!”彼挨尔说,望着老商人坚定而沉静的面孔,想看出他的奸贼的表情。

“这不是他本人。这是写宣言的人的父亲,”副官说。“那个年轻人下了牢,他似乎要倒霉了。”

一个佩星章的老人和一个颈上挂十字勋章的官员德国人,走到说话的人面前。

“您知道,”副官说,“这是一件复杂的案子。这个宣言是大约两个月前出现的。有人报告了伯爵。他下令调查。加夫锐洛·依发尼支查出了,这个宣言整整经过六十三人的手。他去问这个人:您从谁手里弄到的?‘从某某人那里弄到的。’他又去问那个人:您从谁手里弄到的?这样一直追问到韦来夏根……一个学识浅薄的商人,您知道,做生意的公子哥儿,”副官微笑着说。“他们问他:你从谁那里弄到的?主要的是,我们知道他从谁那里弄来的。他并不是从别人那里弄到的,他是从邮政局长那里弄到的。但他们当中显然有了默契。他说:不是从别人那里弄到的,是我自己写的。他们吓唬他,盘问他,他总说是他自己写的。他们这样报告了伯爵。伯爵命令传他。‘你的宣言从谁那里弄来的?’ ‘我自己写的。’好,你知道伯爵!”副官带着骄傲的快乐的微笑说。“他非常生气了,你想想看,这样大胆、说谎和顽固!……”

“啊!伯爵需要他指出克流恰罗夫,我晓得!”彼挨尔说。

“完全不是,”副官恐怖地说。“克流恰罗夫就是没有这件事,罪也够了,那是他被放逐的原因。但问题是,伯爵很愤慨。‘你自己怎么能够写这个宣言?’伯爵这么问。他从桌上拿起汉堡日报,说,‘瞧吧。你不是写,是翻译,并且译得很坏,因为你这个傻瓜,连法文也不知道。’您是什么想法呢?他说,‘不,我不看报纸,是我自己做的。”假使如此,你便是奸贼了,我要把你交付审判,把你绞死。你说,你从谁那里弄到的?’‘我不看报纸,是我自己写的。’案子便是这样搁着。伯爵传来了他的父亲:他还是那么说。因此把他审判了。并且似乎是判了做苦役。他父亲现在来为他求情。但他是一个恶少!您知道,这样的商人儿子,花花公子,风流鬼。他在什么地方听了几次讲演,便以为鬼也不敢惹他了。他就是这样的少年!他父亲在石桥开一家酒店,在他的酒店里,您知道,有一个万能上帝大画像,他一手拿了一个王笏,一手拿了一个球;他把这个画像带回家摆了好几天,并且做了这样的,事!他找了个坏蛋画像师……”

11

在这个新的故事的当中,有人来叫彼挨尔去见守城总司令。

彼挨尔进了拉斯托卜卿伯爵的办公室。他进房时,拉斯托卜卿皱着眉,用手在擦额头和眼睛。一个矮矮的人在说什么,彼挨尔一进门,他便不作声,走出去了。

“啊!您好,伟大的战士,”那人刚出去,拉斯托卜卿便说。“我们听说了您的prouesses(勇敢)!但不是为了这件事。Monchef;entre nous,(我的好朋友,要守秘密,)您是共济会会员吗?”拉斯托卜卿伯爵带着严厉的态度说,似乎这是什么不对的事,但是他有饶恕的意思。彼挨尔沉默着,——“Mon her,jesuis bien informé,(我的好朋友,我知道很清楚,)但是我知道,有许多许多共济会会员,他们以拯救人类为名而想要毁灭俄国,我希望您不是这种人。”

“是的,我是共济会会员,”彼挨尔回答。

“您知道吧,我的好朋友。我想,您不是不知道,斯撇然斯基和马格尼兹基被放逐到该放逐的地方去了;对克流恰罗夫先生是这样办的,对于别的以建立所罗门神庙为借口,而力求毁坏祖国的神庙的人也是这样办的。您会明白的,这有许多理由,并且假使不是因为此地的邮政局长是一个有害人物,我是不能放逐他的。现在我听说,您派自己的车子送他出城,甚至您接管他的文件。我喜欢您,对您并无坏意,您比我年轻一半,我好象父亲一般地劝您和这类人断绝关系,并且您自己赶快离开这里。”

“但是伯爵,克流恰罗夫的罪是什么?”彼挨尔问。

“这是我应当知道的事,不是您该问我的事,”拉斯托卜卿叫起来了。

“假使他被控告了散布拿破仑的宣言,可是这并没有证明,”彼挨尔说,没有望着拉斯托卜卿,“而韦来夏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