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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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他们听人说,“逃避危险是耻辱;只有懦夫才逃出莫斯科。”拉斯托卜卿在他的传单中提醒他们,说离开莫斯科是可耻的。他们羞于接受懦夫的称呼,羞于离开,但他们仍然离开了,他们知道应该如此。他们为什么离开呢?我们不能够假定说,拉斯托卜卿用了拿破仑在占领区所做的恐怖行为吓唬他们。有钱的有知识的人首先离开,他们很知道,维也纳和柏林还是完整的,那里的居民,在拿破仑占领时期,仍然和有魅力的法国人在一起愉快地度过时光,当时的俄国男子,特别是女子,是那末爱法国人。

他们离开,因为俄国人不可能有这样的问题:在莫斯科受法国人的统治是好还是坏。受法国人统治,是不可能的;这是最坏不过的事情。他们甚至在保罗既诺会战之前便离开了,在保罗既诺会战之后,他们走得更快了,他们不管守城的呼吁,不管莫斯科卫戍司令想要抬着依比利亚圣母像去打仗的宣言,不管那些要消灭法军的气球,不管拉斯托卜卿在传单中所写的一切无聊的话。他们知道,军队应该打仗,假如他们不能打仗,那末用小姐们和家奴们到三山去和拿破仑打仗也是不行的,并且他们应该离开,虽然是舍不得丢下财产任人毁坏。他们离开,并且没有想到这个偌大富庶的都城被居民抛弃,被火焚烧的重大意义(被居民丢下来的木头房屋的大城市必然要被焚烧的);他们各人为自己而离开,同时正因他们离开,才完成了那个伟大的事件,这事件永远是俄国人民的最大的光荣。那个太太模糊地觉得自己不是拿破仑的奴隶,恐怕拉斯托卜卿的命令阻拦她,在六月里便带了他的黑奴和女小丑,离开莫斯科,到萨拉托夫田庄上去了,她简单地真正地做了那件拯救俄国的伟大事情。拉斯托卜卿伯爵却时而辱骂那些离开的人;时而迁出政府机关;时而把毫无用处的武器发给醉汉;时而抬出圣像;时而禁止奥古斯丁神甫搬走圣骨与神龛;时而攫取莫斯科的全部私人车轮;时而用一百三十六辆大车运走雷皮赫所做的气球;时而暗示他有意焚烧莫斯科;时而说到他怎样烧掉了自己的房子;时而向法国人发宣言,严厉地指责他们毁坏了他的孤儿院;时而他把莫斯科大火的荣誉归他自己,时而又不接受;时而命令人民捕捉所有的间谍送给他;时而因此责备人民;时而从莫斯科送走所有的法国人;时而又要留下奥柏·涉尔美夫人(她是莫斯科全体法国人的中心人物),却并无特殊罪名,便命令逮捕并放逐年老的可敬的邮政总监克流恰罗夫;时而把人民聚集在三山和法国人打仗;时而为了离开这些人,把一个人让他们杀死,他自己从后门溜走;时而说他要与莫斯科共存亡;时而在手册里写法文诗,歌颂自己参与了这个事件——这个人不了解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是想要自己做出一点事来使人震惊,做出一点爱国的英勇的事迹,并且好象小孩子一样,以莫斯科的放弃与焚烧这种伟大而不可免的事件作儿戏,极力要用他的小手,时而鼓励,时而阻挡那股把他卷走的人民的洪流。

6

爱仑随同行宫从维尔那回到彼得堡之后,处境很是困难。

在彼得堡,爱仑享受着一个要人的特别保护,这个要人在政府中做一份最高的差事。在维尔那,她和一位年轻的外国亲王很亲密。当她回到彼得堡时,亲王和要人都在彼得堡;两个人都要求保持对她的权利,于是爱仑遇到了她的事业中的新问题:保持自己和双方的亲密关系,而不得罪任何一方。

在别的女子似乎是困难的甚至不可能的事情,从来没有使别素号娃伯爵夫人费过心,她显然不是白白地享受了最聪明的妇女这种名誉。假使她要掩饰自己的行为,用狡猾的方法脱离困难的处境,她便是承认自己的过错,破坏自己的事业了;但是恰好相反,爱仑象一个真正的能够为所欲为的伟人,立刻认为自己的立场是对的,她由衷地相信这是对的,并且认为所有其他的人都是不对的。

Je vouluS être Romain.愿作罗马人。Les Francais m'appelèrent barbarc.法人说我野蛮,Lcs Russes——Gcorge Dandin.俄人称我绕枝·当丹。毛氏按:当丹是莫利哀有名剧本中主要人物。

在年轻的外国人竟敢第一次责备她的时候,她骄傲地抬起她的美丽的头,向他转过半个身子,坚决地说:

“Voilà l'égoisme et la cruauté des hommes!Je ne m'at-tendais pas à autre chose.La femme se sacrifie pour vous,elle souffre,et voilà se recom pense.Quel droit avez vpus,monseigneur,ae me demander compte de mes amitiés,demes affections?C'est un homme qui a étéplus qu'un père pourmoi.(这就是男人们的自私和残忍!我不期望别的了。一个女人为你牺牲;她受痛苦,而这就是她所受到的报答。阁下有什么权利要求我说明我的情爱和友情?这个人待我比父亲待我还好。)”

亲王要想说什么。爱仑打断他的话。“Eh bien,oui,(那么,是的,)”她说,“peut-être qu'il a pour moi d'autres sentiments que ceux d'un père,mais ce n'est pas une raison pourque je lui ferme ma porte.Je ne suis pas un homme pourêtre ingrate.Sachez,monseigneur,pour tout,ce qui a rap-port à mes sentiments intimes,je ne rends compte qu'àDieu et a ma conscience.(也许他对我还有父亲的情感以外的东西;但这不是我给他吃闭门羹的理由。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阁下要知道,关于我内心情感的一切,我只向上帝和我的良心负责。)”她说完了,把手放在隆起的美丽的胸前,看着天。

“Mais écoutez moi,au nom de Dieu.(但您听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

“Epousez moi,et je serai votre esclave。(娶我吧,我要做您的奴隶。)”

“Mais C'est im possible.(但这是不可能的。)”

“Vous ne daignez pas descendre jusqu'à moi,vous(您对我不肯屈就,您)……”爱仑说,哭起来了。

亲王开始安慰她;爱仑却含泪地说(似乎是不能自主了),没有东西可以阻碍她结婚,说前例是有的(当时例子很少,但她举出了拿破仑和别的要人),说她从来不是自己丈夫的妻子,说她是个牺牲品。

“但是法律,宗教……”亲王说,已经让步了。

“法律,宗教……假使它们不能做这件事,为什么要发明了它们?”爱仑说。

亲王诧异了,他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么简单的理由,于是他去请教耶稣会的会友,他和会友们有密切的关系。

几天以后,在爱仑的石岛别墅里所举行的一次有迷惑力的贺宴中,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年纪很大、发白如雪、黑眼发光、有迷惑力的m-r de Jobert,un jésuite à robe courte(饶柏先生,一个穿短衣的耶稣会会员),他在花园里的灯光和音乐声中,和爱仑长时间地谈到对上帝、对基督、对圣母慈心的爱,谈到唯一的真正天主教在今生和来生所给予的安慰。爱仑受了感动,有好几次,他和饶柏先生的眼里都含着泪,并且声音打颤。在跳舞时,舞伴来请爱仑,打断了她和她的未来的directeur de conscience(良心指导人)的谈话;但是在第二天晚间,饶柏先生独自来看爱仑,从此以后便常常来看她。

有一天他带伯爵夫人到天主教堂去,她被领到讲坛前跪下来。年长的迷人的法国人把双手放在她的头上,照她自己后来说,;她当时觉得,类似一阵清风吹进她的心灵。他们向她说明,这是la grace(天恩)。

后来,有人把à robe longue(穿长衣的)神甫领到她面前。他听了她的忏悔,并且赦免了她的罪过。第二天,有人送给她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圣饼,放在她家里给她享用。几天之后,爱仑自己满意地知道,她现在入了真正的天主教,日内教皇本人也要知道她,并且送给她某种文件。

这时候在她周围所发生的和她自己所发生的一切事件,那许多聪明人用那种愉快而美妙的方式对她所表示的注意,她现在所具有的鸽子般的纯洁(这时候她只穿有白缎带的白衣服)——这一切都使她满意;但是她并不因为这种满意而有片刻的时光忘记她的目的。正如同在狡猾欺诈的勾当里,总是笨人使聪明的人上当,爱仑明白,这一切言语和一切麻烦的主要目的,是先使她皈依天主教,然后替天主教的教会索取她的金钱,(有人向她作了这个暗示)因此她在出钱之前,坚持先替自己办妥各种手续,使自己脱离丈夫。她觉得,任何一种宗教事务只是在满足人类愿望的时候,维持一定的仪式。她怀着这个目的,在一次她和赦罪的神甫谈话时,坚持要求他回答这个问题,她的婚姻关系对她有多么大的约束。

他们坐在客厅的窗边。天色已暗。窗外飘来阵阵花香。爱仑穿着胸前和肩头都透明的白裙。神甫身子保养得很好,胖胖的脸上刮得很干净,嘴唇闭着看起来使人愉快,一双白手温顺地合放在膝上,他坐得靠爱仑很近,嘴唇显出微微的笑容,悄悄地赞赏着爱仑的美丽,他偶尔望望她的脸,对讨论的问题表示他自己的意见。爱仑不安地微笑着,望着他的鬈发和刮光的、发黑的、饱满的脸颊,时时期待着转换新的话题。神甫虽然明显地迷恋于交谈者的美丽,但仍贯注于施展处理这件事的本领。

良心指导者的推论过程如下:您不了解您所做的事情的意义,您向他发过忠于婚姻关系的誓言,从他那方面,不相信婚姻的宗教意义便结婚,他是犯了罪。这个婚姻没有它应有的双方意义。虽然如此,但是您的誓言约束着您。您违背了它。您违背它做了些什么?péché véniel(可赦的罪)还是péché mortel(死罪)?是péché véniel(可赦的罪),因为您作出这种行为并没有恶意。假使你现在重新结婚,目的是要有小孩,那末您的罪是可赦的。但是这个问题又分为两方面:第一……

“但是我以为,”感到厌烦的爱仑带着迷人的笑容忽然说,“我信了真正的宗教,我无法忍受虚假的宗教对我的束缚了。”

这话使良心指导者吃惊了,问题好象哥仑布的鸡蛋那样简单地向他提出来。他对自己学生的出乎意外的成绩感到满意,但他不能放弃他用自己的智慧和劳动所得到的理论。

“Entendons-nous,comtesse,(让我们互相了解吧,伯爵夫人,)”他微笑着说,开始反驳他的教女的理论。

7

爱仑明白,从宗教的观点来看,这件事是很简单、很容易的,但她的指导者们却发生了困难,只是因为他们担心当局对于这件事会有怎么个看法。

因此爱仑决定了,应该在社交界里对这件事有所准备。她引起了年老的要人的嫉妒,同样向他说了她对第一个求爱者说过的话,就是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要得到她,唯一的办法是娶她。年老的要人起初和第一个年轻人一样,被她那脱离亲夫而改嫁的建议吓了一跳;但是爱仑的不可动摇的信念感动了他,她相信这象处女结婚那样简单而自然。假若爱仑本人显得有丝毫动摇、羞耻或掩饰的形迹,则她的事情无疑是要失败的;但是她不但没有这种掩饰和羞耻的形迹,而且相反,她简单地、好意地、天真地向她的亲密朋友们(这就是全彼得堡的社交界)说,亲王和要人都向她求婚,她两方面都爱,却担心两方面都要得罪。

在彼得堡立刻散布了一种传言,不是说爱仑想要脱离她的丈夫(假使要传出这个消息,便有很多人反对这种非法的意向了),只说那不幸的、漂亮的爱仑无法决定她要嫁给两人当中的哪一个。问题已经不是这个婚事有多少可能性,只是嫁哪一方更好,以及朝廷怎样看待这个问题。确实是有几个顽固的人不能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而认为这么一来就会破坏婚姻的神圣性;但是这种人很少,并且他们沉默着,而大部分人是感到有趣的,是爱仑的幸福问题,以及嫁哪一个人较好的问题。他们不说到脱离亲夫而结婚的好坏,因为这个问题,照他们说,在“比你我更聪明的人”看来,是已经解决了,而且要怀疑这个解决的正确性,便是冒着暴露自己的愚笨和不能在社交界活动的危险。

只有这个夏天到彼得堡来看儿子的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阿郝罗谢摩娃竟敢坦率地表示了不同于一般舆论的意见。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在跳舞会中遇见了爱仑,在大厅当中叫她站住,在大家的静默中粗声地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