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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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安德来公爵认出了那个不幸的、啼哭的、软弱无力的,刚刚截掉腿的人是阿那托尔·库拉根。他们扶着阿那托尔,给他一杯水喝,他的打颤的浮肿的嘴唇却凑不上杯子边。阿那托尔悲伤地哭泣着。“是的,就是他;是的,这个人由于某种原因和我有密切的痛苦的关系,”安德来公爵想,还不能清楚地了解他面前的事情。“这个人和我的童年、和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问自己,却找不出回答。忽然,安德来公爵想起了他的童年的纯洁的亲爱的世界中的一个意外的新的回忆。他想起了娜塔莎,象他在一八一〇年的跳舞会中初次看见的那样,她的细细的颈子和瘦瘦的手臂,她的惊惶的、幸福的、准备表示狂喜的面孔;于是他对她的爱恋与深情比以前更生动、更有力地在他的心里苏醒了。他现在想起了他和这个人之间的关系,这个人的红肿的眼睛含着沮水,模糊不清地望着他。安德来公爵想起了一切,于是对于这个人的激动的怜悯与爱,充满了他的幸福的心。

安德来公爵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他为同伴们、为自己、为他们的和自己的错误,流出了深情的亲爱的眼泪。

“同情,对于兄弟们的爱,对于爱我们的人的爱,对于恨我们的人的爱,对于仇人的爱,是的,上帝在世界上所宣传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教我的,我没有了解的那种爱;就因此我爱惜生命,这就是留着给我的,假如我还活着。但现在已经太迟了。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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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死伤的战场上的可怕景象,头脑的沉重,二十个熟悉的将军的死伤消息,从前有力的手臂现在变得软弱无力的感觉,在拿破仑的心中发生了意外的影响。他寻常爱看死伤,借此试验自己的精神的力量(他这么想)。在这一天,战场上的可怕景象胜过了他的精神的力量,而他认为这种精神就是他的美德和伟大。他匆忙地离开战场,回到涉发尔既诺山冈。他坐在折椅上,面色发黄、浮肿、愁闷,眼睛无光,鼻子发红,声音沙哑,不自觉地听着炮声,没有抬起眼睛。他怀着痛苦的忧闷的心情,等候这个战斗的结束,他认为自己和这个战斗有关,但是他不能停止这个战斗。一种个人的人类的情绪,在短时间内,胜过了他信奉了那么长久的、人为的生活幻想。他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他在战场所看见的那种痛苦与死亡。头脑和胸脯的沉重,使他也想到他的痛苦与死亡的可能。他在这时候不想要莫斯科,不想要胜利,不想要光荣了。(他还需要什么光荣!)他现在所希望的唯一的事是休息、安静与自由。但是他在塞妙诺夫斯克高地的时候,炮兵指挥官向他提议调几连炮兵到那个高地上去,以便加强火力攻击拥挤在克尼亚倚考佛的俄军。拿破仑同意了,并且下命令向他报告这些炮兵连所发生的效力。

一个副官来报告说,二百门大炮奉皇帝之命轰击了俄军,但俄军仍然屹立不动。

“我们的炮火把他们整行地轰倒,但是他们仍然不动,”副官说。

“Ils en veulent encore!(他们还想要受轰击!)……”拿破仑声音沙哑地说。

“Sire?(陛下?)”未听清楚的副官问。

“Ils en veulent encore,(他们还想要受轰击,)”拿破仑皱了皱眉,用哑声音说,“donnez leur-en.(轰他们。)”

他所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他的命令就已经在执行了;而他下命令,只是因为他以为,他们等待他下命令。他又回转到先前的那种人为的幻想的伟大世界中,于是他(好象一匹马,推着磨盘绕着打转,以为它是替自己在做什么,)又驯服地执行着那种残忍的、悲哀的、痛苦的、非人性的、对他却是注定了的任务。

不但是在这一个钟点,在这一天,这个人的智慧和良知是模糊不清的,这个人对于当前发生的事件,要比所有其他参与这个事件的人,负更多的责任;而且直到他生命结束,他从来没有了解过真、善、美,或者他的行为的意义,他的行为太违反善与真,太不近人情,以致他不能了解它们的意义。他不能否认他的为半个世界所称赞的行为,因此他必得否认真、善和一切合乎人性的事情。

不但在这一天,当他骑马走过散布着已死的和残废的人(他以为这是由于他的意志而有的)的战场时,他望着这些人,计算着多少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他欺骗自己,找出高兴的理由,就是,五个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不但在这一天他写信到巴黎,说le hamp de bataille a été superbe(战场是极美的),因为在战场上有五万具尸体;而且在圣·爱仑那岛上,在孤独的宁静中,他说,他有意献出他的余年来叙述他所做的伟大事业,他写着:

“对俄战争应该是现代最著名的战争:这个战争是有良好的意义与实际利益的,是为了大家安宁与安全的,它是纯粹和平的、保守的。

“这个战争是为了伟大的事业的,为了危险的结束,为了安全的开始。新的眼界,新的工作正展开着,完全是为了大家的福利与富足。欧洲的制度已经有了基础;它只剩下组织的问题了。

“待我对这些伟大问题感到满意,待处处有了太平,我也要有我的国会和我的神圣同盟。这是他们从我这里窃去的思想。在伟大君主们的这次聚会中,我们要象家人般地讨论我们的利益,向各国人民报告帐目,好象管帐的对于主人那样。

“这样,欧洲确实很快就要只有一个民族,并且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旅行,总是觉得自己是在共同的祖国里。我还要求所有的河流对大家开放通航,海为大家所共有,常备大军减得只作各国君王的卫队。

“待我回到法国,回到伟大、强盛、华丽、太平、光荣的祖国的怀抱里,我就要宣布它的国界是不可变更的;所有未来的战争纯粹是防御的;所有新的扩张,是反民族主义的;我要率同我的儿子治理国事;我的独裁要宣告结束,而开始宪法的统治……

“巴黎将为世界的首都,法国人将为各国所羡慕……

“然后,在我儿子的王业学习期间,在我的余暇和老年,我与皇后在一起,象真正的乡村夫妇一样,骑着我们自己的马,从容地巡游帝国的每一角落,接受控诉,纠正不平,在各处进行公共建筑与福利事业。”

他被天意注定了执行这个悲惨的、不自由的、人类刽子手的任务,他使他自己相信,他行为的目的是各国人民的福利,他能操纵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并且能够借他的权力而造成福利!

关于对俄战争,他还写着:

“在越过维斯拉河的四十万人之中,有一半是奥地利人、普鲁士人、萨克逊人、波兰人、巴发利阿人、孚泰姆堡人、美克楞堡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那不勒人。皇军,严格地说,有三分之一是荷兰人、比利时人、来因区的居民、彼爱蒙特人、瑞士人、日内瓦人、托斯康人、罗马人、第三十二军区的人、不来门人、汉堡人,等等;其中不过十四万人是说法语的。征俄战事所损失的法国人不过五万:俄军自维尔那退到莫斯科,在各次会战中损失的人等于法军的四倍多;莫斯科的大火使俄国损失了十万人,他们死于森林中的寒冷和饥饿;最后,自莫斯科退到奥代尔时,俄军也由于恶劣天气受损失;到维尔那时,俄军不过五万人,在卡他自己以为,对俄战争是由于他的意志而发生的,而所发生的事件的恐怖并不惊动他的心灵。他大胆地负起事件的全部责任,他模糊不清的智慧拿这种事实作辩护,就是在几十万死亡的人中,法国人比黑森人和巴发利阿人死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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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万死人穿着各种制服,姿势各不相同,躺在田野与草地上,这些地方,属于大卫道夫家,属于皇家农奴。在这些田野与草地上,数百年来,保罗既诺、高尔该、涉发尔既诺和塞妙诺夫斯克各村的农民同时收割过庄稼,放过牛。在包扎所,在那一俄亩多的地方,草和土都浸透了血。各种部队的成群的伤兵和未伤的兵,面色惊惶地一方面回到莫沙益司克,另一方面回到发卢耶佛。别的疲惫而饥饿的人群在长官领导下向前进。还有别的部队守着阵地并继续射击。

在早晨的阳光里有刺刀反光和烟气的整个田野,先前是那么景色美丽,现在散发着潮气和硝烟的雾气,发出奇异的酸涩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乌云密聚,细雨开始落在死尸上,落在伤兵身上,落在惊惶的、疲倦的和怀疑的兵士身上。它似乎是说:“够了,够了,人们呀;停下吧……想一想吧。你们在干什么?”

双方疲惫的、没有食物、没有休息的人们,开始同样怀疑到:他们是否应该还要互相射击;并且在所有的面孔上可以看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在每个人的心中同样产生了这个问题:“为了什么,为了谁,我要杀人并被杀?您想要杀谁您就杀谁,您想要做什么您就做什么,但我再也不想干了!”傍晚的时候,这种想法在每个人的心中酝酿成熟了。这些人在任何时候,都会对于他们所做的事感到恐怖,都会放弃一切,跑到任何地方去。

虽然在会战将近结束时,人们对他们的行为感觉到十分恐怖,虽然他们愿意停止,却有一种不可解的神秘的力量继续操纵着他们;在火药与血腥气味中流汗的、只剩三分之一的炮兵们,虽然因为疲倦而颠踬着、喘息着,但仍然送炮弹、上炮弹、瞄准,并放置导火线。炮弹仍然迅速而残忍地从两方面飞出,炸碎人体。那件可怕的事情还继续进行着。它不是遵照人的意志,而是遵照指导人类与世界的上帝的意志在进行的。

任何人看见了俄军混乱的后方,便要说,只要法军再作一点小小的努力,俄军就要被消灭了;任何人看见了法军的后方,便要说,只要俄军再作一点小小的努力,法军就要被消灭了。但法军与俄军都没有作这个努力,而会战的火焰慢慢地燃尽了。

俄军没有作这样的努力,因为不是他们攻击法国人。在会战开始时,他们只是守在莫斯科大道上,阻挡着大道,在会战结束时,他们还是守在那里,和开始的时候一样。但是即使俄军的目的是赶走法军,他们也不能作这最后的努力,因为全部俄军已被击溃,没有一部分军队不曾受到会战的损失,而守在阵地上的俄军,损失了全军的一半。

法军记得他们所有的过去的十五年来的胜利,相信拿破仑的常胜无敌,明白他们已经占领了战场的一部分,他们只损失了四分之一的人,他们还有两万完好无损的禁卫军,法军很容易作这样的努力。迭军攻击俄军,目的在把俄军赶出阵地,法军应该作这一次努力,因为在俄军还象会战之前那样阻挡着莫斯科大道的时候,法军的目的并未达到,他们的一切的努力和损失都是白费了。但是法军没有作这样的努力。有几个历史家说,拿破仑只要出动了他的完好无损的老禁卫军,就可以赢得这个会战。说假使拿破仑出动了他的禁卫军便会发生什么事,正如同说假使秋天变为春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这是不可能的。拿破仑没有出动他的禁卫军,不是因为他不想要这么做,乃是不能这么做。所有的法国的将军、军官和兵士都知道这是办不到的,因为低落的士气不允许这样做。

不只是拿破仑一个人体验到那种噩梦般的心情,觉得他的手臂的可怕的挥动变得软弱无力,而且所有的将军,所有的法军中参战以及未参战的兵士,根据所有以前会战的经验(就是在十分之一这样的努力之后,敌人便要逃跑),都感觉到同样的对于敌人的恐怖情绪。这个敌人损失了一半的人,在会战结束时,还象在开始时一样,威胁地守着阵地。而进攻的法军的士气却耗尽了。不是那种夺取杆头布块(即所谓军旗)与夺得敌军先前所守的和现在所守的地方的胜利,而是那种精神胜利,即是使敌人相信对方的精神优势与自己的无能为力的胜利,被俄军在保罗既诺获得了。法国侵略军,好象一只在急奔中受了致命伤的发狂的野兽,感觉到自己的灭亡;但是它不能够停止,正如同削弱了一半力量的俄军不能让开。在所发生的冲撞之后,法军还是能够到达莫斯科;但是在莫斯科,法军由于在保罗既诺所受的致命伤而流血不止,即使俄军方面不作出新的努力,也是要灭亡的。保罗既诺会战的直接效果是拿破仑在莫斯科无故逃跑,沿着斯摩棱斯克旧道的退却,五十万侵略军的覆灭,拿破仑的法兰西的崩溃,在保罗既诺,士气较高的敌人的手第一次压制了拿破仑的法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