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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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们的主上帝,我们相信主,我们信托主,不要让我们由于希望你的仁爱而受羞辱吧,给我们一个幸福的征兆吧,让那怀恨我们和我们正教信仰的人看见,叫他们羞耻,叫他们灭亡吧,并要让各国的人知道你就是主,我们是你的人民。主啊,今天向我们显示你的仁爱,拯救我们吧;让你的奴隶的心为自己的仁爱而快乐吧;打倒我们的敌人,并要很快地使他们毁灭在你忠实信徒的脚下。你信赖你的人们会防御、有援助并能获胜,我们将荣耀归于你,归于圣父、圣子和圣灵,现在,直到永远,世世代代,阿门。”

娜塔莎的心是灵敏的,这个祈祷强烈地感动了她。她听到关于摩西胜过亚马力,基甸胜过米甸,大卫胜过歌利亚,以及“你的耶路撒冷”的破坏的每一个字,并且带着满怀的亲切与感动的心情祈祷上帝;但她不能明白地理解,在这个祈祷中她向上帝所祈求的是什么。她一心一意地参与了这个为了伸张正义、为了用信仰和希望加强人心、为了用爱唤起人心的祈祷。但是她不能祈祷把她的敌人踏在脚下,因为仅在几分钟之前,她还为了爱敌人,为了替敌人祈祷而希望有更多的敌人。但她也不能怀疑所宣读的祈祷文的正确。她想到对于人们的罪过,尤其是对于她的罪过而有的处罚,她的心里感觉到一种虔敬而颤栗的恐惧,她求上帝宽恕大家和她自己,并且给大家、也给她生活的安宁和幸福。她似乎觉得,上帝听到了她的祷告。

19

自从那天离开罗斯托夫家之后,彼挨尔回想着娜塔莎那感激的目光,望着出现在空中的彗星,并且觉得在他面前展开了什么新的东西以后——他不再想到那个不断使他苦恼的关于虚荣和世间一切皆无意义的问题。这个可怕的问题是:为什么?有何目的?从前在他做任何事情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浮现在他眼前,现在对于他来说,已经被代替了,并不是被别的问题或对于老问题的回答所代替,而是被“她”的形象所代替了。当他听到或者自己在无聊的谈话时,当他读到或者听说人类的卑微与愚蠢时,他不象从前那样惊恐;他不问自己,既然一切是那样为时短促、不可确知,为什么人类要忙忙碌碌,但是他想起了上次见面时她的那个样子,于是他所有的怀疑都消失了,这不是因为她回答了他常想到的那些问题,却是因为对于她的想象立即把他带到另外一个更光明的精神活动的领域里,在这里面人不能够是正当的或有罪的,那是美与爱的区域,是值得为它去生活的。无论他想到什么人世的丑恶,他都向自己说:

“某人盗窃国家和沙皇财富,但国家和沙皇却给他荣誉;但她昨天向我微笑了一下,要我再去,并且我爱她,而且决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他想。

彼挨尔照旧赴交际场所,照旧喝很多的酒,照旧过着闲散放荡的生活,因为除了他在罗斯托夫家消磨几小时以外,他还要打发其余的时间;他的习惯和他在莫斯科的交游,不可抵抗地吸引着他过这种使他迷恋的生活。但是近来,从战场上传来愈益使人不安的消息,而娜塔莎的健康已开始恢复,她不再引起他从前的那种爱怜。近来他所愈益不了解的一种不安的心情控制着他。他觉得,他所处的境况不能够长久维持,灾难就要降临,这灾难必将改变他全部的生活,于是他不耐烦地在一切的事情上寻找这个迫近的灾难的征兆。有一个共济会员向彼挨尔说出下面的一段关于拿破仑的预言,这是从圣·约翰的启示录中引出的。

在启示录第十三章第十八节里说过:“在这里有智慧;凡有聪明的,可以算计兽的数目,因为这是人的数目,他的数目是六百六十六。”

在同一章的第五节里:“又赐给他说夸大亵渎话的口,又有权柄赐给他,可以任意而行四十二个月。”

法文字母表,依照希伯来文的数值,前面九个字母代表个位,其余的代表十位,则有如下的数值:

按照这个字母表,用数目代替字母写出L'empereur Napo-éon(拿破仑皇帝),便得出这个数目的总和六六六,因此拿破仑就是启示录中所预言的那只野兽。此外,再照样写Quarantedeux(四十二)各字的数目,“四十二”乃是给“说夸大亵渎话的”野兽的期限,这些数目的总和又等于六六六;因此,拿破仑的权柄的期限是在一八一二年,这年法国皇帝是四十二岁。这个预言很感动彼挨尔,他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是什么来限制野兽的——即是拿破仑的——权柄呢?并且根据同样的以数目代替字母和计算的办法,他极力寻找他所关心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彼挨尔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写了L'empereur Alexandre,La Na-tion Russe.(亚力山大皇帝,俄国民族,)他算计字母的数目,但数目的总和不是比六六六大得多,就是小得多。在计算时,有一次,他写下自己的名字——Comte Pierre Besouhoff(彼挨尔·别素号夫伯爵);数目的总和也是相差很大。他改变拼缀,用z代替s,加上de,加上article(冠词)Le仍然得不到他所希望的结果。后来他又想到,假使对于所研究的问题的答案,是在他的名字里,则答案之中一定要有他的国籍。于是他写了Le russe Be-suhof(俄国人别素号夫),算计数目,得六七一。只多了五;五代表e,这个e就是在empereur前的article(冠词)Le中所省略的。同样地然而不正确地省略了e,彼挨尔获得了他所求的答案。L'russe Besuhof的数目等于六六六。这个发现使他激动了。他是怎样的,是由于什么同启示录中所预言的伟大事件连在一起的,他并不知道;但是他没有片刻工夫怀疑过这个联系。他对娜塔莎的爱情、基督的叛徒、拿破仑的侵略、彗星、六六六、L'e-mpereur Napoléon(拿破仑皇帝)、L'russe Besuhof(俄国人别素号夫],这一切都应该成熟、爆发,把他从那被魔法迷惑住的、无足轻重的莫斯科生活习惯的圈子里拔出来(他觉得自己是那种习惯的俘虏),使他得到伟大的功业与伟大的幸福。

彼挨尔在读祷文的那个星期日的前一天,答应了罗斯托夫家的人,由他到他很熟识的拉斯托卜卿伯爵那里去把皇帝向人民的呼吁书和最近的军事消息带来给他们。彼挨尔早晨去看拉斯托卜卿的时候,在他那里遇到一个刚从军中来到的信使。

这个信使是彼挨尔在莫斯科跳舞会中的一个相识。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能不能替我帮点忙,”信使说,“我有满满一袋子寄给家长们的信。”

在这些信中,有一封尼考拉·罗斯托夫寄给父亲的信。彼挨尔拿了这封信。此外,拉斯托卜卿伯爵给了彼挨尔一份刚印好的皇帝向莫斯科的呼吁书、军中最近的命令和他自己的最近的公告。看了军中的命令,彼挨尔在一份死伤奖赏表中发现了尼考拉·罗斯托夫的名字,他因为奥斯特罗夫那战斗中所表现的勇敢得到一枚四级圣·乔治的勋章,又在同一命令中看到任命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为轻骑兵团团长。虽然他不愿意在罗斯托夫家提起保尔康斯基,但彼挨尔却忍不住要用他家儿子获得勋章的消息使他们欢喜,于是他留下呼吁书、公告和其他命令,以便在吃饭时带给他们,却派人把印好的命令和信送到罗斯托夫家去了。

和拉斯托卜卿伯爵的谈话,拉斯托卜卿伯爵的焦虑和着急的口气,和信使的会面,信使信口地说到军事如何不利,关于在莫斯科被发觉的间谍的流言,关于莫斯科所散布的一张传单的流言,这张传单里说到拿破仑保证在秋天到达俄国的新旧两都,关于预料皇帝明天驾临的谈话,——这一切重新有力地鼓起了彼挨尔兴奋和期望的情绪,这情绪从彗星出现时起,特别是从战争开始时起,在他身上一直没有消失过。

彼挨尔早就想服兵役,假若不是因为如下的两件事情妨碍了他,也许他已经实现了这个计划,第一,因为他加入共济会,他被共济会誓言束缚住了,共济会主张永久和平,消灭战争。第二,他看到很多莫斯科人穿着制服宣传爱国主义,他羞于这样的宣传。而他不去从军的主要的原因就是那个空洞的概念,就是他,L'Russe Besuhof (俄国人别素号夫)合乎野兽的六六六这个数目,他要对于说夸大亵渎话的野兽的权柄加以限制,他在这伟大事业中的使命是有世以来就注定的,因此他不该做任何的事情,应当等待着那必然发生的事情。

20

罗斯托夫家象平常星期日一样,有几个顶亲密的知交来吃饭。

彼挨尔到得很早,好单独会见他们。

彼挨尔这一年长得那么肥胖,假若不是因为他的身材那么高大,便显得很难看了,不过他的手脚那么大,那么有力,肥胖的身子对他来说显然是一点也不会感到吃力的。

他喘着气,自言自语地上楼去。车夫也没有问他是否要等候着。他知道,伯爵一到罗斯托夫家去,便要呆到十二点钟。罗斯托夫家的用人高兴地赶上前来替他脱外套,接过他的手杖和帽子。彼挨尔按照俱乐部的习惯,总是把手杖和帽子放在前厅里。

在罗斯托夫家,他最先看到的是娜塔莎。当他在前厅里脱外套还没有看见她时,便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在大厅里唱练习曲。他知道,她自从生病以来便没有唱歌,因此她的声音使他又诧异,又高兴。他轻轻推开门,看见娜塔莎穿着她在祈祷时所穿的淡紫色的衣裳,在房里一面来回走着,一面唱歌。当他推开门时,她正背朝着他在走路,但是当她忽然转过身来看见他的胖胖的、诧异的大面孔时,她的脸发红了,她迅速地走到他的面前。

“我想再试唱,”她说,“这总算得是一桩事情,”她补充说,似乎是在替她自己辩解。

“好极了。”

“您来了,我多么高兴!今天我多么快乐!”她象从前那样活泼地说着,这个样子彼挨尔好久没有见过了。“您晓得,尼考拉得到一枚圣·乔治十字勋章。我多替他感到骄傲。”

“是的,我派人送命令来的。那末,我不想妨碍您了,”他又说,想要走进客厅。

娜塔莎阻止了他。

“伯爵,我唱歌是不对的吗?”她红了脸说,目不转睛地、询问地望着彼挨尔。

“不是……为什么这样说呢?相反的……您为什么问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莎迅速地回答,“但是我不想要做您不欢喜的事情。我完全相信您。您不知道您对我是多么重要,您对我做了多少事情……”她迅速地说,没有注意到彼挨尔听到这些话而脸红。“我也在那个命令里看到他,保尔康斯基(她迅速地低声地说),他在俄国,又在服役了。您怎么想法呢?”她迅速地说,显然她急忙地说,因为她恐怕自己没有勇气说下去,“他会饶恕我吗?他对我不会怀恨吗?您怎么想法呢?您怎么想法呢?”

“我想……”彼挨尔说。“他并没有要饶恕人的事情……假若我处在他的地位,……”由于联想的作用,彼挨尔顿然回想到,在那次安慰她的时候向她说过,假如他不是他自己,而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并且是自由的,他硬要跪下来,向她求婚;同样的那种怜悯、体贴和爱恋的情绪控制了他,同样的那些话到了他的嘴边。但是她不让他有工夫说出这些话。

“是的,您,”她说,狂喜地说着“您”字,“那是另外一回事。比您更厚道、更大度、更好的人,我不知道,也不会有。假使那个时候没有您,现在也没有您,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子,因为……”泪水忽然从她的眼睛里涌出;她转过身去,把歌谱拿在眼睛前面,又唱起来,又开始在房里来回走动。

就在这时候,彼恰从客厅里跑出来了。

彼恰现在是一个俊秀的、面色红润的、十五岁的孩子了,嘴唇厚厚的、红红的。他象娜塔莎。他预备进大学了,但最近和他的朋友奥保林斯基秘密决定了去当骠骑兵。

彼恰跳到他的同名者面前,和他说这件事。

他曾经请求彼挨尔去打听骠骑兵里收不收他。

彼挨尔在客厅里走着,没有听彼恰的话。

彼恰拉了拉他的手臂,要彼挨尔听他说话。“我的事怎样了?彼得·基锐累支,看在上帝份上!我唯一的希望就在您。”彼恰说。“哦,是的,你的事。当骠骑兵吗?我要说,要说,今天我统统要说。”

“啊,mon cher,(我亲爱的,)您弄到了诏书吗?”老伯爵问,“伯爵夫人在拉素摩夫斯基家做弥撒,听了新祷文。她说很好。”

“弄到了,”彼挨尔回答。“明天皇帝要来……要举行非常的贵族会议,听说每千个人里征十个人。啊,我祝贺您。”

“是,是,谢天谢地。那么,军队里有什么新闻呢?”

“我们军队又后退了。听说,已经要退到斯摩棱斯克了,”彼挨尔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伯爵说。“诏书放哪里去了?”

“呼吁书!啊,是的!”彼挨尔开始在衣袋里掏摸文件,却找不到。他继续拍着衣袋,吻了进房的伯爵夫人的手,并且不安地环顾着,显然是盼望娜塔莎出来。娜塔莎没有再唱,但也没有到客厅里来。

“Ma parole,je ne sais plus ou ie l' ai fourré,(说实话,我不知道把它放哪里去了,)”他说。

“瞧,他总是丟失东西,”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带着受感动的、兴奋的面色走进来,坐下,无言地望着彼挨尔。她一走进来,彼挨尔那一直阴郁的面孔就顿时开朗起来了,于是他继续搜寻公文,向她看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