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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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哪,我要坐车去找,我把它丟在家里了。一定……”

“那末,您吃饭要迟到了。”

“啊,车夫走了。”

但是索尼亚到前厅去寻找公文,竟在彼挨尔的帽子里找到了;他曾经小心地把它们夹在帽里子里。彼挨尔想要诵读出来。

“不忙,饭后再念吧,”老伯爵说,显然预见到这次宣读中会有巨大的乐趣。

吃饭的时候,大家饮香槟酒祝贺新近获得圣·乔治勋章的人的健康。沈升说起城里的新闻,说到格鲁吉亚的老公爵夫人的病,说到美提弗耶在莫斯科不见了,说到有人把一个德国人带到拉斯托卜卿的面前,控告他是法国间菌(拉斯托卜卿伯爵自己这么向人说的),而拉斯托卜卿命令释放了这个间菌,向人民说这不是间菌,不过是德国一个老菌子而已。

“他们在抓人了,抓人了,”伯爵说,“我向伯爵夫人说过,要她少说法语,现在不是说法语的时候了。”

“您听说过吗?”沈升说。“高里村公爵聘了一个俄国先生,在学俄语——il commence à devenir dangereux de parler francais dans les rues.(在街上说法语成了危险的事了。)”

“那末,彼得·基锐累支伯爵,您怎样呢?若是征集民团,您也要骑马了。”老伯爵向彼挨尔说。

彼挨尔在整个吃饭的时间都沉默着、思索着。他望着伯爵对他说话,似乎不明白他的话。“是的,我去打仗,”他说,“不去!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战士呢?但一切是这样奇怪,这样奇怪!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不知道,我对战争是一点不感兴趣的,但是现在这时候,谁也不能够替自己担保。”

饭后,伯爵安静地坐在扶手椅里,面色严肃地要求著名的朗诵者索尼亚来诵读。

“我们的古都莫斯科。

“敌人的大批军队入侵俄国边境。它要毁坏我们亲爱的祖国。”索尼亚用她的尖细的声音用心地诵读着。

伯爵闭目静听着,听到某些地方他就叹一口气。

娜塔莎挺直身子坐着,凝神地时而望望父亲,时而望望彼挨尔。

彼挨尔感觉到她的目光,并且竭力不掉转头去看她。伯爵夫人对于诏书中每句庄严的话都不满地、忿怒地摇头。她从这些话里只看出,威胁她儿子的危险不会马上消失。沈升的嘴边现出嘲讽的笑容,显然是想嘲笑那最先要被嘲笑的事:嘲笑索尼亚的朗读,嘲笑伯爵要说的话,甚至假使没有更好的笑料,也要嘲笑呼吁书本身。

读到威胁俄国的危险,皇帝对于莫斯科的,尤其是对于有名的贵族们的希望时,索尼亚带着主要是因为他们注意静听而产生的颤抖的声音读最后的话:“我们为了协商以及领导我们所有的民团,就要亲自来到我们莫斯科人民的当中和我国各地人民的当中,民团现在正在阻止敌人的进攻,新组织的民团要在任何发现敌人的地方打击敌人。让敌人企图给我们的毁灭性打击,落在他们自己的头上吧,让这个从奴役中解放出来的欧洲来赞扬俄国的名字吧!”

“对呀,对呀!”伯爵叫着,睁开湿润的眼睛,并且他的话被喷嚏打断了好几次,好象是他的鼻子嗅到了强烈的醋酱一样。“只要皇帝说一声,我们就牺牲一切,不惜一切。”沈升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他所准备的对于伯爵爱国心的嘲讽,娜塔莎已经从她的位子上跳起来,跑到父亲的面前去了。“这位爸爸,多么可爱呀!”她吻着他说;然后她又带着不自觉的媚态看了看彼挨尔,这媚态是随同她的活跃一起出现的。

“好一个女爱国者!”沈升说。

“一点也不是女爱国者,只是……”娜塔莎愤慨地回答。“您觉得什么都好笑,但这根本就不是笑话……”

“简直是个笑话!”伯爵又说。“只要他说一声,我们都去……我们不是什么德国人……”

彼挨尔说:“说是‘为了协商’,您注意到了吗?”

“哦,不管是为了什么……”

这时候,大家都不注意的彼恰走到父亲的面前,满脸通红,用他的变音的,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声音说道:

“爸爸,现在我断然地说了,还有妈妈,随便您的意思怎样,我断然地说了,您让我去从军吧,因为我不能……。就是这些了……”

伯爵夫人恐怖地抬起眼睛看天,拍了拍手,忿怒地向丈夫说:

“这是您说起来的!”

但伯爵这时候也从兴奋中恢复了镇定。

“唉,唉,”他说。“又是一个战士!不要说废话了吧:你应该读书。”

“这不是废话,爸爸。费佳·奥保林斯基比我还小,他也去。反正一样,我现在什么都读不进,此刻……”彼恰停住了,脸上红得发汗,却继续说,“此刻国家在危急的时候。”

“够了,够了,废话……”

“但是您自己说过的,我们要牺牲一切。”

“彼恰,我告诉你,不许说,”伯爵叫着,望着妻子。她脸色发白,瞪着眼望着她的小儿子。

“我告诉您,彼得·基锐洛维支要向您说……”

“我向您说,这是废话,你乳臭还未干,就要去从军!来,来,我告诉你,”于是伯爵带着文件从房里走出去了,大概是要在休息之前,在书房里再读一遍。

“彼得·基锐洛维支,我们去抽烟……”

彼挨尔感到不安和犹豫。是娜塔莎的那双异常明亮的生动的眼睛,带着超乎亲切的神情,不断地望着他,把他弄到这个地步。

“不,我想,我要回家了。”

“怎么要回家,您说晚上要在我们这里过……您现在是很少到这里来了。但我的女儿……”伯爵好意地指着娜塔莎说,“只是在您面前才显得快乐……”

“是的,我忘记了……我一定要回家了……有事情……”彼挨尔连忙地说。

“那么,再会吧,”伯爵走到房外说。

“您为什么要走呢?您为什么心绪零乱呢?为什么?”娜塔莎问彼挨尔,挑衅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想要说“因为我爱您!”但是他没有说,脸红得要流泪了,于是他垂下了眼睛。

“因为我最好是少到您这里来,因为……不……只因为我有事……”

“为什么?不,您告诉我呀,”娜塔莎开始坚决地说,又忽然沉默了。

他们两人惊恐地不安地互相望着。他试图微笑,却笑不出来:他的笑容表示了自己的痛苦;他无言地吻了她的手,便走出去了。

彼挨尔下了决心不再到罗斯托夫家来了。

21

彼恰在遭到断然的拒绝之后,走到自己的房里,把自己锁在房里,伤心地哭着。当他沉默地、不高兴地、眼睛带着泪痕来喝茶时,大家都装作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第二天皇帝来到莫斯科。罗斯托夫家的几个仆人要求准许去看沙皇。这天早上,彼恰打扮了很长时间,象大人一样梳着头发,理着领子。他对镜子皱了皱眉,做着手势,耸着肩膀,最后,没有告诉任何人,戴起帽子,从后边的台阶走出屋子,极力避免被人发现。彼恰决定直接走到皇帝所在的地方,直接向某一个御前侍从(彼恰觉得,皇帝身边总是环绕着侍从)说明,他,罗斯托夫伯爵,虽然年轻,却希望为国效劳,年轻不是效忠的障碍,他决心……彼恰在打扮的时候,预备了他要向侍从说的许多漂亮的话。

彼恰以为,正因为他是孩子(彼恰甚至想到,大家都要诧异他的年轻),所以他能够见到皇帝,同时,他又想要在领子的样式上、头发的样式上,以及沉着的迟缓的步伐上,显出自已是一个成年人。但他愈向前走,就愈被克里姆林宫前不断增加的群众所吸引,就愈忘记了保持成年人所特有的沉着和迟缓。走到克里姆林宫时,他已经开始担心受挤,并且用威胁的姿式,毅然地把臂肘撑在腰边。但在三圣一体门,虽然他有决心,人们却大概不知道他是带着多么大的爱国的意图到克里姆林宫来的,把他挤到墙边,使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这时候车辆带着隆隆声从拱门下走过。在彼恰旁边,有一个农妇,一个听差,两个商人,一个退伍兵。彼恰在门前站了一会,不等所有的车辆过去,便想要抢在别人之先向前移动,开始毅然地用他的臂肘开路;但是,他的臂肘首先捣在他对面的农妇身上,农妇忿怒地向他叫着:

“干吗?少爷,你捣人,看呀——大家都站着。你挤什么!”

“大家都在挤,”听差说,也开始用他的臂肘开路,把彼恰挤在门边的臭角落里。

彼恰用手拭了拭满脸的汗,理了理他在家里照成年人那样打扮得很好的被汗淌湿的领子。

彼恰觉得他的样子不中看,并且生怕假使他这样地去见侍从,他们不会让他去见皇帝的。但是由于拥挤,要整顿仪容,或者走到别处去,都是没有一点儿可能的。有一个骑马走过的将军是罗斯托夫家的熟人。彼恰想要求他帮助,但是他又认为这是有失他的大丈夫气概的。车辆都过去了以后,群众向前一拥,把彼恰带到了广场上,那里已经人满了。不但广场上是人,而且在门窗的斜墙上,在屋顶上,处处是人。彼恰刚刚到了广场,便清晰地听到充满整个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和民众的高兴的说话声。

广场上松动了一会,但忽然所有的头都光着,大家又向前拥挤了。彼恰被挤得透不过气,大家喊叫着:“乌拉!乌拉!乌拉!”彼恰踮着脚尖,被挤着,但除了四周的人群,什么也看不见。

所有的脸上都有一种共同的激动和狂喜的表情。一个女商人站在彼恰的旁边呜咽着,她的眼里流出了泪。

“父,天使哟!亲爱的!”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拭着眼泪。

“乌拉!”大家都喊叫。

群众不动地站立了一会;后来又向前挤。

彼恰发狂般地咬紧了牙齿,凶狠地睁大了眼睛,用臂肘推开人群向前挤,并且喊着“乌拉!”好象准备在这个时候把他自己和所有的人都杀死,但是在他四周,人们拥挤着,脸色也是这样凶狠,发出同样的呼叫声,“乌拉!”

“原来皇帝是这样的!”彼恰想,“不,我不能亲自向他请愿了,这太胆大了!”虽然如此,他还是那样拚命地向前挤,从前面人的背后,他窥见铺了一长条红布的一块空地方;但这时,群众向后拥(前面的警察在推挤得太靠近的观众;皇帝正从宫中到圣母升天大教堂去),彼恰突然在一边的肋下受到那样的撞击,并且受到那样的挤压,以致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忽然发黑,于是他失去了知觉。当他清醒时,一个教士模样的人,在头后边垂着一束白发,穿着破烂的蓝法衣——大概是一个教会执事,他一手扶着他的腋下,一手挡住拥挤的群众。

“你们挤倒少爷了!”教会执事说。“干吗这样呀!……松一点……挤倒人了,挤倒人了!”

皇帝进了圣母升天大教堂。人群疏松一点了,教会执事把面色发白、呼吸急促的彼恰带到沙皇炮前面。有几个人怜惜彼恰,忽然一群人向他面前拥来,于是在他身边发生了拥挤。那些站在附近的人照料着他,解开他的上衣,把他放在炮架上,并责备那些挤他的人。

“这会挤出人命的呀。这是怎么回事呢?挤死人啦!可怜的人,脸白得象布一样啦,”许多声音说。

彼恰不久便清醒了,脸色也复原了,痛苦已经过去了,而且由于一时吃了苦头,他得到了炮上的位子,他希望在炮上看到回来时要走过这里的皇帝。彼恰此刻不再想到请愿了。只要能看到皇帝,他便自认是幸福的了!

当圣母升天大教堂里举行祈祷——欢迎皇帝驾临以及为了同土耳其媾和而感恩的联合祈祷——的时候,群众散开了;小贩们出现了,喊着卖克瓦斯酒、姜饼和彼恰最爱吃的罂粟糖;人们平常的谈话又听得见了。一个女商人展示她的破披巾,说这披巾买得多么贵;另一个女商人说现在所有的绸料子都贵了。救彼恰的教会执事和一个官吏说到这天是谁和主教做祈祷。教会执事说了几次“全体礼拜”,这个名词彼恰听不懂。两个年轻的小市民和嚼胡桃的农奴女孩们在说笑话。这些谈话,特别是和女孩们的笑话,对于这样年龄的彼恰本是有特别吸引力的,但是这些谈话现在却不能引起彼恰的注意。他坐在高处——炮架上,仍然因为想到皇帝和他对皇帝的爱戴而兴奋着。在他被挤倒时的疼痛、恐惧连同狂喜的情绪,更增强了他对于这一时刻的重要性的认识。

忽然从河岸上传来了炮声(这是鸣炮庆祝和土耳其媾和),于是群众猛烈地向河岸冲去——去看放炮。彼恰也想要向那里跑,但那个保护这位少爷的教会执事不让他去。炮继续在放,此刻从圣母升天大教堂里跑出来一些军官、将军和侍从,然后其余的人较为从容地走出来,帽子又都脱下了,那些跑去看放炮的人又跑回来了。最后,四个穿军服、佩绶带的人从大教堂门里走出来。群众又喊:“乌拉!乌拉!”

“哪一个,哪一个?”彼恰用哭泣般的声音问他四周的人,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大家都太兴奋了,于是彼恰盯着四个人当中的一个人,他因为眼里含着快乐的泪,看不清这个人,他把所有的热情都集中在这个人身上,虽然这个人不是皇帝,他却用发狂的声音呼喊“乌拉!”并且下了决心,明天不管怎样,他要去做军人。

群众跟着皇帝跑,随他到了宫前,便开始散去。时间已经很迟了,彼恰还没有吃东西,汗象水珠向下流;但他没有回家去;和那逐渐减少的、然而还是相当多的群众站立在宫前,在皇帝吃饭的时候,望着宫殿的窗子,还期待着什么,并且同样羡慕那些走上台阶、去和皇帝吃饭的大官们,以及那些侍候筵席的、在窗口一闪而过的御前听差们。

在皇帝吃饭时,发卢耶夫向窗外看了一下,说:

“人民还希望瞻仰陛下。”

快要终席了,皇帝嚼着饼干站起来,走到露台上。群众,包括彼恰在内,一齐向露台前面冲去。

“天使!亲爱的!乌拉!父!……”群众和彼恰喊叫着,妇女和几个软心肠的男子——彼恰也在内——又因为快乐而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