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兴地想到她并不比别人好,正象她从前所想的那样,要比别人坏,比世界上所有的、所有的人都坏得多。但是还不仅仅如此。她知道这个,并且问她自己:“还有什么呢?”但是什么都没有了。生活中没有任何乐趣,但日子还是在过。娜塔莎显然只是极力想要不拖累任何人,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她自己也不需要任何东西。她疏远家里所有的人,只同弟弟彼恰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觉得舒服。她不欢喜和别人在一起,只欢喜和他在一起;有时候,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便发笑。她几乎不出屋子,在来看他们的人当中,她只高兴看见一个人——彼挨尔。要比别素号夫伯爵对她更体贴、更细心,同时又更严肃,他是不可能的。娜塔莎不自觉地感觉到他的这种体贴,因此很高兴和他在一起。伹她并不感激他的体贴。彼挨尔好的地方,在她看来,没有一点是做作的。彼挨尔对一切的人厚道,似乎是很自然的,而且在他的厚道中,没有任何的手段。有时娜塔莎注意到彼挨尔在她面前感到困惑和发窘,特别是在他想要做点什么讨好她,或者在他生怕有什么话引起娜塔莎痛苦回忆的时候。她注意到这一点,并且认为这是由于他的一向所有的厚道和羞涩,在她看来,他一定就象对待她一样地对待所有的人。有一次在她非常激动的时候,彼挨尔曾经无意地说过这样的话,假若他是自由的,他硬要跪下来向她求婚、求爱,自从那时以后,他便没有向娜塔莎流露过他对她的感情;并且她很明白,这些话当时安慰了她,就象是为了安慰啼哭的孩子而说的一切没有意义的话一样。而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和彼挨尔的关系,会引起她这方面的爱情,更没有想到过会引起他那方面的爱情,甚至也没有想到过会促成男女之间的那种亲切的、自觉的、诗意的友谊,这种友谊她知道有几个例子。这不是因为彼挨尔是结过婚的人,而是因为娜塔莎深深地感觉到在她和他之间有一层道德上不允许他们亲近的障碍,这是她对库拉根所没有感到过的。
在圣·彼得斋期末,阿格拉斐娜·依发诺芙娜·别洛娃、罗斯托夫家的奥特拉德诺的乡邻到莫斯科来拜望莫斯科的圣徒们。她向娜塔莎提议斋戒,娜塔莎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意见。虽然医生禁止她清早出门,但是娜塔莎坚持要到教堂去斋戒,就是不要象罗斯托夫家里平常那样斋戒,每天在家里做三次祈祷,而且要象阿格拉斐娜·依发诺芙娜那样斋戒,一星期一次也不耽误教堂里的早祷、午祷和晚祷。
伯爵夫人欢喜娜塔莎这样的热心;在无效的医药治疗之后,她在内心希望祈祷比药剂能更有助于她女儿病的好转,虽然她担心并且瞒着医生,却同意了娜塔莎的要求,并且把她交托给别洛娃。阿格拉斐娜·依发诺芙娜每天凌晨三点钟来叫醒娜塔莎,常常发现她已经醒了。娜塔莎恐怕耽误早祷的时间。匆忙地洗着脸,温顺地穿上她的最坏的衣裳和旧外套,娜塔莎因为凉气而战抖着,走上被朝霞照得透亮的、无人的街道。娜塔莎听从阿格拉斐娜·依发诺芙娜的意见,不到自己的教区而到别的教堂去斋戒,据虔敬的别洛娃说,那里有一个过着极严格的高尚生活的神甫。教堂里的人总是很少;娜塔莎和别洛娃总是站在常在的地方,在那个放在左边唱歌队后面的圣母像前;当她在早晨这种不寻常的时间,望着圣母像的黑脸被前面点燃着的蜡烛和从窗口透进来的晨光所照亮,听到她极力要领悟了解的祈祷文的时候。一种新的、对伟大的事物无法理解而产生的、卑微的情绪支配了她。当她理解的时候,她个人的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和祷文吻合;在她不理解的时候,她更乐意地想到,她希望理解一切乃是一种自高自大,而理解一切是不可能的,只需要相信并皈依上帝就行了,她觉得上帝在这时候正领导着她的心灵。划十字、鞠躬,当她不了解的时候,她为自己的卑劣恐惧,只是请求上帝饶恕她的一切,一切,并且可怜她。她最专心从事的祈祷是忏悔的祈祷。在早晨很早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只遇到去上工的石匠、扫门前街道的园丁,家里所有的人都还在睡觉,这时候,娜塔莎体验到一种新的情绪,就是:能够改正她一切的罪过,能够过纯洁的新生活,能够有幸福。
在她过这种生活的整整一周之内,这种心情与日俱增。领受圣餐的幸福,或者象阿格拉斐娜·依发诺芙娜高兴地耍弄着这个字眼时向她说的,“圣灵交通”的幸福,在她看来是那么伟大,使她觉得她活不到这个幸福的星期日。
但是幸福的日子来到了,当娜塔莎在这个可纪念的星期日穿着白纱衣在圣餐后回家时,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安宁,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情不受当前生活的压迫。
医生这天来看娜塔莎,吩咐她继续吞服他在两星期前所开的最后的药粉。
“一定继续早晚吞服,”他说,显然是真诚地满意自己的成功。“但是,要更加严格遵守。放心吧,伯爵夫人,”医生开玩笑地说,一边甩手敏捷地抓住了金币,“她很快又要唱歌、又会活跃起来。最后的药品对她很有帮助。她的气色很好了。”
伯爵夫人看了看手指甲,吐口唾沫带着愉快的面色回到了客厅。
18
七月初,莫斯科散布着愈益令人惊慌的关于战争局势的流言:大家说到皇帝向人民的呼吁,说皇帝本人要离开军队回到莫斯科。因为在七月十一日之前,还没有接到诏书和呼吁书,关于这两件事和俄国局势的谣言不免有些夸张。传说,皇帝离开军队,因为军队处在危险之中,说是斯摩棱斯克失陷了,说是拿破仑有一百万兵,说是只有奇迹才能够拯救俄国。
七月十一日,星期六,接到诏书,但是还没有印出来;彼挨尔在罗斯托夫家,他答应第二天星期日来吃饭,并且把诏书和呼吁书带来,这些东西他要到拉斯托卜卿伯爵那里去拿的。
在这个星期日,罗斯托夫家的人照常到拉素摩夫斯基的家庭教堂去做午祷。那是七月里炎热的一天。已经十点钟了,当罗斯托夫家的人在教堂前下车时,炎热的空气,小贩叫卖声,人们穿着的浅淡而鲜明的夏衣,林荫道上树木沾满尘灰的叶子,音乐队的乐声和去换防的一营军队穿着的白裤子,以及车道上的车轮声和炎日的亮光,都使人感觉到在城市晴热的白天特别容易感觉到的那种夏季的困倦,使人对于眼前的事物产生满意和不满意的感觉。在拉素摩夫斯基的教堂里,有莫斯科的所有的贵族和罗斯托夫家的所有的熟人,(这年,好象是期待什么,许多照例要下乡的富家也留在城里。)娜塔莎走在母亲的身边,在穿号衣的推开群众的跟班后面,听到一个青年人的声音,用显得太高的低语声说到她:
“这是罗斯托娃,就是她。”
“她虽然瘦了,但还是漂亮!”她听到,似乎觉得有人提到库拉根和保尔康斯基的名字。娜塔莎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她总是似乎觉得,望着她的人,都只想到她所发生的事。这时她象往常在人群里那样,心觉得痛苦、难受,穿着淡紫色镶黑花边的绸裙,走路好象妇人们一样——她愈是心里觉得痛苦、羞耻,她的神色愈显得沉着、尊严。她知道并且没有弄错,她长得好看,但现在这不象从前那样使她高兴了。反之,近来这比什么都更使她苦恼,特别是在赤日炎炎的城市里。“又是一个星期日,又是一周,”她自言自语,想起上个星期日她在这里,“总是这样的没有生活内容的生活,总是这样的环境,从前在这个环境里的生活是很安适的。我好看、年轻,我知道现在我善良,从前我邪恶!现在我善良,我知道,”她想,“白白地,也不为了任何人,就度过了最好的、最好的年华。”她站在母亲身边,和站在附近的熟人点头。娜塔莎习惯地注视着妇女们的服装,批评身边一个妇人的tenue(举止)和她划十字时不得体的样子,她又烦恼地想到别人批评她,她也批评别人,忽然听到祈祷声,她便因为自己的卑劣而惧怕,怕她的先前的心灵的纯洁又会失去。
一个高雅的清洁的老神甫那么温和地严肃地祈祷着,这对于祈祷人的心灵发生着给人一种极大安慰的作用。圣坛的门关闭了,帘子缓缓地拉起来了,有神秘的微细的声音从那里发出来。娜塔莎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一种快乐而又苦恼的情绪使她坐立不安。
“指教我,我要去干什么,我要怎样过我的生活,我怎样才可以永久地、永久地纠正我自己!……”她想。
教堂执事走到讲坛上,叉开大拇指,从法衣下边理出长发,把十字架放在胸前,大声地严肃地开始读祷告文:
“我们在和平中向主祷告。”
娜塔莎想:“我们作为一个团体,大家在一起,没有等级差异,没有仇恨,在友爱中联合起来,——我们来祷告。”
“为了天上赐与的和平,为了拯救我们的心灵!”
娜塔莎祷告着:“为了天使的和一切在我们头上的神灵的世界。”
当他们为军队祷告时,她想起了她的哥哥和皆尼索夫。当他们为水上和陆上的旅客们祷告时,她想起了安德来公爵,并且为他祷告,并且祷告上帝饶恕她对他所做的错事。当他们为爱我们的人祈祷时,她为家中所有的人祈祷,为父亲、母亲,为索尼亚祈祷,现在她第一次感觉到她对他们所做的错事,并且感觉到她对他们的爱的力量。当他们为恨我们的人祈祷时,她为了要替他们祈祷,想起了她的仇人和恨她的人。她把债主以及一切和她父亲有交易的人都看作是仇人,并且每次想到仇人和恨她的人,她都想起了对她做了那么多坏事的阿那托尔,虽然他不是恨她的人,她却愉快地象为仇人一样地为他祈祷。只有在祈祷时,她才觉得自己能够清晰地平静地想起安德来公爵和阿那托尔,她对于他们这些凡人的感情,和她对于上帝的畏惧和虔信的感情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了。当他们为皇帝和宗教事务院祈祷时,她特别低低地鞠躬,划着十字向自己说,即使她不了解,她也不能怀疑,并且无论如何她爱统治的宗教事务院,为它祈祷。
在为皇帝的祈祷之后,教堂执事在胸前圣带上划了十字,并且说:
“把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生命献给主耶稣。”
“把我们自己献给上帝,”娜塔莎在心里重复着。“我的上帝,我把我自己献给你的意志,”她想。“我不想要什么,也不希望什么;教导我,我要去做什么,怎样运用我的意志!收下我吧,收下我吧!”娜塔莎带着那种动人的、急切的心情说,她没有划十字,垂着纤细的手臂,似乎是在期待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来把她带走,把她从她自身,从她的懊悔、愿望、谴责、希望和罪过中拯救出来。
伯爵夫人在祈祷时,屡屡地回头看看女儿那张受感动的面孔和一双明亮的跟睛,祷告上帝,求上帝帮助她。
事情出人意外,在祈祷当中,并不是按照娜塔莎所熟悉的次序,教堂执事拿出一个小凳子,即是他在“三位一体日”跪在上面祈祷的凳子,把它放在圣坛的门前。神甫走出来,他戴了顶淡紫色天鹅绒法冠。他理了理头发,费力地跪下来。大家都照他的样做着,莫名其妙地互相打量着。接着是诵读刚从宗教事务院发来的祷文,这是祈求要拯救俄国免遭敌人侵略的祷文。
“万能的主上帝,拯救我们的上帝,”神甫用那种清楚的、嗓门不大的、温和的声音开始诵读,只有斯拉夫的教士用这种声音读祷文,使得俄国人的心灵产生那种不可抵抗的作用。
“万能的主上帝,拯救我们的上帝!请你现在仁慈地、宽大地保护你的温顺的人民,仁爱地垂听我们,可怜我们,饶恕我们。敌人在骚扰你的土地,起来反对我们,想要把全世界变为废墟;这些不法的人聚集起来,要毁坏你的王国,破坏你的神圣的耶路撒冷和你所爱的俄国:玷污你的教堂,毁坏你的圣坛,并侮辱我们的神龛。主啊,这些罪人要横行到几时呢?那个不法的恕势力能维持到几时呢?
“主上帝!听我们向你祷告:用你的力量加强我们的大仁大德的至崇至尊的伟大君主亚力山大·巴夫诺维支皇帝;记住他的公正和温良,按他的善行奖励他,让他的善行保护你所爱的以色列吧。祝福他的会议、事业和工作;用你的万能的手巩固他的帝国,让他战胜敌人,好象摩西战胜亚马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一样。保佑他的军队,将铜弓放在以你的名义武装的人手里,给他们作战的力量。拿起武器和盾牌,起来帮助我们吧,羞辱那想要危害我们的人吧,让他们在这些忠实的战士面前,如同灰尘在风的面前一样,让你的有力的天使羞辱他们,把他们赶走;使他们在不知道的时候落入网罗,使他们的秘密阴谋坑害他们自己;要他们跪在你的奴隶的脚下,由我们的战士打倒他们。主啊!你救人无论多少都不费力;你是上帝,人不能反对你。
“我们的父上帝!记住你的一向所有的宽大和仁爱;不要扭过你的脸背着我们,宽恕我们的卑微吧,用你的伟大的仁爱和无限的宽宏赦免我们的不法和罪过吧。使我们的心灵纯洁,在我们心里恢复正义的精神;增强我们对你的信仰,增强我们的希望,唤起我们真正的互相的爱,使我们以一心一德为武装,正义地保护你给我们的和我们祖先的产业,不要让不义之徒的魔杖使你的神圣人民的命运受到打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