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许久没有听见的声音,使罗斯托夫觉得比先前的枪声更愉快、更兴奋。他挺起身子,观察展开在山前的战场,一心注意着矛枪骑兵的行动。矛枪骑兵冲到法国龙骑兵面前去了,在硝烟中发生了混乱,五分钟后,矛枪骑兵退回未了,并未回到他们先前驻扎的地方,却偏左一点。在骑栗色马匹、穿橙色军服的矛枪骑兵的行列之间及在他们后边,可以看见一大群骑灰色马匹、穿蓝色军服的法国龙骑兵。
15
罗斯托夫凭他敏锐的猎人的眼睛,首先看见了这些穿蓝色军服的法国龙骑兵在追赶我们的矛枪骑兵。零乱的一群群矛枪骑兵和追赶他们的法国龙骑兵相距得越来越近了。已经可以看到,这些在山下显得矮小的人们在彼此冲撞,互相追逐,并且挥着手臂或者佩刀。
罗斯托夫好象是在打猎的时候一样望着面前所发生的事。情。他本能地觉得,假使现在用他的骠骑兵去攻击法国龙骑兵,他们便抵挡不住;但假使要攻击,便应该立刻就发起,马上就发起,不然就迟了。向四周看了一下。上尉站在他旁边,也一直紧盯着下方的骑兵。
“安德来·塞发斯提阿支内,”罗斯托夫说,“你要知道,我们能击溃他们……”
“那好极了,”上尉说,“确实……”
罗斯托夫没有听完他的话,便刺了刺坐骑,跑到骑兵连的前面去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出进攻的命令,整个骑兵连象他所感觉的那样,已经随着他出动了。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并且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不加思索、不加考虑地做了这一切,就象他在打猎的时候所做的一样。他看见龙骑兵接近了,他们零乱地奔驰着;他知道他们抵挡不住攻击,而且知道只有那片刻时间,假使错过了时间,它是不会再来了。子弹那么激烈地在他四周嗖嗖呼啸地响着,马那么急切地向前猛冲,以致他无法加以控制。他刺了刺坐骑,下了命令,顷刻之间,他听到背后展开着的骑兵连的马蹄声,他急速地向山下龙骑兵冲去。他们还没有下山,他们的坐骑已经不觉地由急驰变为奔腾,他们愈接近矛枪骑兵和矛枪骑兵背后追赶着的法国龙骑兵,他们的坐骑奔腾得愈快。龙骑兵接近了。前面的人看见了骠骑兵,开始向后转,后面的人停下了脚。罗斯托夫怀着拦截狼的去路时的那种心情,使他的顿省种的马竭力奔腾,去拦截法国龙骑兵的零乱的队伍。有一个矛枪骑兵停下了脚,有一个步行的趴倒在地上,以免被撞倒,一匹无人骑的马夹杂在骠骑兵之间。几乎全部的法国龙骑兵都向回跑。罗斯托夫紧盯着一个骑灰色马的法国人,向他急冲。在路上他碰到一丛灌木,但他的矫捷的马越过去了,尼考拉还没有在鞍上坐正便看出,他在顷刻之间就要赶上那个被他认作目标的敌人。这个法国人从服装上看来,一定是一个军官,弯着腰坐在灰色马上奔驰着,用他的佩刀鞭策着。顷刻之间,罗斯托夫的马的胸部撞上了那个军官的马的后部,几乎把它撞倒,就在这个时候,罗斯托夫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举起了刀向法国人砍去。
就在他举刀砍杀的那一片刻,罗斯托夫所有的拚杀精神顿然消失了。军官从马上跌下来,这与其说是由于刀砍,刀只轻轻地碰在他的胳臂上边,毋宁说是由于马的颠簸和受惊。罗斯托夫勒住了马,两眼寻找着他的敌人,要知道他打败的是谁。法国龙骑兵的军官一只脚在地上跳養,一只脚抹在脚镫里。他恐怖地眯着眼睛,好象每一秒钟都会再挨一刀,他皱了皱眉,带着恐怖的神情,抬起头看了看罗斯托夫。他的脸色是苍白的,沾了泥,他是个金发的年轻人,下巴上有个酒窝,眼睛是浅蓝的,这脸一点儿也不象是战场上所有的敌人的脸,却是最寻常的家庭生活中所常见的脸。在罗斯托夫还没有决定怎样处置他之前,军官已经喊叫:“Je me rends!”(我投降了!)他忙乱着,想要却又不能把脚从脚镫里抽出来,用惊恐的蓝眼睛不动地望着罗斯托夫。赶上来的骠骑兵们,拔出他的脚,把他扶到鞍子上。骠骑兵在各处忙于处理龙骑兵:有一个受伤了,脸上有血,却不肯放开他的马;另一个抱着骠骑兵,坐在骠骑兵的马臀上;第三个正由骠骑兵扶着上马。前面的法国步兵一面奔跑一面射击。骠骑兵们带着俘虏们连忙向回跑。罗斯托夫和别的人一同向回跑,在心里感觉到一种难受的不快的情绪。由于这个军官的被俘和砍了他一刀,他内心感觉到一种茫然的、混乱的、自己怎么也说不明白的情绪。
奥斯忒曼·托尔斯泰伯爵迎接了返回的骠骑兵,把罗斯托夫喊到跟前,感谢了他,并且说,他要向皇帝呈奏他的勇敢行为,并且要请求颁给他乔治十字勋章。罗斯托夫被召唤去见奥斯忒曼伯爵的时候,才想起他发起的攻击并没有接到命令,同时他认为,司令官把他找去是为了处罚他的这种擅自的行动。奥斯忒曼的赞语和奖赏他的话,应该使罗斯托夫觉得高兴;但他仍然感觉到一种不愉快的茫然的厌恶的情绪。“使我苦恼的究竟是什么呢?”离开将军时,他问他自己。“是依利因吗?他是安然无恙的。我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吗?不是。都不是!”有一种别的东西使他觉得苦恼,那好象是忏悔。“是的,是的,那个有小酒窝的法国军官。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举刀要砍的时候,我的手是怎样停住的。”
罗斯托夫看见了被押走的俘虏,跟在他们后面奔去,以便看一看那个下巴有酒窝的法国人。那人穿着奇异的军装,坐在骠骑兵的一匹后备马上,并且不安地四面张望着。他手臂上的刀伤几乎算不了是伤。他做作地向罗斯托夫微笑了一下,向他挥手致意。罗斯托夫见了仍然觉得不舒服,并且有点难为情。
这一整天和第二天,罗斯托夫的朋友和同事注意到他不愁闷、不发怒,但沉默着、思索着、凝神着。他勉强地喝酒,力求独自思索着什么。
罗斯托夫总是想着他这次的光荣功绩,令他惊讶的是,这个功绩使他获得了乔治十字勋章,甚至使他获得了勇士的名誉;可是有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解的。“看来他们比我们更加害怕!”他这么想着。“这就是所谓英勇的全部含意吗?我为祖国是这么做的吗?那个有小酒窝和蓝眼睛的人,他的罪在哪里呢?他是多么恐惧啊!他以为我要杀死他。我为什么要杀死他呢?我的手是发抖的。但是他们给了我乔治十字勋章。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尼考拉在心中反复考虑这些问题,对于那个使他那么苦恼的问题,仍然没有给他自己一个明确的回答,但这时候,军役中幸运的轮子转得于他有利了,象这种事是常有的。在奥斯特罗夫那战役之后,他升了官,指挥一营骠骑兵,并且在需要一个勇敢的军官的时候又委派了他。
16
接到了娜塔莎生病的消息以后,伯爵夫人虽然还没有完全复元,还很虚弱,却同彼恰和全家来到莫斯科,于是罗斯托夫全家从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家里搬进自家的房子,并且在莫斯科住下来了。
娜塔莎的病是那么严重,因而想到她得病的原因,她的行为,以及她的解除婚约,都成了次要的事情,这对她和她的父母倒是幸事了。她的病那么重,因而没有人能够想到她对于所发生的一切要负多大的责任,这时候她不吃、不睡,显见地消瘦了,她咳嗽,并且正如医生们使她的父母所感到的那样,她的病很危险。只能想到怎样帮助她了。医生们来看娜塔莎,有时各人单独地来,有时大家举行会诊,用法语、德语、拉丁语说着各种各样的话,他们互相批评,按照他们看得出来的病症开出各种各样的药方;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他们不能够了解娜塔莎所生的病,因为没有一种活人的病是能够被了解的;因为每一个活人有他的特性,并且总有他自己的特殊的、新的、复杂的、医学上不知道的病,不是医书上所写的肺、肝、皮肤、心、神经等病,而是这些器官的疾病的某一种结合症。医生们不能够想到这种简单的道理(正如同魔法师不能够想到,他不能行使魔法),因为他们的毕生工作是治病,因为他们靠治病获得钱财,并且因为他们在这件事情上耗费了他们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但是医生们不能够想到这种道理,主要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无疑是有用的,而且事实上,对于罗斯托夫全家是有用的。他们有用,不是因为他们给女病人吞服大部分是有害的药剂(这种害处是不大感觉到的,因为有害的药剂所用的份量是微小的),但他们是有用的、必需的、不可少的,因为他们满足了病人的和爱护病人的人的精神上的要求,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有、将来也有假医生、女巫、对症治疗者和顺势治疗者的原因。他们满足了那种永恒的、人类的要求,就是人在痛苦时所具有的希望减轻痛苦的要求,获得同情和见诸行动的要求。他们满足了那种永恒的、人类抚摩痛处的要求,这在小孩子身上可以看到最原始的形式。小孩子自己有了伤痛,便立即跑到母亲或保姆的怀抱里,要她们抚摩并且吻自己的痛处,她们抚摩了、吻了痛处,他便觉得痛苦减轻了。小孩子不相信,那些最有力量、最有智慧的人没有办法减轻他的疼痛。使小孩获得安慰的,是减轻疼痛的希望,是母亲抚摩他的肿包时所表示的同情。医生对于娜塔莎有用,因为他们吻了、抚摩了她的“肿包”并断言说,假使车夫到阿尔巴特街的药店去用一卢布七个格利夫那买回装在好看的小盒里的药粉和丸药,假使这些药粉一定每隔两小时,时间不多也不少,由女病人用开水吞服一次,“肿包”就立刻会消去。
假如不给病人按时服药、喝水、喝汤以及按医生的吩咐做好一切生活琐事(这些是照料病人的事务性工作,做好这些事情,对服侍病人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安慰),那么索尼亚和伯爵夫人又有什么事可做呢?她们无事可做,那又成什么样呢?假使不是伯爵知道,娜塔莎的病花了他几千卢布,并且为了她的好转,他不惜再花几千;假使伯爵还不知道,她若不复元,他还不惜再花几千,把她送到外国去找医生会诊;假使伯爵还不能够详尽地说出美提弗耶和费来尔看不准,弗利斯却看得准,而穆德罗夫更能确定她的病症,——那末,他怎么能够忍心看到他心爱的女儿在害病呢?假如不是伯爵夫人因为娜塔莎不完全遵守医生的吩咐,偶尔和生病的娜塔莎争吵,那末她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她在发火而忘记自己忧愁的时候说:“假若你不听医生的话,不按时吃药,这样是永远不会好的!在你的病会变为肺炎的时候,不能够这样忽视的,”伯爵夫人这么说,在她说出这个不单是她一个人不明白的字眼的时候,她已获得了很大的安慰。
索尼亚假若不是愉快地觉得,为了决心严格执行医生的一切吩咐,她第一次连续三夜没有脱衣裳,并且她现在夜里不睡,为了不误服药的时间,准时从小金盒子里取出稍含毒性的药丸给病人吞服,那末她要做什么呢?甚至娜塔莎自己,虽然说过没有药能医好她的病,说这一切都是蠢事,却乐于知道,他们对她作出了这么多牺牲,她应该在一定的钟点服药。甚至这样的事也使她高兴,就是她能够表示,她不遵守医生的吩咐,不相信治疗,不看重她自己的生命。
医生每天来按脉,看舌苔,没注意她的沮丧的脸色,和她说笑话。但后来,医生走进另一个房间,伯爵夫人赶快跟他走进去,他做出严肃的神情,沉思地摇头说,虽然还有危险,他希望这最后的药剂能有效力,又说应该等着看;他又说,这病大部分是精神上的,但……
伯爵夫人一面极力遮遮掩掩,一面把金币塞到医生的手里,然后总是安心地回到病人那里。
娜塔莎的病因是她吃得少、睡得少、咳嗽,总是没有精神。医生说病人不能够没有医药的帮助,因此他们把她留在城市里,让她呼吸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因此在一八一二年的夏天,罗斯托夫家没有下乡。
娜塔莎虽然吞服了大量药丸、小瓶和小盒的药水、药粉(邵斯夫人爱好这些小东西,她收集了很多),虽然失去了她所习惯的乡村生活,她的青春活力却发生了作用:日常生活使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悲伤;这悲伤不再象痛苦的疾病那样压在她的心上,渐渐成为过去的事,而她也开始在身体上复元了。
17
娜塔莎更沉静了,但并没有更加愉快。她不但逃避各种外界的欢乐:跳舞会、闲游、音乐会、看戏;而且没有一次笑的时候不是带着眼泪。她不能唱歌。她一开始要笑,或试图独自歌唱的时候,泪水便哽住了她:那是忏悔的泪,回忆一去不复返的纯洁时期的泪;那是烦恼的泪,由于她白白地毁了她的本来是可以很幸福的青春年华。她似乎特别觉得,笑与唱歌对于她的悲哀是一种亵渎。她也没有想到献媚;她甚至不必抑制自己。她说并且觉得,这时候所有的男子在她看来,完全象是小丑娜斯他斯亚·依发诺夫那。内心的警戒兵,坚决地禁止了她一切的快乐。并且她失去了从前的、无忧无虑的、充满希望的少女生活的兴趣。她常常地、最痛苦地想起的,是秋天、打猎、伯伯,以及同尼考拉在奥特拉德诺所过的圣诞节。只要这种日子能够回来,哪怕只有一天,她便什么都可以牺牲!但这永远一去不复返了。那时候的预感证实了,那种自由自在和愿做一切乐事的心情是永远不再回来了。然后还是要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