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有唇髭的军官斯德尔任斯基夸张地说,萨尔塔诺夫堤是俄国的瑟摩彼利,在这个堤上,拉叶夫斯基将军做出了千古不朽的事迹。斯德尔任斯基叙述拉叶夫斯基的事迹,说他在可怕的炮火下领着他的两个儿子到堤上去,并且和他们一同进攻。罗斯托听着他的叙述,不但没有称赞斯德尔任斯基的热心,而且反之,显出羞于他所听到的话的样子,然而他无意反驳。罗斯托夫在奥斯特理兹和一八〇七年的战争以后,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人们叙述战绩的时候总是撒谎,正如同他自己叙述的时候也说谎;再说,他有充分的经验,知道战争中所发生的一切,完全不是我们所能想象和叙述的那样。因此他不满意斯德尔任斯基的叙述,不满意这个有络腮胡子的斯德尔任斯基本人,由于习惯,他对着听话的人的脸把头低低地垂着,并且在狭小的棚子里挤他。罗斯托夫沉默地望着他。“第一,在那被攻击的堤上,一定是那么混乱、那么拥挤,即使拉叶夫斯基领了他的儿子上堤,对于谁也不能发生影响,除了对于他身边的十来个人以外,”罗斯托夫想着,“其余的人不能看见拉叶夫斯基是怎样并且是同谁一起走到堤上去的。但那些看见的人,也没有显得很兴奋,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自己性命攸关的时候,拉叶夫斯基那种亲切的、父亲的情感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国家的命运并不取决于是否占据了萨尔塔诺夫堤,正象别人对我们所说的瑟摩彼利的情形那样。所以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牺牲?而且为什么在战争场合里,要自己的儿子去冒险呢?我不但不会带我的弟弟彼恰去,而且也不会带这个我觉得陌生的、但又是善良的孩子依利因去,你要尽力把他们安置在什么地方,得到保护,”罗斯托去一面继续想着,一面听斯德尔任斯基说着。但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在这方面也有了自己的经验。他知道,这个故事的作用是赞扬我们军事上取得的荣誉,因此应该做出不怀疑它的样子。他就是这么做了。
“但是,我不行了,”依利因说,看出了罗斯托夫不高兴斯德尔任斯基的话,“袜子、衬衫、我的身子下边都淌水了。我要去找躲雨的地方。好象雨下小了。”
依利因走出去了,斯德尔任斯基也走了。
五分钟后,依利因在泥浆里奔跑着回到棚子。
“乌拉!罗斯托夫,我们赶快去。我找到了!大约两百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旅店;那里已经有了我们的人了。我们至少可以把衣服烤一烤。玛丽亚·根利荷芙娜也在那里。”
玛丽亚·根利荷芙娜是团里医生的妻子,是年轻美丽的德国女子,是医生在波兰娶的。医生也许是没有办法,也许是不愿意在新婚的初期离开年轻的妻子,随身带她跟着骠骑兵团到处走,医生的嫉妒成了骠骑兵军官间通常的笑柄。
罗斯托夫披上外套,叫拉夫如施卡带着东西跟随他,于是同依利因一道走去,在偶尔被远处的电光划破的黑暗中,在细雨中,他们有时在泥泞里滑着,有时在泥泞里着。
“罗斯托夫,你在哪里?”
“在这里,多亮的闪电呀!”他们互相叫着。
13
医生的篷车停在旅店门口,旅店里面已经有了五个军官。玛丽亚·根利荷芙娜是个肥胖的、金发的德国女子,穿着短宽服,戴着睡帽,坐在前面角落里的阔凳子上。她的医生丈夫,睡在她旁边。罗斯托夫和依利因走进房,军官们欢迎他们,发出快乐的喊叫声和欢笑声。
“啊!你们多快活,”罗斯托夫笑着说。
“您为什打呵欠?”
“好漂亮呀!他们身上淌着水呢!不要把我们的客厅弄湿了。”
“不要弄脏了玛丽亚·根利荷芙娜的衣裳,“大家一起回答。
罗斯托夫和依利因急忙找一个角落,换下湿衣服,免得玛丽亚·根利荷芙娜害羞。他们走到隔墙的后面去换衣服;但是在这个小角落里坐满了人,在一只空箱子上放着一支蜡烛,有三个军官在玩纸牌,谁也不愿意让出地方来。玛丽亚·根利荷芙娜临时借出她的裙子,用它代替帘子,就在这个帘子的后边,罗斯托夫和依利因靠着背行囊的拉夫如施卡的帮助,脱下了湿衣服,换上了干衣服。
他们在破壁炉里升了火。他们找到了一块木板,搭在两个鞍子上,铺上马衣,又找来一个小茶炊、一个酒壶和半瓶甜酒,并且要求玛丽亚·根利荷芙娜做女主人,大家都挤在她的身边。有的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以便拭她的美丽的小手,有的把上衣垫在她的小脚下以免受湿,有的把外套挂在窗子上挡风,有的把苍蝇从她丈夫脸上赶走,使他能好好睡觉。
“不要管他吧,”玛丽亚·根利荷芙娜羞涩地愉快地微笑着说,“他一夜没有睡,现在睡得多好。”
“不行,玛丽亚·根利荷芙娜,”一个军官回答,“应该侍候医生的。也许在我的手脚要锯掉的时候,他会可怜我的。”
杯子只有三只;水是那么脏,因而不能确定茶是浓是淡,而且茶炊里只能烧六杯水,因此更加有趣了:大家按照年纪的大小,轮流地从玛丽亚·根利荷芙娜那又肥又短、指甲不很干净的手里接过各人的茶杯。似乎是所有的军官,确实在这天晚上都爱上了玛丽亚·根利荷芙娜。甚至那些在隔墙那边玩纸牌的军官,也歇了牌,怀着大家对玛丽亚·根利荷芙娜献殷勤的那种心情,走到茶炊旁边。玛丽亚·根利荷芙娜看见自己身边围绕着这些漂亮而恭敬的青年,显得很高兴,虽然她极力掩饰这种心情,虽然她每次看到睡在她身边的丈夫身子一动,便显得胆怯。
勺子只有一个,糖却多极了,但是来不及搅糖,因此决定由她轮流地替每一个人搅糖。罗斯托夫接过自己的茶杯,在茶里倒进甜酒,请玛丽亚·根利荷芙娜搅一搅。
“怎么,您没放糖?”她说,一直微笑着,好象她所说的一切和别人所说的一切都是很可笑的,并且含有别的意义。
“我不要糖,我只要您用自己的小手搅一下。”
玛丽亚·根利荷芙娜同意了,开始寻找勺子,勺子已被人夺去了。
“您用手指,玛丽亚·根利荷芙娜,”罗斯托夫说,“这样更好了。”
“太烫了!“玛丽亚·根利荷芙娜说,高兴得脸发红。
依利因拿来一桶水,倒进一点甜酒,搬到玛丽亚·根利荷芙娜面前,要求她用手指搅。
“这是我的茶杯,”他说。“只要您把手指伸到杯子里,我就喝完。”
茶炊倒空了的时候,罗斯托夫拿了一副纸牌,提议和玛丽亚·根利荷芙娜玩王牌。他们拈阄决定了谁是玛丽亚·根型荷芙娜的同伙。大家同意了罗斯托夫提出的玩纸牌的规矩,就是谁做了国王,便有权利吻玛丽亚·根利荷芙娜的小手儿,谁做了傻瓜,便在医生醒来时,为他另煮一壶茶。
“那么,假使玛丽亚·根利荷芙娜做了国王,怎么办呢?”依利因问。
“她就是皇后!她的话就是法律。”
刚刚开始玩牌,医生的头发蓬乱的头忽然从玛丽亚·根利荷芙娜背后抬起来了。他早就醒来了,听着他们所说的话,显然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他看不出任何愉快的、可笑的、或者有趣的地方。他的脸色愁闷、沮丧。他没有向军官们致候,搔了搔头发,要求他们让他出去,因为他们挡了他的路。他刚刚走出去,全体军官就发出了大声的欢笑,玛丽亚·根利荷芙娜却脸红得快要淌眼泪了,这使她在所有军官们的眼睛里,更有魅力了。医生从院子里回来,向他的妻子说(她脸上快乐的笑容消失了,惊恐地望着他,等着他说话),雨已经停了,他们应该到篷车里去过夜,不然东西要被人偷光了。
“好,我派一个传令兵去守……派两个,”罗斯托夫说。“算了吧,医生。”
“我自己去站岗!”依利因说。
“不要,诸位,你们睡过了,但我两夜没有睡,”医生说,气闷地坐在妻子的身旁,等候玩纸牌结束。
医生斜视着他的妻子,军官们看见医生愁闷的面色,更加开心了,许多人忍不住笑出声,不过笑了之后,他们连忙寻找好听的借口。当医生领着他的妻子走出去,同她上了篷车的时候,军官们躺在旅店里,用潮湿的军大衣盖着身体;但是他们好久没有睡着,时而彼此谈话,提起医生不高兴的心情和他妻子愉快的脸色,时而跑到台阶上去,回来报告篷车里所发生的事情。罗斯托夫几次蒙了头想睡觉,但是不知谁的说话声又提起了他的精神,谈话又开始了,并且又发出了无缘无故的、开心的、小孩般的笑声。
14
两点钟以后还没有入睡着,有一个骑兵上士带来了命令,要他们开拔到一个小市镇奥斯特罗夫那去。
军官们仍旧谈着、笑着,连忙开始准备;他们又在茶炊里烧着混浊的水。但是罗斯托夫没有等到喝上茶,便到骑兵连去了。已是黎明时分了;雨停了,云散了。天气潮湿而寒冷,特别是穿着未干的衣服。罗斯托夫和依利因两个人走出旅店,在朦胧的晨光中,看了看因雨水而发亮的医生的皮篷车,从车帷的下边伸出了医生的脚,在车子当中可以看到医生妻子在枕头上戴着睡帽的头,听到她的熟睡的呼吸声。
“确实她很可爱!”罗斯托夫向一同出来的依利因说。
“多么迷人的女人啊!”依利因带着十六岁的人的严肃态度回答。
半小时后,排好队的骑兵连站在路上了。发出了命令:“上马!”兵士们划着十字上了马。罗斯托夫走在前面,命令:“前进!”于是骠骑兵四人一列展开了,在潮湿的道路上发出马蹄溅起泥淖声、佩刀铿锵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他们随着前面的步兵和一队炮兵,在两旁种植桦树的大道上前进。
破碎的蓝色带紫的云,因为日出而发红,在风里飞驰着。天色渐渐明亮了。总是生长在乡村道路旁边的弯曲的草看得清楚了,因为夜雨草还是潮湿的;桦树的垂枝也是潮湿的,在风里摆动着,顺着风势滴下明亮的水珠。士兵的面孔也渐渐清楚起来了。罗斯托夫和紧跟着他的依利因在两行桦树之间的大路边上走着。
在作战时,罗斯托夫自己骑着哥萨克的马,不骑战马。他是识马的人,又是猎人,他新近得到一匹烈性的、顿省种的、好看的、有鬃的大马,这匹马是谁也赶不上的。罗斯托夫觉得骑这匹马是一种乐趣。他想到马,想到早晨,想到医生的妻子,却没有一次想到迫近的危险。
从前,罗斯托夫去打仗时便害怕,现在他没有丝毫的恐怖情绪。他不怕,不是因为他听惯了炮声(人对于危险是不能习惯的),而是因为他遇到危险时能够控制自己的心情。他习惯了在去打仗的时候想到一切,只是不想那个似乎是他所最关心的事情,不想到眼前的危险。在从军的初期,无论他多么努力,无论他怎么责备自己懦弱,他却做不到这一点;但现在,经过了许多年,他也能这么做了。此刻,他和依利因在桦树之间并排走着,偶尔从他的手所碰着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叶子,有时用脚踢马肚子,有时头也不转过来,把吸完的烟斗递给身后的骠骑兵;显出那样镇静的无忧无虑的神情,好象是骑马闲游一样。他可怜地望着不安的话很多的依利因的兴奋的面孔,他凭经验知道这个骑兵少尉预感到恐怖的和死亡时的痛苦心情,并且知道,除了时间,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他减轻痛苦。
太阳刚刚从乌云后边升到那一块明净的天空,风便平息了,似乎风不敢破坏这暴风雨后夏天早晨的美景;水珠还在滴,但已经是直滴下来了,——一切寂静无声。太阳升起来了,在地平线上显露了一会,又消失在上边的一条窄长的乌云里。几分钟后,太阳更明亮地升到乌云的上边,并且扯裂着云边。万物光明灿烂。随着亮光的出现而同时响起的是前面所发出的炮声。
罗斯托夫还没有来得及思索并断定这些炮声的远近,奥斯忒曼·托尔斯泰伯爵的副官已从维切不司克骑马跑来,带来命令要顺着大道缓驰前进。
骑兵连赶过了也是急于赶快前进的步兵和炮兵连,下了山,经过一个没有居民的空村庄,又上山。马开始出汗,人脸发红。“停,看齐!“骑兵营长在前面发令。
“向左前进,慢步走!”前面传来了命令声。
骠骑兵们顺着步兵的行列,走到阵地左翼,停在前线上的我方矛枪骑兵的后面。右边是我方密集的步兵纵队,——他们是后备队;在他们上方的山上,在清净明亮的空气中,在早晨斜射的亮光里,在地平线上,可以看到我方的大炮。在前面的深谷的那边可以看到敌人的纵队和大炮。在山谷里可以听到我方前哨的声音,他们已经加入战斗,和敌人互相射击觉得很愉快。
罗斯托夫听到这些许久没有听到的声音,好象是听到最欢乐的音乐一样,他的精神提起来了。特拉卜——嗒!嗒!嗒!枪声时而一齐打响,时而迅速地连续响起。一切又都寂静了,然后又好象有人在玩鞭炮似的,发出打冷枪的声音。
骠骑兵们在原地停留了大约一小时。开始打炮了。奥斯忒曼伯爵带着随从走到骑兵连的后面停下来,和团长说了话,又回到山上的大炮那边去了。
奥斯忒曼走了以后,对矛枪骑兵发了命令:
“成纵队,预备攻击!”
他们前面的步兵分成了排,让骑兵通过。矛枪兵出动了,矛枪的缨子飘动着,向山下左边的法国骑兵缓驰而去。
矛枪兵刚下山,骠骑兵便奉命下山去掩护炮兵。骠骑兵刚到了矛枪骑兵空出的地方,便从前方飞来了嗖嗖呼啸的枪弹,落在远处,没有射中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