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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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尼考拉要在家里度完假期。安德来公爵从罗马寄来的第四封信到了,他在信里说,假使不是因为在温暖的气候中他的伤口突然裂开,他早已首途回返俄国了,这使他不得不把归期延迟到来年的年初。娜塔莎仍然爱她的未婚夫,仍然由于这爱情而感到安慰,仍然容易感受一切的人生欢乐;但在同他分别后的第四个月末,她开始有了愁闷的时候,而这是她不能控制的。她惋惜她自己,惋惜她白白地、不为任何人损失了这全部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是那样地能够去爱、并被爱的。

罗斯托夫家不快活了。

9

圣诞节到了,除了大弥撒,除了邻人与家奴的隆重而无聊的庆贺,除了大家所穿的新衣,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来庆祝圣诞节了,但是在无风的列氏二十度严寒中,在日间明亮眩目的太阳光下,在夜间有星光的蓝天之下,令人觉得这时候需要一种庆祝。

在圣诞节的第三天的午饭后,全家的人都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了。这是日间最无聊的时候。尼考拉早晨出去拜访过邻居,睡在沙发上。老伯爵在自己的书房里休息。索尼亚坐在客厅的圆桌前描绣花图案。伯爵夫人在玩排心思牌。小丑娜斯他斯亚·依发诺芙那面色愁闷地和两个老妇人坐在窗前。娜塔莎进了房,走到索尼亚面前,看了看她在做什么,然后走到母亲面前,沉默地站住。

“为什么你象个无家可归的人那样走来走去?”母亲说。“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他,……马上,就是此刻我需要他,”娜塔莎说,眼睛闪闪发亮,没有笑容。

伯爵夫人抬起头,注意地望着女儿。

“不要望我,妈妈,不要望我,我马上就要哭了。”

“坐下来,和我坐一会,”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需要他。为什么我要这样虚度光阴,妈妈?……”她的声音中断了,泪水从眼里流出来了,她为了掩饰她的流泪,迅速地转过身,走出了房间。她走进起居室,站了一会,思索了一会,然后走进了女仆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仆在埋怨一个喘息着的小女孩,她是从家奴的住房那里带着外边的冷空气刚刚跑进房来的。

“你玩够了,”老妇人说,“什么事都有个时候。”

“让她去吧,康德拉切芙娜,”娜塔莎说。“去吧,马富路莎,去吧。”

放走了马富路莎,娜塔莎穿过大厅走到前厅。一个老人和两个年轻的听差在玩牌。他们在小姐进来时,歇了牌,“站起来了。“我要他们做什么呢?”娜塔莎想。

“是的,尼基他,请你去……我派他到哪里去呢?……是的,到院子里去,请你拿只公鸡来;还有你,米沙,拿点燕麦来。”

“只拿一点燕麦吗?”米沙愉快乐意地说。

“去,赶快去,”老人催促地说。

“费道尔,你去替我拿点粉笔来。”

走过餐具房时,她吩咐预备茶炊,虽然这并不是喝茶的时候。

司膳福卡是全家最会发脾气的人。娜塔莎欢喜向他试验自己的权力。他不相信她,并且去问了是否真的需要。

“多么好的一位小姐!”福卡说,虚伪地向娜塔莎皱眉。

家里没有人象娜塔莎这样地差遣这许多人,要他们做这许多工作。她不能够漠不关心地看见仆人们,总要派他们去做点什么。她似乎要试验,他们当中是否有谁对她发脾气或对她讨厌,但仆人们执行任何人的命令都没有象执行娜塔莎的命令那么乐意。“我要做什么呢?我该到哪里去?”娜塔莎想,慢慢地在走廊上走着。

“娜斯他斯亚·依发诺芙娜,我会生个什么呢?”她问小丑,他穿着女上衣迎面走来。

“你生蚤子、蜻蜒、蚱蜢,”小丑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总是一样的。啊!我到哪里去好呢?我要做什么才好呢?”

于是她笃笃地迅速跑上楼去看住在顶层的福盖尔夫妇。在福盖尔的房间里坐着两个女教师,桌上摆着几盘葡萄、胡桃、杏仁。女教师们谈到哪一处生活费用较省,在莫斯科还是在奥德萨。娜塔莎坐下来,带着严肃、沉思的脸色听他们说,然后又站起来。“马达加斯加岛,”她说,“马——达——加斯——加,”她清晰地重复着每一个音节,邵斯夫人问她在说什么,她没有回答,就走出了房间。

她的弟弟彼恰也在楼上:他同他的保傅在准备夜间要放的烟火。

“彼恰!彼其卡!”她向他说:“背我下楼。”

彼恰跑到她面前,把背对着她。她趴在他的背上,用双手搂住他的颈子,然后他背着她跳着跑开去。

“不,不该……马达加斯加岛,”她说,从他背上跳下来,下楼去了。

好象她巡视过自己的国土,试验过自己的权力,相信大家都顺从她,但仍然觉得乏味,于是娜塔莎走进大厅,拿起六弦琴,坐到小橱柜后边黑暗角落里,拨动琴弦弹起低音,弹起她同安德来公爵在彼得堡听过的一个歌剧中她所记住的一个乐节。

在别人听来,她在六弦琴上所奏出的声音没有任何意义,但在她的想象中,这些声音唤起了一系列的回忆。她坐在小橱柜的后边,注视着餐具房的门里透进来一道光线,听着她自己并且回忆着。她处在回忆的心情中。

索尼亚拿着一个杯子经过大厅走进餐具房。娜塔莎从餐具房的门缝里瞥了瞥她,她觉得,她记得从前有一次,光线从餐具房的门缝里射进来,索尼亚拿着杯子走过。“是的,这完全是,完全是一样的,”娜塔莎想。

“索尼亚,这是什么?”娜塔莎大声说,手指弹着粗弦。

“啊,你在这里!”索尼亚说,惊了一下,走来听着。“我不知道。是暴风吗?”她羞怯地说,恐怕有错。

“啊,在从前发生这事的时候,她完全一样地惊了一下,她完全一样地走来,并且羞怯地微笑了一下,”娜塔莎想,“完全一样……我觉得,她缺少什么。”

“不是,这是汲水人里的合唱,你听,”于是娜塔莎唱出了合唱的调子,让索尼亚了解。

“你是到哪里去?”娜塔莎问。

“换杯子里的水。我马上就要画完图案了。”

“你总是忙,我却不能够,”娜塔莎说。“尼考林卡在哪里?”

“好象是睡了。”

“索尼亚,你去叫醒他。”娜塔莎说。“你说,我叫他来唱歌。”

她坐了一会,想着过去所发生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她没有解答这个问题,也不因此而有一点儿惋惜。她又在想象中回忆着,她和他在一起以及他钟情地望着她的那个时候。

“啊,他快些来吧!我那么怕,怕这不会再有的!主要的:我老了,原来如此!我现在所有的将来就会没有了。啊,也许,他今天来,马上来。也许他来了,坐在那里,在客厅里。也许,他昨天已经来了,我忘记了。”她站起来,放下六弦琴,走进客厅。

全家的人,男教师们、女教师们和客人们,已经坐在茶桌旁了。仆人们站在桌子四周。但是安德来公爵不在那里,他的生活仍然与从前一样。

“啊,她来了,”伊利亚·安德来伊支说,看见了进房的娜塔莎。“哦,坐到我这里来。”

但是娜塔莎站在母亲旁边,环顾着四周,好象她在寻找什么。

“妈妈!”她说。“把他给我,给我,妈妈,赶快,赶快,”她又竭力克制着她的啜泣。

她坐到桌前,听老人们和尼考拉谈话,他也来到桌前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谈话,爸爸同样地拿着茶杯,同样地吹着!”娜塔莎想,恐怖地感觉到她心中所生的对于全家的厌恶,因为他们总是一样的。

茶后,尼考拉、索尼亚和娜塔莎走进起居室里他们心爱的角落里,他们总是在这里开始他们最知心的谈话。

10

“你有过吗?”当他们在起居室坐定时,娜塔莎向哥哥说,“你有过吗?就是你觉得将来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一切好的都是过去的,并且觉得不是无聊而是悲哀,你有过吗?”

“当然有过!”他说。“我有过这样的事,在一切都好,大家都愉快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讨厌,我们都应该死掉。有一次在团里,我没有去玩耍;那里有音乐,……我忽然觉得无聊……”

“呵,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接上去说。“我还很小的时候,常有这样的情形。你记得,我有一次因为梅子受处罚吗?你们都跳舞,我坐在课堂里哭;我决不会忘记的,我觉得悲哀,我可怜一切的人,可怜我自己,可怜一切的——一切的人。主要的是我没有过错,”娜塔莎说,“你记得吗?”

“我记得,”尼考拉说。“我记得,后来我走到你面前,我想要安慰你,你知道,我觉得难为情。我们是非常可笑的。我那时还有一个木偶,我想给你。你记得吗?”

“你记得,”娜塔莎流露出沉思的笑容说,“有一次,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完全是小孩的时候,伯伯叫我们进了书房,是在老屋子里,并且是很黑暗,——我们进去了,忽然那里站着……”

“一个黑人,”尼考拉高兴地微笑着说完,“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一个黑人,或者是我们梦里看见的,或者是他们向我们说的。”

“他是灰的,你记得,有白牙齿,——站着看我们……”

“您记得吗?索尼亚,”尼考拉问。

“是的,是的,我也记得一点,”索尼亚羞怯地回答……

“你知道,我向爸爸和妈妈问到过这个黑人,”娜塔莎说,“他们说,并没有什么黑人。但是,你知道,你却记得这个黑人!”

“当然,我记得他的牙齿,就同现在看见了一样。”

“这是多么奇怪呀!好象是做梦一样。我欢喜这个。”

“你记得,我们在大厅里滚鸡蛋,忽然来了两个老女人,并且在地毯上打旋。这事情有过没有过?这是多么有趣啊,你记得吗?”

“是的。你记得,爸爸有一次穿了蓝皮袄在台阶上放枪。”

他们欢乐地微笑着,作着往事的回忆,——不是悲哀的老年的回忆,而是诗意的童年的回忆,最遥远的过去的印象,在这里面,梦境和真实混合在一起。他们低声地笑着,为什么事高兴着。

索尼亚总是跟不上他们,虽然他们的回忆是共同的。

在他们所回忆的事情当中,索尼亚记得很少。而她所记得的,并不在她心中引起象他们所有的那种诗的情绪。她只是为他们的高兴而高兴,极力显得高兴而已。

直到他们回忆索尼亚的初到时的情景,她才插言。索尼亚说她是多么怕尼考拉,因为他的衣服上有扁绦,她的保姆说,他们要把她的衣服也缝上扁绦。

“我记得:他们向我说,你是在卷心菜底下生的,”娜塔莎说,“我记得,我那时不敢不相信,但知道这是不确实的,并且觉得那么不舒服。”

在这个谈话的时候,从起居室后边的门里伸进来一个女仆的头。

“小姐,公鸡拿来了,”女仆低声说。

“不要了,波利亚,叫他们带走,”娜塔莎说。

在起居室里这些谈话的当中,狄姆勒走进房来,走到房角落里的竖琴前。他卸下了布套,然后在竖琴上弹出了不合调的音。

“爱杜阿尔·卡尔累支,请您弹弹我所欢喜的费尔德先生的夜曲吧,”老伯爵夫人在客厅里说。狄姆勒弹了一个和音,转向娜塔莎、尼考拉和索尼亚说:

“年轻人,坐得多么安静呀!”

“是的,我们在谈哲学,”娜塔莎说,回头看了一下,又继续谈话。现在谈的是关于做梦。

狄姆勒开始弹奏。娜塔莎无声地踮着脚走到桌前,拿了蜡烛,把它送走,又回来,轻轻地坐到自己位子上。房间里,尤其是他们所坐的沙发上是黑乎乎的,但是圆月的银光照进了大窗子,洒在地上。

“你知道,我想,”娜塔莎低声说,挨近着尼考拉和索尼亚。这时狄姆勒已经弹完,却仍然坐着,轻轻地拨动琴弦,显然是犹豫不定,停止呢还是开始弹新的。“当我们那样地回忆,回忆,回忆一切想得到的东西的时候,就会想起我们入世以前的事情……”

“这是轮回,”索尼亚说,她读书总是很好,记得一切。“埃及人相信,我们的灵魂是在动物的身上生存过的,将来还要回到动物身上去。”

“不,你知道,我不相信我们是在动物身上生存过的,”娜塔莎仍旧低声地说,虽然音乐已经停止了。“我确实知道,我们是什么地方的天使;并且到这里来过,因此我们记得一切……”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轻轻走来的狄姆勒说,在他们身边坐下来了。

“假使我们从前是天使,那么为什么我们会落下来呢?”尼考拉说,“不是,这是不可能的!”

“不是落下来了,谁向您说落下来了?——为什么我知道我从前是什么,”娜塔莎确信地反驳。“要晓得灵魂是不死的……所以,假使我要永远地活下去,那么我从前也活过,我在整个的永恒中活过。”

“是的,但我们难以设想永恒,”狄姆勒说,他是带着微微的轻视的笑容来到年轻人这里的,但现在也同他们一样低声地严肃地说话了。

“为什么难以设想永恒呢?”娜塔莎说。“有今天,有明天,有永恒,并且有过昨天,有过前天……”

“娜塔莎!现在轮到你。给我唱点什么吧,”伯爵夫人说。“为什么你们坐在那里就象阴谋家一样?”

“妈妈!我一点也不想唱,”娜塔莎说,但是她站起来了。

他们所有的人,甚至年纪不轻的狄姆勒都不愿打断谈话,从起居室的角落里走出来,但娜塔莎站起来了,尼考拉在大钢琴前坐下了。象平常一样,站在大厅的当中,选择了音响最好的地方,娜塔莎开始唱她母亲最心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