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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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多好听呀!确实好听极了,”尼考拉露出几分不由自主的轻视口气说,好象不好意思承认他很欢喜这种乐声。

“怎么好听极了?”娜塔莎责备地说,感觉到他哥哥说话的口气。“不是好听极了,简直是美妙极了!”正如同她觉得伯伯的菌子、蜜和果汁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她也觉得这乐声在此时是最美妙的音乐。

“再弹,弹下去,”琴声刚刚停止时,娜塔莎在门口说。米戚卡调了音,又用一只手拨动,一只手按着弦,弹起了夫人曲。伯伯坐着听,把头向一边歪着,流露着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夫人曲的旋律重复了一百次。三弦琴调了几次音,又弹起了同样的乐曲,但听的人并不厌烦,只希望一再听这个曲子。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走进来,把肥胖的身体靠在门边上。

“您请听,”她微笑着向娜塔莎说,这笑容很象伯伯的笑容。“他是我们这里弹得很好的人,”她说。

“这里的一节他弹得不对,”伯伯忽然做出有劲的手势说。“这里应弹出很快的颤音——好极了,来呀!应弹出很快的颤音。”

“您也会弹吗?”娜塔莎问。

伯伯没有回答,微笑了一下。

“你去看看,阿尼茜尤施卡,六弦琴上的琴弦是不是好好的?我的手早已不摸了——好极了,来呀!我已经不弹了。”

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乐意地踏着轻快的脚步去执行主人的命令,把六弦琴带来了。

伯伯望也不望别人,便吹去灰尘,用骨瘦如柴的手指在六弦琴的琴匣上敲了一下,调了音,在扶手椅上坐定。他拿着六弦琴的上部(左肘向外弯着,有几分舞台姿势),向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眨了眨眼,没有弹夫人曲,却弹出一个响亮的、清脆的和音,于是有节奏地、镇静地、然而坚决地弹起极慢的拍子,开始弹起名曲大街行。准确的合拍的曲调,表现着一种宁静的愉快(就是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全身所表现的那种愉快),开始使尼考拉和娜塔莎的心感到激动。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脸红了,用手帕蒙住脸,笑着走出房间。伯伯继续娴熟地、用心地、起劲地、坚决地弹着曲子,他那变色的激动的目光望着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离开的地方。在他的脸上灰白色的唇髭下,渐渐发出了笑声,当曲子弹得越久,拍子越快,在手指拨动琴弦发出一种撕裂声时,他的笑声也就越高。

“妙极了,妙极了,伯伯!再弹!再弹!”他刚刚弹完,娜塔莎便大声说。她从位子上跳起来抱住伯伯,吻了他。“尼考林卡,尼考林卡!”她说,看着哥哥,好象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啊!”

尼考拉也很欢喜伯伯的弹奏。伯伯把这曲子又弹了一次。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的笑脸又在门口出现了,在她后边还有别的面孔。……“为汲冷泉水,呼女且暂待……”伯伯弹着,手指又巧妙地弹了一下,便停止了,动了动肩膀。

“再弹吧,亲爱的,伯伯,”娜塔莎用那种恳求的声音说着,好象她的生命就寄托在这上面了。

伯伯站起来了,好象他是两个人,——一个严肃地笑那一个愉快的人,而那一个愉快的人做了跳舞前简单的、精细的准备。

“喂,侄女儿!”伯伯大叫了一声,向娜塔莎挥了挥那只刚才弹了一个和音的手。

娜塔莎抛掉了她身上的披肩,跑到伯伯的前面,把双手叉在腰上,把肩头动了一下,站起来了。

这个由侨外的法国女子所教育的伯爵小姐,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是怎样从她所呼吸的俄国空气中,吸取了这种精神,她从哪里获得了pas de chale〔披肩舞〕所早已去除的动作的呢?但这种精神和这些动作正是不可模仿的、不可教会的、俄国式的,正是伯伯所期待于她的。她刚刚站起来,得意地、骄傲地、狡猾地、愉快地微笑了一下,尼考拉和别人最初所感到的恐惧心情——怕她跳不起来——一已经没有了,他们已经在欣赏她了。

她跳得真对,并且那么正确,那么十分正确地跳起来,因而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立刻递给了她在这个跳舞中所必需的手巾,在笑声中含着泪,望着那个纤细的、秀丽的、那么与她不同的、在丝绸与天鹅绒中长大的伯爵小姐,她能了解阿尼茜亚的,和阿尼茜亚的父亲的、母亲的、姑母的和每个俄国人心中的一切。

“哦,伯爵小姐儿,——好极了,来呀!”伯伯弹完了跳舞曲,高兴地笑着说。“啊,好一个侄女儿!一定要替你选一个好小伙子做女婿了,——好极了,来呀!”

“已经选了,”尼考拉微笑着说。

“噢?”伯伯惊异地说,疑问地望着娜塔莎。娜塔莎带着幸福的笑容肯定地点了点头。

“并且是那样好!”她说。但她刚刚说了这话,另外一系列新的想法和情绪在她心中发生了。“尼考拉说‘已经选了’时,他的笑容是什么意思呢?他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他似乎以为,我的保尔康斯基不赞同、不了解我们的这种欢乐。不,他会了解这一切的。现在他在哪里呢?”娜塔莎想,她的脸忽然变严肃了。但是这只经过了一秒钟。“不要想,不许想到这个,”她自语着,微笑着,又坐到伯伯的身边,要求他再弹点什么。

伯伯又弹了一个歌曲和华尔兹舞曲;然后伯伯沉默了一下,清了清喉咙,唱了他的心爱的猎歌。

夜来初雪落,

纷纷何轻盈……

伯伯唱得和农民们一样,抱着充分的单纯的信念,以为歌中一切的意义是在歌词里,腔调是天生的,单独的腔调是没有的;而腔调——只是为了合歌词的拍子的。因此伯伯的这个不自觉的腔调,好象鸟雀的腔调一样,是异常美好的。娜塔莎因为伯伯的唱歌而狂喜。她决定了不再学竖琴,只学六弦琴了。她向伯伯要了六弦琴,立刻弹起了歌调。

十点钟之前,来了一辆宽坐车、一辆小车和三个派出来寻找他们的骑马的人,迎接娜塔莎和彼恰。据派来的人说,伯爵和伯爵夫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很是挂心。

彼恰好象死尸一样被抬进了宽坐车里,娜塔莎和尼考拉坐在小车上。伯伯把娜塔莎的外衣裹好,带着一种全新的亲切的态度和她道别。他步行送他们到了走不过去的桥上,因为要绕过这座桥从浅滩过河,他吩咐了猎入们带灯笼在前面走。

“再见,亲爱的侄女!”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喊叫,这不是娜塔莎从前所知道的声音,而是那唱“夜来初雪落”的声音。

在他们所经过的村庄里有红光,还有愉快的烟气。

“这个伯伯是多么可爱呵!”娜塔莎说,这时他们已经上了大路。

“是的,”尼考拉说,“你不冷吗?”

“不,我很好,很好。我这么舒服,”娜塔莎甚至迷惑地说。

他们沉默了很久。

夜黑暗而潮湿。看不见马;只听到它们在看不见的泥泞中践踏着。

在这个幼稚的、易感的、那么热切地注意并且吸取各种各样的生活印象的心灵中,发生了什么呢?这一切是怎么到她心中去的呢?但她是很幸福的。快到家时,她忽然唱起“夜来初雪落”的曲调,这曲调她一路上唱着,终于唱会了。

“唱会了吗?”尼考拉问。

“你现在想着什么呢,尼考林卡?”娜塔莎问。

他们喜欢互相问这个问题。

“我吗?”尼考拉说,回想着,“你可知道,我起先想到如加伊,那只红毛狗象伯伯,假使它是人,它总是一定会把伯伯留在它身边,假如不是因为他的骑马,那么因为他的态度也能留住他。伯伯,他是多么好的人啊!是不是呢?——哦,你呢?”

“我吗?等一下,等一下。我起初想到,我们在坐车,并且以为我们是向家里走,但上帝知道我们在这个黑暗里到哪里去,忽然我们要到了,并且发现我们不在奥特拉德诺,却是在仙境里。然后我又想到……没有,没有别的了。”

“我知道,你大概想到馋了,”尼考拉微笑着说,因为娜塔莎听声音知道他在微笑。

“不是,”娜塔莎回答,虽然她确实想到安德来公爵,想到他会喜欢伯伯。“我还是在重复地说,一路上重复地说:阿尼茜尤施卡的举动多么好啊,多么好啊……”塑娜塔莎说。于是尼考拉听到她的响亮的、无故的、幸福的笑声。

“你知道,”她忽然说,“我知道,我决不会再能象现在这样地幸福安宁了。”

“胡说,蠢话,废话,”尼考拉说,并且想:“我的这个娜塔莎是多么妩媚啊!别的象她这样的朋友,我没有,并且将来也不会有。为什么她要出嫁呢?永远和她这样驾车吧!”

“这个尼考拉是多么可爱啊!”娜塔莎想。

“啊!客厅里还有火光呢,”她指着屋子的窗子说,窗子在夜晚的潮湿的、天鹅绒般的黑暗中射出美丽的亮光。

8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辞去了贵族代表的职务,因为这个职务要他花费的钱太多了。但他的境况并未改善。娜塔莎和尼考拉常常看见父母秘密的、不安的谈话,听见他们谈到出卖罗斯托夫家富丽的祖宅和莫斯科郊外的田庄。不做贵族代表,不需要那么大量招待客人了,并且奥特拉德诺的生活比前几年安静了;但大房子和厢屋里仍然住满了人,每天饭桌上仍然要坐二十人以上。这都是他们自己的、在家里住惯了的人,几乎是和家里人一样的人;或者是似乎一定要住在伯爵家的人。这些人是狄姆勒——音乐家夫妇,福盖尔——跳舞教师和他的家庭,同住的老处女别洛娃,还有许多别人:彼恰的教师们,小姐们从前的女教师,以及其他的只是觉得住在伯爵家里比住在自己家里更好、更有益的人。从前那么多的客人没有了,但生活习惯依然如旧,若不是这样,伯爵和伯爵夫人便不认为是生活了。尼考拉所扩大的猎队依然如旧;五十匹马和十五个马夫依然如旧;命名日的贵重礼物,邀请全县的隆重宴会依然如旧;伯爵玩维斯特牌和波士顿牌依然如旧,玩牌时他展开他的牌让所有的人看见他的牌,让邻人们每天赢他几百卢布,他们认为和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在一起玩牌是一种最好的赚钱的机会。

伯爵纠缠在他的家务中,好象陷入了一个大网中一样,他极力不相信他是陷在混乱中,却一步一步地愈益陷入混乱中,并且觉得自己既无力撕破那缠住他的网,又不能小心地耐心地去解除它们。伯爵夫人以她的钟爱的心情感觉到:她的子女们都贫穷了,伯爵是无罪的,他不能够,不是他那样的一个人,他自己也因为感觉到自己和子女的贫穷而痛苦(虽然是隐瞒着),于是她寻找着各种方法来改善这种情况。从她的妇女观点上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尼考拉娶一个富家女子。她觉得,这是最后的希望,她觉得,假使尼考拉拒绝她为他寻找的配偶,则永远没有改善家境的可能了。这个配偶是尤丽·卡拉基娜,是极好的有德行的父母的女儿,从小就和罗斯托夫家相识,现在因为最后一个哥哥死了成了富有的闺女。

伯爵夫人直接写信给莫斯科的卡拉基娜,向她提到她的女儿和自己儿子的婚事,并且获得了她的满意的答复。卡拉基娜回答说,她自己那方面是同意的,说一切都要看她女儿的意向如何。卡拉基娜邀尼考拉到莫斯科去。

有好几次,伯爵夫人含着眼泪向儿子说,现在她的两个女儿都安排好了,她唯一的希望是看见他结婚。她说,假使这件事情做成了,她睡在棺材里也安心了。然后她说她心目中有一个美女,试探他对结婚的意见。

在别的谈话里,她称赞尤丽,并且劝尼考拉在假日到莫斯科去消遣。尼考拉猜透了他母亲的谈话是什么目的,有一次在这样的谈话中使她说得十分坦白。她向他说,改善家境的唯一希望,现在就在他娶尤丽·卡拉基娜了。

“那末,假使我爱了一个没有陪嫁的女子,您当真要求我,妈妈,要我为了陪嫁牺牲我的情感和荣誉吗?”他问他的母亲,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尖锐,只是希望表现自己的高贵。

“不是,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母亲说,不知道怎样为她自己辩护。“你没有了解我,尼考林卡。我愿你得到幸福,”她补充说,并且觉得她在说假话,她慌乱了。她哭起来了。

“妈妈,不要哭,只要您向我说,您想要这样,您知道,我要以自己的整个生命,以自己的一切使您安心的,”尼考拉说。“我要为您牺牲一切,甚至我的情感。”

但是伯爵夫人不愿这样提出问题:他不愿儿子为她作出牺牲,她自己却想要为儿子作出牺牲。

“不是,你没有了解我,我们不要说了吧,”她拭着泪说。

“是的,也许我是爱无钱的女子,”尼考拉自语着,“怎么,我要为了陪嫁而牺牲我的情感和荣誉吗?我奇怪,妈妈怎么能够向我说这话。因为索尼亚贫穷,所以我不能爱她,”他想,“我不能报答她的忠实专一的爱情。确实我同她在一起是比同任何囡囡般的尤丽在一起更幸福的。为了我家庭的幸福而牺牲我的情感,我总是能够做到的,”他自语着,“但我不能够压制我的情感。假使我爱索尼亚,那末,我的情感在我看来是胜于一切、高于一切的。”

尼考拉没有到莫斯科去,伯爵夫人没有再同他谈到婚事,却愁闷地、有时气愤地看见儿子和无陪嫁的索尼亚之间愈益亲密的各种迹象。她虽然常常为这事责备自己,但不能不埋怨和挑剔索尼亚,常常无故地叫她站住,称她“您”和“我亲爱的”。仁慈的伯爵夫人对索尼亚生气,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无钱的、黑眼睛的甥女是那么温顺、那么善良、那么诚恳地感激她的恩人,并且那么忠实地、不变地、自我牺牲地爱着尼考拉,以致没有地方可以责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