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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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您的那只黑花狗很好,——很好看!”他说。

“是的,它很好,跑得很快,”尼考拉回答。他想,“但愿有一只母兔子跑到田上来,我要让你看看,它是多么好的一只猎犬!”并且转过身来向猎仆说,谁若发现了躺着的兔子,他便赏谁一个卢布。

“我不明申,”依拉根继续说,“怎么别的猎人会嫉妒野兽和狗。我要向您说到我自己,伯爵。您知道,我喜欢骑马,和这样的人在一起骑马……还能有更好的事了吗?(他又对娜塔莎脱了脱獭皮帽子。)但是,关于计算兽皮,以及获得多少,我全不在意!”

“哦,是的。”

“我也不因为别人的狗捕获了,我的狗没有便不高兴,——我只是爱看打猎,是不是,伯爵?因为我认为……”

“来捉它——啊,”这时传来了一个停下来的管狗人的冗长的叫声。他站在空旷的冈子上,举起鞭子,又重复了一次冗长的声音:“来捉它——啊(这个声音和举起的鞭子,表示他看见前面有一只躺着的兔子)!”

“好象他发现了,”依拉根不经心地说。“好,我们去捉,伯爵!”

“是的,应当去……但——怎么,我们一起去吗?”尼考拉回答,注意着叶尔萨和伯伯的红毛如加伊,这两个对手,他还不曾有过机会把他的狗和它们比较过。“它们马上胜过我的米尔卡,怎么好呢!”他想,和伯伯、依拉根并排着向兔子那里走去。

“母兔吗?”依拉根问,走到发现兔子的猎入那里,不无兴奋地环顾着,并且唤着叶尔萨……

“您,米哈伊·尼卡诺锐支吗?”他向伯伯说。伯伯皱了皱眉向前走。

“我能参与什么呢?您的——好极了,走呀!——您用一个村庄买一只狗。您的狗值好几千。你们试一试你们的狗,我来看!”

“如加伊,嘿,嘿,”他喊叫。“如加尤施卡,”他加上一句,不觉地用这亲切的称呼表示出他的感情和他对于这红毛狗的希望。娜塔莎看见并且感觉到这两个老人和哥哥的掩饰着的兴奋,她自己也兴奋了。

猎人举着鞭子站在冈子上,绅士们慢步地骑马向他那里走去。在地平线上走动的猎犬都离开了兔子;除了绅士之外猎人们都走开了。大家都迟缓地庄严地走着。

“向哪边跑的?”尼考拉问,他骑马走了一百步,走到发现兔子的猎人那里。

但是猎人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兔子已经感到大难就要临头了,它没有躺下,却跳了起来。一群系着皮带的猎犬,吠着向山下追赶;没有系皮带的狼犬从四面八方向猎犬和兔子冲去。所有动作迟缓的管猎犬的人都叫喊着:“停住!”要猎犬停下。管狼犬的人叫着:“捉——啊!”放狼犬追兔子,他们都在田地上奔跑着。镇静的依拉根、尼考拉、娜塔莎和伯伯都飞奔着,他们不知道怎么跑,向哪里跑,只看见狼犬和兔子,只怕有一刹那工夫看不到这场追逐。被追赶的兔子是一只敏捷的母兔。它跳起后,并不立刻逃跑,却竖起耳朵,注意听着四面八方忽然发出的叫声与蹄声。它慢慢地跳了十来下,狼犬又逼近它,最后选定了方向,明白了危险,贴紧了耳朵,竭尽全力逃跑。它伏在空田上,但前面是冬麦田,那里土地泥泞。发现了兔子的猎人的两只狼犬最靠近它,最先看见并追赶兔子;但它们还没有跑多远,便已经从它们后边窜出了依拉根的红花狗叶尔萨,和兔子相隔一狗的距离,极其迅速地对准兔子尾巴扑上去,以为抓住了它,打了个滚。兔子拱起背脊,跑得更快。宽臀的黑花的米尔卡从叶尔萨的后面抢上前,迅速地追赶兔子。

“米卢施卡!亲爱的!”尼考拉发出了得意的叫声。似乎米尔卡马上就要扑上去抓住兔子了,但它追上它,跑到它前面去了。兔子蹲了一下。美丽的叶尔萨又追上来了,正接近兔子的尾巴时,停了一下,好象在瞄准,不要再抓错了,定要抓住它的后腿。

“叶尔生卡,亲爱的!”依拉根发出伤心的不象是自己的那种嗓音。叶尔萨没有注意他的要求。在它好象正要抓住兔子的时候,兔子动了,在冬麦田与空田之间的界沟里向前跑。叶尔萨和米尔卡又好象一对拖车的马一样并排跑着追赶兔子;兔子在界沟里跑起来容易,狼犬不能迅速地逼近它。

“如加伊!如加尤施卡!好极了,走呀!”这时候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叫起来了,于是如加伊,伯伯那只红毛驼背的狼犬,拱着背,竭力赶上了前面的两只狼犬,从它们后面追上去,拚命地直扑兔子,把它从地边撞到冬麦田里去了,在泥泞的冬麦田里更加凶猛地追扑了一次,在泥潭中陷到了膝盖,于是只看见它滚了一下,背上沾上了污泥,和兔子滚在一起了。一群狼犬围绕着它。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站在拥挤的猎犬旁边了。只有快乐的伯伯下了马,割了兔脚,抖着兔子,把血放掉,他不安地回顾着,眼睛迅速地转动着,他的手脚不知所措。他说话,但是不知道要同谁说话,要说些什么。“好极了,走呀!……这才是狗……打败了所有的狗,值一千的和值一个卢布的狗——好极了,走呀!”他喘着气说,并且愤怒地回顾着,好象是在骂谁,好象都是他的敌人,都冤枉了他,直到现在他终于证明了自己是对的。“这就是你们的值一千卢布的狗——好极了,走呀!”

“如加伊,脚爪儿!”他边说边扔下割下的沾上泥的兔脚,“这是你应得的——好极了,走呀!”

“它疾速追赶,独自追赶了三次,”尼考拉说,他也没有听任何人说话,也没有注意他的话是否有人听。

“但是为什么要那样横截呢?”依拉根的仆人说。

“它没有抓到,可是把它赶出来了,这样任何看门的狗都能抓住它,”依拉根同时说,他脸发红,因为奔跑与兴奋而费力地喘息着。

这时娜塔莎没有歇气,便高兴地狂喜地尖声叫喊着,震动了大家的耳朵。她用这个喊叫表现了别的猎人们在同时的说话中所表现的一切。这个叫声是那么奇怪,假若这是在别的时候,她便要自己为这个粗野的喊叫觉得难为情,并且大家都要诧异这个喊叫了。伯伯自己系了兔子,伶俐地敏捷地把它搭在马背上,好象是用这一搭来责备大家,并且露出他不愿同任何人说话的神情,骑上他的棕毛的马走开了。除了他,大家都愁闷地、难受地骑马走着,直到很久以后才能够恢复了先前做作的淡漠。他们又许久地望着红毛的如加伊,它驼起沾上污泥的背,皮带上的铁环发出响声,带着胜利者镇静的态度,在伯伯的马蹄后边走着。

“当然,在没有追赶的时候我和别的狗都一样。呵,追赶时,就跑得好了!”尼考拉觉得这狗的神情在这么说。

好久以后,当伯伯骑马走来和尼考拉说话时,尼考拉因为伯伯在这件事以后还肯和他说话,觉得荣幸了。

7

在傍晚依拉根和尼考拉告别时,尼考拉觉得自己离家那么远,因而他接受了伯伯的邀请,让猎队在伯伯的小村庄米哈洛夫卡过夜。

“假使您到我家里去,那更好了——好极了,走呀!”伯伯说,“您知道,天气潮湿,”伯伯说,“您可以休息一下,伯爵小姐可以用马车接回去。”伯伯的提议被接受了,派了猎人到奥特拉德诺去叫马车,尼考拉、娜塔莎和彼恰便到伯伯家去了。

大小五个男家奴跑到前门的台阶上迎接主人。几十个女家奴,年老的、年轻的和小孩子们,从后边的台阶上伸出头看到家的猎人们。娜塔莎——一个女子,一个骑马的小姐——的出现,引起了伯伯的家奴们那么大的好奇心,许多人都在她的面前不感到拘束,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的眼睛,在她面前谈论她,把她当作一个被陈列的怪物,不把她当作一个人,一个能听到、能懂得他们所说的关于她的话的人。

“阿任卡,看呀,她侧身坐着呢。她坐着,衣裳边摆动着……你看她的小号角!”

“喔唷,她还有刀呢!……”

“象个鞑靼姑娘!”

“你怎么会不栽斤斗的呢?”最有胆量的女奴直接向娜塔莎说。

伯伯在草木丛生的花园内小木屋的台阶前下了马,看了看家里的人,威严地大声叫着,要闲人都走开,要他们去作一次必要的准备,好招待打猎的客人。

家奴们都散了。伯伯扶娜塔莎下了马,并且拉着她的手,领她走上摇晃的、木板的台阶。屋里是未涂刷的木板墙,不很干净,看不出来居住的人有保持清洁的意思,但是也看不出有什么疏忽。门廊里发出新鲜的苹果味,墙上挂着狼皮和狐皮。

伯伯把客人们从前房领进了有一张折桌和几把红椅的小厅,然后领进了有一张桦木圆桌和一个沙发的客厅,最后领进了书房,这里有一张破沙发,一个脱线的毛毯,苏佛罗夫的、主人父母的和他自己穿戎装的几幅画像。书房里有强烈的烟草气味和狗的气味。伯伯请他们在书房里坐下,要象在家里一样地随便,然后他自己走出去了。如加伊背上的泥泞还未刷掉,走进书房,躺在沙发上,用舌头和牙齿清理着它自己的身子。书房通走廊,走廊上放着一个遮布已经破碎的屏风。在屏风的那边发出了妇女的笑声和低语声。娜塔莎、尼考拉和彼恰脱了外衣,坐在沙发上。彼恰凭着手臂,立刻就睡着了;娜塔莎和尼考拉默默地坐着。他们的脸发热,他们很饿,并且很开心。他们互相地看看(在打猎之后,在房间里,尼考拉认为无须对他的妹妹表示他男性的优越了),娜塔莎向哥哥眨了眨眼,两人忍了不久,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发笑的借口,便大声地笑起来了。

不久之后,伯伯穿了哥萨克衣、蓝裤、小靴,走进来了。娜塔莎觉得,她在奥特拉德诺曾经惊异地嘲笑地看见伯伯穿过的这套服装,是很合适的服装,没有任何地方不如大礼服和常礼服。伯伯也开心;他不但不讨厌兄妹的笑声(他不会想到他们会嘲笑他的生活),而且自己也跟他们一样,无故地笑了。

“对了,年轻的伯爵小姐,——好极了,走呀!——象她这样的人我还没有见过!”他说,递给罗斯托夫一根长烟管,把另一根削短的烟管以习惯的姿势放在三个手指之间。

“整天骑马,就和男子一样,她好象没有那回事儿一样!”

在伯伯走进来之后不久,门开了——从脚步声听来,显然是一个赤脚的女孩子打开的,于是一个肥胖的、面色红润的、双下颏的、丰满的红嘴唇的、美丽的、四十岁光景的女人,手拿着盛东西的大盘子,走进来了。她在目光里和每一个动作里流露出好客的尊严与魅力,看了看客人,带着亲切的笑容,恭敬地向他们鞠躬。虽然异常的肥胖,使她向前挺起胸脯和肚子,向后昂着头,这个女人(伯伯的女管家)行动却极轻快。她走到桌前,放下盘子,用她的又白又肥的手,灵活地拿下酒瓶、小食、莱肴,放在桌上。做完了这事,她走开了,面带着笑容,站到门口。“瞧,管家就是我!现在你了解伯伯吗?”她的表情向罗斯托夫这么说。怎么会不了解呢?不但尼考拉,而且娜塔莎也了解伯伯,了解在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进房时他的皱眉,以及使他微微噘起嘴唇的那快乐自满的笑容的意义。盘上有一瓶香草酒,各种果汁酒,菌子,黑麦面乳酪饼,鲜蜂蜜,煮熟的和起沫的蜜酒,苹果,生的和烤熟的胡桃和蜜饯胡桃。然后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送来蜜饯和糖饯、火腿和刚烤好的鸡。

这一切都是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经管、收集、做成的。这一切发出的香气和美味,都带着她自己的风味。一切都显出了多汁、清洁、素白和愉快的笑容。

“尝一点,伯爵小姐,”她说,给娜塔莎时而这样,时而那样。

娜塔莎吃了一切,她觉得这样的酪饼,这样香美的饯食,蜜饯的胡桃和这样的鸡,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的。阿尼茜亚·费道罗芙娜走出去了。罗斯托夫和伯伯在饭后喝樱桃酒,谈到过去的和未来的狩猎,谈到如加伊和依拉根的狗。娜塔莎睁着明亮的眼睛,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说。她几次试图唤醒彼恰,要他吃点东西,但他说了一些不可理解的话,显然没有醒。娜塔莎心里是那么愉快,在这个新环境里觉得那么舒服,使得她只怕马车来接她回去了。在偶然有的沉默之后——这几乎是在自己家里第一次招待朋友的人们一向所有的情形——伯伯说话,回答客人心中的想法:

“我就是要这样地过完我的一生……人要死的——好极了,走呀!——什么也不留。为什么要犯罪呢!”

当他说这话时,伯伯的脸色是很庄重的,甚至是美丽的。罗斯托夫听到这话,不觉地想起了他听父亲和邻人所说的伯伯的一切好处。伯伯在全省之内负有最正派、最公平的怪人的声望。大家邀请他解决家庭纠纷,请他做遗嘱执行人,把秘密告诉他,选他做裁判人,并尽别的义务,但他总是固执地拒绝担任公职,春秋两季他骑着栗色的马在田间走动,冬天他呆在家里,夏天他躺在树木丛生的花园里。

“为什么您不供职呢,伯伯?”

“我做过事,但是我放弃了。我不适宜做,好极了,走吧!我弄不清那些事情。这是您的事情,我没有这种脑筋。打猎又是一回事了。好极了,走吧!开门,”他大声说。“怎么,门关着!”走廊(伯伯叫做走梁)上的门通猎人房;打猎仆人住的房间叫做猎人房。有一双光脚迅速地、啪嗒啪嗒地走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打开了猎人房的门。走廊上清晰地传来三弦琴声,显然有一个能手在弹奏。娜塔莎已经听了很久,此刻走到走廊上,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这是我的车夫米戚卡……我替他买了一把好三弦琴,我喜欢听,”伯伯说。伯伯有一个习惯,就是当他打猎回来时,米戚卡便在猎人的房里弹三弦琴。伯伯爱听这种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