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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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她说她不想唱,但是她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都没有象这天晚上这样地唱歌。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在他和米清卡谈话的房间里听她唱歌,他好象一个小学生在结束功课时急着要去玩,向管家发命令时说错了话,最后沉默了,于是米清卡也听着唱歌,沉默地微笑着,在伯爵面前站着。尼考拉目不转睛地瞧着妹妹,和她同时呼吸着。索尼亚一面听着,一面想到她和她的朋友之间的差别是多么大,并且要她即使有几分象她表妹那样地迷人也是多么不可能。老伯爵夫人带着幸福而又悲哀的笑容坐着,眼中含着泪,偶尔摇摇头。她想到娜塔莎,也想到她自己的青春,想到在娜塔莎与安德来公爵的当前的婚事中有了什么不自然的、可怕的地方。

狄姆勒坐在伯爵夫人身边,闭上了眼睛,听着。

“不,伯爵夫人,”他终于说,“这是欧洲的天才,她无须再学了,那样的轻软、温柔、有力,……”

“唉,我多么为她担心啊,我多么担心啊!”伯爵夫人说,不晓得她是在同谁说话。母亲的本能向她说,娜塔莎的某种东西太多了,她将因此不幸。

娜塔莎还没有唱完,十四岁的彼恰已高高兴兴地跑进房间,报告说化装的人来了。娜塔莎忽然停下了。“傻瓜!”她向弟弟大叫着,跑到椅子跟前跌坐下去,哭泣起来,好久不能止住。

“没有什么,妈妈,真的没有什么,不过是彼恰吓了我一下。”她说,想极力装出笑容,但是眼泪还在流,呜咽使她透不过气来。

化了装的家奴们:化装成熊、土耳其人、旅店主人,太太,又可怕又可笑,带来了外面的冷气和快活的气氛,起初羞怯地拥挤在前厅,然后互相躲藏着,挤进了大厅,起初都很拘束,后来愈益快活地、齐心一致地唱歌、跳舞、合唱、做圣诞节游戏了。伯爵夫人认出了人,对他们的化装觉得发笑,走进客厅去了。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笑容可掬地坐在大厅里,称赞着玩耍的人。年轻人溜到别处去了。

半小时后,在大厅里其他化装的人中间,又出现了一个穿撑箍大裙的老太婆,——一这是尼考拉。一个土耳其女子是彼恰。一个小丑——这是狄姆勒。一个骠骑兵——娜塔莎。一个契尔克斯人——索尼亚,她用软木炭画了须眉。

在未化装的人们表现出适度的惊讶、识不出和称赞的神情之后,年轻人认为他们的服装是那么漂亮,还应当到别人那里去表演一下。

尼考拉鉴于路上好走,想要带所有的人坐上他的三马雪橇,并带十来个化了装的家奴到伯伯家去。

“不行,你们为什么要去打扰老人呢?”伯爵夫人说,“他那里没有转身的地方。要去,就到灭留考娃家去。”

灭留考娃是一个寡妇,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子女,也有男女教师,她家离罗斯托夫家有四俚路。

“亲爱的,好主意,”提起精神的老伯爵说。“让我立刻化装,同你们一道去。我要叫巴晒特提提精神。”

但是伯爵夫人不赞成伯爵去:他这几天腿有毛病。于是大家决定不让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去,但是假使路易萨·依发诺芙娜(邵斯夫人)去的话,那小姐们也可以到灭留考娃家去。索尼亚一向害羞胆小,但劝路易萨·依发诺芙娜不要拒绝他们却比任何人还迫切。

索尼亚的化装比大家都好看。她的须眉画得非常合适。大家都说她化装得好看,因此她的心情极好,那种活泼有劲的样子是平时所没有的。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向她说,她的命运要么现在决定,要么永远无法决定了。她穿上了男装,完全象另一个人。路易萨·依发诺芙娜同意了,半小时后四辆有大小铃铛的三马雪橇来到台阶前,滑木在冻结的雪地上嘎吱嘎吱响着。

娜塔莎最先显出了节日的愉快气氛,这愉快的气氛从这个人传到那个人,渐渐加强,当他们都走到严寒中,交谈着、互相呼唤着、谈笑着、喊叫着坐上雪橇时,这种气氛达到了最高点。

两辆三马雪橇是家常用的,第三辆是老伯爵的,有一匹奥尔洛夫的纯种快马做辕马;第四辆是尼考拉自己的,有一匹矮小的黑色的毛蓬蓬的辕马;尼考拉穿了老妇人服装,外面披着一件有腰带的骠骑兵的外衣,他执着缰绳,站在雪橇当中。

天空是那么明亮,他看见月下发出反光的车上金属板和马眼,马惊惶地回头看了看在黑暗的门楼下喧嚷着的乘车的人。

坐在尼考拉雪橇上的有娜塔莎、索尼亚、邵斯夫人和两个女仆。在老伯爵雪橇上的有狄姆勒夫妇和彼恰,其余的雪橇上都坐着化了装的家奴们。

“你上前,萨哈尔!”尼考拉向父亲的车夫说,以便找机会在路上追过他。

老伯爵的三马雪橇——上面坐着狄姆勒和别的化装的人——向前移动了,它的滑木嘎吱响着,好象和雪冻在一起了,它的低音的铃铛叮当响着。外挽马紧贴着辕马的车杠,陷在雪地里,踢起坚硬的明亮的象糖一样的雪。

尼考拉随着第一辆雪橇出发了,其余的雪橇在后面发出响声和吱吱嘎嘎的滑木声。起初他们在狭窄的路上缓驰着。当他们经过花园时,秃枝的影子常常横映在道路上,遮住了明亮的月光,但是一过了围墙,象宝石那样闪耀的、有蓝色反光的雪地,便完全沐浴在月光中,宁静地向四方展开了。嘎吱,前面的雪橇在坑洼处颠簸了一下,后面的雪橇也同样颠簸了一下,于是雪橇前后相连地跑着,大胆地打破着冰封的寂静。

“兔子的脚印,许多脚印!”娜塔莎的声音在冻结了的空气中响了起来。

“多么明亮啊,尼考拉,”索尼亚的声音说。

尼考拉回头看了看索尼亚,俯下身子,靠近地看她的脸。在月光下,一张全新的、可爱的、须眉画得乌黑的脸,若近若远地在貂皮衣领里向外注视着。

“索尼亚一向是这样的,”尼考拉想。他靠近地看了看她,微笑了一下。

“您有什么事,尼考拉!”

“没什么,”他说,又转过身对着马。

上了走惯的、被滑木磨光的、在月光下可以看见马蹄印的大路,马匹开始自动拉紧绳套,而且加快了步子。左边的挽马,弯着头,用缓驰的步子拉紧绳套。辕马摇摆着,摇摇耳朵,好象是问:“开始追,还是太早呢?”在前面洁白的雪地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萨哈尔的黑色雪橇,它已经走了很远,发出渐渐远去的、低沉的铃声。可以听到他的雪橇上化了装的人们的叫声、笑声和谈话声。

“你们真有劲,好乖乖!”尼考拉大叫,从一边拉着缰绳,挥动鞭子。只凭着越来越大的、好象是迎面吹来的风,凭着紧张的、加快了步子的挽马的颤动,便可以知道,雪橇飞跑得那么快。尼考拉回头向后看了一下。他看到别的雪橇也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赶车的扬着鞭子,催促辕马更快地奔驰。辕马驾着辕稳定地摆动着,没有想到放慢步子,并且准备在必要时跑得更快。

尼考拉追上第一辆雪橇。他们下了山,走上了河旁草场上一条宽阔的走惯的大道。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尼考拉想。“应该是在科索伊草场上。但是,不是的,这是一个新的地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不是科索伊草场,也不是焦姆吉那山,天晓得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新的妖魔的地方。唉,不管它是什么地方!”于是他向马吆喝了一声,开始超越第一辆雪橇。

萨哈尔勒住马,转过他的眉毛上结着白霜的脸。

尼考拉纵马快跑;萨哈尔向前伸出手去,吧哒着嘴,也放开他的马快跑。

“哎,当心,老爷,”他说。雪橇并排着跑得更快了,马匹奔腾的蹄子跑得更快了。尼考拉开始领先了。萨哈尔一直保持着伸出的那只手的姿势,举起那只握紧缰绳的手。

“不行的,老爷,”他向尼考拉说。

尼考拉放了所有的马奔腾,越过了萨哈尔。马溅起小块的干雪沾在车上人的脸上,急速的铃声在他们旁边响着,迅速跑动的马蹄和被越过的雪橇的影子混乱在一起。滑木在雪地上嘎吱响着,女子的叫声在各方面响起来。

尼考拉又勒住了马,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四周仍然是那沐浴着月光的迷人的平地,上面有稀疏的星星。

“萨哈尔喊我向左转;但为什么向左呢?”尼考拉想。“我们是到灭留考娃家去吗?这里果真是灭留考夫卡吗?上帝知道我们到哪里去,上帝知道我们要发生什么事——我们所要发生的事是很奇怪、很好的。”他回头看了看车子。

“看呀,他的胡须和眼睫毛全白了,”坐在车里的一个奇怪的、美丽的、陌生的、有细细的须眉的人说。

“好象娜塔莎一向是这样的,”尼考拉想,“那是邵斯夫人;但也许不是的,这个有胡须的切尔开斯人,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我爱她。”

“你们不冷吗?”他问。

他们没有回答,笑起来了。狄姆勒在后边的雪橇里喊叫着什么,也许叫的是什么可笑的事,但是他们听不清他叫了什么。

“是的,是的,”许多声笑着回答。

但是现在有了一个妖魔的树林,有交错的黑影和钻石的光辉,有一段大理石的阶层,有妖魔房屋的银顶,有某种野兽的尖叫声。“假使这就是灭留考夫卡,那就更奇怪了:上帝知道我们是到哪里去的,却到了灭留考夫卡家,”尼考拉想。

确实这是灭留考夫卡,女仆们和听差们带着蜡烛和快乐的面孔跑到门口来了。

“是谁?”门口的人问。

“伯爵家里化装的人,我凭着马看出来的,”许多声音回答。

11

撇拉盖亚·大尼洛芙娜·灭留考娃,是一个身体宽阔的、精力旺盛的女人,戴着眼镜,穿了宽松的便服,坐在客厅里,被女儿们环绕着,她极力要使她们不感到无聊。她们静静地在水里滴蜡油,看着蜡油在水面上的形状,这时前厅里传来了来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骠骑兵们、小姐们、觋巫们、小丑们和熊们——在前厅里清着喉咙,拭着脸上的白霜,走进大厅,这里有人连忙地点着了蜡烛。小丑狄姆勒和老妇尼考拉开了舞。被大声喊叫着的孩子们围绕着的化了装的人,蒙着脸,改变着声音,在女主人面前鞠躬之后,便散开在大厅里站着。

“啊,认不出来了!啊,娜塔莎!您看,她象谁!当真的,她象什么人。爱杜阿尔·卡尔累支多么好看啊!我认不出来。他跳得多好啊!啊呀!有一个切尔开斯人呢;当真的,这对索纽施卡是多么合适呀!这又是谁呢?我,你们使我高兴了!把桌子搬走,尼基他,发尼亚。我们坐着多么安静呀!”

“哈——哈——哈!……骠骑兵,骠骑兵啊!完全象小孩子,还有腿呢!……我无法看见……”许多声音说。

娜塔莎——灭留考娃家小辈的好友——和他们一同消失到后边的房间里去了,那里需要焦木炭和各种宽服和男装。这些都由女子的光手臂,在半开的门里,从听差的手里接了进去。十分钟后,灭留考蕉家所有的小辈都参加在化装的人群中了。

撇拉盖亚·大尼洛芙娜吩咐了替客人们收拾房间,招待主仆们,她没有取下眼镜,克制着笑容,在化装的人当中走着,靠近地看看他们的脸,却认不出任何人。她不但不认识罗斯托夫家的人和狄姆勒,而且也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们,认不出她们身上所穿的她的亡夫的宽服和军服。

“这是谁?”她向她的女教师说,望着化装为卡桑的鞑靼人的女儿。“好象是罗斯托夫家的什么人。啊,您骠骑兵先生,在哪一团服役呢?”她问娜塔莎。“土耳其人啊,给土耳其人一点儿果泥糕吧,”她向分送食品的司膳说,“这是他的法律所允许的。”

有时,看着跳舞的人们所作的奇怪的然而可笑的跳步,撇拉盖亚·大尼洛芙娜便用手帕蒙了脸,她整个肥大的身体,因为忍不住的、善意的、老年的笑声而颤动着,跳舞的人始终认为自己既是化了装的,便没有人认识他们,因此都不觉得拘束。

“我的萨舍涅特,萨舍涅特!”她说。

在俄国舞与合唱舞之后,撇拉盖亚·大尼洛芙娜集合了全体的主仆们在一起,围成了一大圈;他们取来了一个环,一根绳,一个银卢布,做共同的游戏。

一小时后,所有的衣服都压皱了、零乱了。焦炭画的须眉在出汗的、发热的、快活的脸上化开了。撇拉盖亚·大尼洛芙娜开始认出了化装的人,称赞他们的服装是多么好,这些服装是多么特别适合小姐们,并且感谢了他们全体,因为他们那样使她愉快。客人们被邀在客厅里吃夜饭,家奴们在大厅里受招待。

“呵,在洗澡房里面算命,这是可怕的!”住在灭留考娃家的一个老处女在吃饭时说。

“为什么?”灭留考娃家的大女儿问。

“但是您不要去,那是要胆量的……”

“我要去,”索尼亚说。

“您说,这位小姐遇到了什么?”灭留考娃家的二女儿说。

“是这样的,有一位小姐走来了,”老处女说,“拿了一只公鸡,两套食具——都很合适,她坐下了。坐了一会,她忽然听到有人来了,一个有车铃有马铃的雪橇来了。他完全象人一样地进来了,好象是一个军官,走上前,和她坐在食具的旁边。”

“啊!啊!……”娜塔莎恐怖地瞪着眼睛叫起来了。

“还有什么呢,他说话了吗?”

“是的,象人一样,一切都很合适,于是他开始,开始说服她;她应该和他谈话一直到鸡叫;但是她胆小;——只是胆小,用手蒙了脸。他抓住了她。幸好,那时候女仆们跑进来了……”

“哎,为什么要吓她们!”撇拉盖亚·大尼洛芙娜说。

“妈妈,您自己也算过命吧……”女儿说。

“他们怎么在仓里算命呢?”索尼亚问。

“就是在现在这时候,他们到仓里去听。听到:敲棰,轻叩,——这是不好,而搬谷子——这是好;这也是常有的……”

“妈妈,您说,您在仓里遇见了什么?”

撇拉盖亚·大尼洛芙娜微笑了一下。

“但是我已经忘记了……”她说。“你们没有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