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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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在英国码头上,这个要人的有名的宅邸里闪耀着无数的灯火。在铺着红布的、灯火辉煌的大门口站着警察和宪兵,而且还有警察局长和几十个警官。许多马车驶开了,许多新到的马车、穿红号农的听差和戴花翎帽子的听差又驶来了。从马车里走出了穿军服的、佩星章和勋绶的男人们;妇女们穿着绸缎与银鼠皮大衣,小心地踏上砰然拉下的脚踏板,急速而又无声地在大门口的红布上走过。

几乎每次在新车子来到时,人群里就发出低语声,并且都脱掉帽子。

“皇帝吗?……不是,大臣……亲王……大使……你没有看见花翎吗?……”人群里有人这么说。人群里的一个人,穿得比其余的人都好,似乎认识所有的人,叫出当时最显要的人的名字。

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客人来到跳舞会了,而要赴这个跳舞会的罗斯托夫家的人还在忙着准备服装。

罗斯托夫家里对于这个跳舞会有过许多讨论和准备;有过许多恐惧,怕接不到请帖,怕衣服准备不好,怕一切不能办得合适。

玛丽亚·依格娜姬也芙娜·撇隆斯卡雅要和罗斯托夫家的人一同到跳舞会去,她是伯爵夫人的朋友和亲戚,前朝的一个又瘦又黄的女官,在彼得堡上层社会里领导外省的罗斯托夫家的人。

罗斯托夫家的人要在晚间十点钟到塔夫锐达花园去找女官;这时已经是十时欠五分了,小姐们还没有穿好衣服。

娜塔莎要去赴她平生第一次的大跳舞会。她这天早晨八点钟就起身,整天都在狂热的兴奋和活动中。她的全部精力,从早晨起就集中在一点上,就是他们全体,她,妈妈,索尼亚,都要穿得不能再好。索尼亚和伯爵夫人都十分信任她。伯爵夫人要穿绛红天鹅绒的衣服,她们俩在粉红色绸套裙上穿白色细纱布衣,胸襟上戴蔷薇花,头发要梳成a la grecque 〔希腊式〕。

一切必要的事都做好了:脚、手、颈、耳,已经特别仔细地照跳舞会所需要的那样洗过了,搽过香水和香粉了;挑花的丝袜和白缎子的有彩带结的鞋已经穿上了,发装几乎完成了。索尼亚的衣服快要穿好了,伯爵夫人也要穿好了;但替大家帮忙的娜塔莎却落后了。她还坐在镜子前面,瘦肩膀上披着短宽服。索尼亚已经穿好衣服,站在房当中,用针别紧着最后一条在针下擦响的缎带,把小手指都顶痛了。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索尼亚!”娜塔莎说,一边转过头去,用双手抓住头发,替她梳头的女仆来不及放手。“彩带结得不好,到这里来。”

索尼亚蹲下了。娜塔莎把缎带改了样式,别上了。

“我说,小姐,这样是不行的,”女仆握着娜塔莎的头发说。

“啊,我的上帝,等一下!这就对了,索尼亚。”

“你们快完了吗?”伯爵夫人的声音说,“马上就是十点了。

“就好了,就好了。……您准备好了吗,妈妈?”

“只要用针别上帽子了。”

“让我来吧,”娜塔莎大声说:“您不会弄!”

“但已经十点钟了。”

决定是十点半钟到跳舞会的,但娜塔莎还要穿衣服,他们还要到塔夫锐达花园去。

发装完毕后,娜塔莎穿着从下边露出舞鞋的短裙,披着母亲的短宽服,跑到索尼垩面前,看了她一下,然后跑到母亲面前去了。她转动着母亲的头,用针别了帽子,刚刚吻到了她的白发,她又跑到替她在缩短裙子底边的女仆们面前去了。

耽搁的原因是娜塔莎的裙子,它太长了,两个女仆在缩短裙边,匆忙地咬去线头。第三个用嘴唇和牙齿衔着针,从伯爵夫人面前向索尼亚面前跑着,第四个高举着手拿着薄纱衣。

“马富路莎,快一点,亲爱的!”

“把顶针从那里拿给我,小姐。”

“快了吧,行了吧?”伯爵走到门口说。“这是香水。撇隆斯卡雅等得已经很久了。”

“弄好了,小姐,”女仆说,用两个手指举起缩短了的纱衣,在吹掉什么,抖掉什么,用这个动作表示她知道她手中纱衣的轻盈和干净。

娜塔莎开始穿衣服。

“马上,马上就好了,不要进来,爸爸,”她大声地在遮着脸部的纱裙下边向开门的父亲说。

索尼亚砰然一声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她们让伯爵进来了。他穿着蓝色大礼服、长统袜、低口鞋,搽了香水和发油。

“呵,爸爸,你多么好看,漂亮极了!”娜塔莎说,她站在房当中,理着薄纱衣的皱襞。

“请您,小姐,请您,……”女仆说,她跪着,把衣服向下拉着,用舌头把针从嘴的这一边向另一边移动着。

“随你怎么说!”索尼亚看了看娜塔莎的衣服,失望地叫了一声,“随你怎么说,还是太长了!”

娜塔莎走开,照壁镜去了。衣服是太长了。

“哎呀,小姐,一点也不长,”马富路莎说,跟着小姐在地板上爬着。

“哦,太长了,那么,我来缩一下,一分钟就缩好了,”态度坚决的杜妮亚莎说,从胸前的布巾上拔出一根针,又跪在地板上着手做起来。

这时候伯爵夫人穿了天鹅绒衣服,戴了帽子,难为情地轻轻地走进来。

“唔!我的美女!”伯爵大声说。“比你们都好看!……”

他想要抱她,但她红着脸避开了,免得弄皱了衣服。

“妈妈,帽予还要偏一点,”娜塔莎说。“我来替你重新别一下,”于是她冲上前去,但是在缩短衣边的女仆们来不及松手,衣边的一块纱被撕了下来。

“哎哟哟!这是怎么回事?凭上帝,这不是我错……”

“不要紧,我来撩一下,不会看得出的。”杜妮亚莎说。

“美女,我的女皇!”从门外走进来的保姆说。“啊,索纽施卡!美女们啊!……”

十时一刻他们终于上车出发了。但还得要到塔夫锐达花园去。

撇隆斯卡雅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她年老而丑陋,但她也做了罗斯托夫家的同样的事情,虽然没有那么慌忙(这在她已是惯事了),却也同样地在自己的身上搽了香水,洗干净了,敷了香粉,同样小心地洗到耳朵后边,甚至当她穿了黄衣服佩了女官的徽章走进客厅时,年老的女仆也和罗斯托夫家一样,热烈地称赞女主人的衣服。

撇隆斯卡雅称赞了罗斯托夫家的人的服装。罗斯托夫家的人夸奖了她的趣味和装饰,于是她很当心头饰和衣服,在十一点钟上车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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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莎从这天早晨起,没有一分钟的闲暇,一次也没有想到她所要遇到的事情。

在潮湿、寒冷的空气里,在颠簸的、狭窄的半暗的马车中,她第一次历历在目地想象着在跳舞会中,在灯火辉煌的客厅里等待着她的东西——音乐、花朵、跳舞、皇帝、彼得堡所有的出色的青年。等待着她的事情是那么美好,使她甚至不相信这是真会有的,这和马车中的寒冷、窄狭、黑暗的印象是那么不相称。直到她走过大门口的红布,走进前厅,脱下皮大氅,在母亲前面,在花朵之间,和索尼亚并排地走上灯火辉煌的楼梯时,她才明白了那里等待着她的一切。直到这时候,她才想起了她应该在跳舞会中有什么样的举止,并且极力采取那种庄严的态度,她认为这是在跳舞会中的姑娘们不可缺少的。但是幸而,她觉得她的眼睛发花了: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她的脉搏每分钟跳一百次,血开始向她心里涌。她不能够采取那种会使她显得可笑的态度,她向前走着,几乎兴奋得发慌,并且用尽她的力量极力掩饰着这种心情。这就是那种最适合她的态度。在他们之前之后,都有客人走进去,他们同样地低声交谈,同样地穿了舞服。楼梯上的镜子映照出穿白色、蓝色、粉红色衣服的,在袒露的肩膀和颈项上戴钻石和珍珠的妇女们。

娜塔莎看着镜子,分不出她自己的和别人的映影。大家穿戴都很华丽,汇成了一个长长的行列。进第一个大厅入口时,不高不低的话声,脚步声,问候声——使娜塔莎的耳朵震聋;灯火与光彩更使她的眼睛发眩。男女主人已经在门口站了一小时半,向来宾们说同样的话:charme de vous voir,〔很高兴看见您,〕也这样接待了罗斯托夫家的人和撇隆斯卡雅。

两位姑娘都穿了白衣服,各人的黑发上有同样的蔷薇,同样地行屈膝礼,但女主人的目光不觉地在清瘦的娜塔莎身上停留得时间更长。女主人望了望她,对她一个人,除了普通的微笑之外还特别微笑了一下。女主人望着她,也许想起了她自己的、不复返的、少女的黄金时代,以及自己的第一次的跳舞会。男主人也目送着娜塔莎,问伯爵哪一个是他的女儿。

“Charmante !〔迷人啊!〕”他吻了吻自己的指尖说。

客人们站在大厅里,拥挤在门口,等着皇帝。伯爵夫人站在这群人的前面的行列里。娜塔莎听到并且感觉到有几个人问到她,并且望着她。她明白,那些向她注意的人都满意她,并且这种观察,使她相当地心安了。

“有的和我们一样,有的不如我们,”她想。

撇隆斯卡雅向伯爵夫人指认着跳舞会中最有名的人。“这是荷兰大使,您知道,白头发的,”撇隆斯卡雅说,她指着一个满头是银灰色的鬈发的老人,许多妇女围着他,他说了什么话使她们在笑。“她来了,彼得堡的皇后,别素号娃伯爵夫人,”她指着刚刚进来的爱仑说。

“多么漂亮!不亚于玛丽亚·安桃诺芙娜;您看,年轻的和年老的男人们对她多么殷勤。又漂亮,又聪明……据说,亲王……为她发狂了。还有这两个,虽然不漂亮,却有更多的人追求。”她指了指穿过大厅的一位太太和她的长得很丑的女儿。

“她是百万家财的大闺女,”撇隆斯卡雅说。“求婚的人都来了。”

“这是别素号娃的弟弟阿那托尔·库拉根,”她说,指着一位漂亮的骑兵禁卫军官,他从她们身边走过,高抬着头,从妇女们头上望着什么地方。“多么漂亮!不是吗?据说他们要替他娶这个有钱的姑娘。您的老表德路别兹考,对她也很殷勤。据说,她有几百万。啊,那就是法国大使,”她说到考兰库尔,回答了伯爵夫人的问题:那个人是谁。“您看,他有点儿象皇帝。法国人毕竟是可爱的,是很可爱的。在社交上没有更可爱的人了。啊,她也来了!啊,我们的玛丽亚·安桃诺芙娜比所有的人都好看!她穿得多么朴素啊。漂亮极了!”

“这个戴眼镜的胖子是世界闻名的共济会员,”撇隆斯卡雅指着别素号夫说,“把他和他的妻子放在一起,他简直是一个小丑!”

彼挨尔摇摆着肥胖的身躯,在人群中挤着向前走,向左右两边那样随便地、善意地点着头,好象他是在市场的人群中走着一样。他在人群中向前挤着,显然是在寻找什么人。

娜塔莎高兴地望着彼挨尔的熟识的脸,即是撇隆斯卡雅所说的小丑似的脸,她知道彼挨尔是在人群中找她们,特别是她。彼挨尔应许了她到跳舞会来替她介绍舞伴。但是还没有走到她们面前,彼挨尔在一个不高的、很好看的、穿自制服的、黑皮肤的人身边停下来了,这人站在窗边,和一个有星章与勋绶的高个子在谈话。娜塔莎立刻认出了那个穿自制服的不高的年轻人,他是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她觉得他变得更年轻、更可爱、更漂亮了。

“这里还有个熟人,保尔康斯基,您知道吗,妈妈?”娜塔莎指着安德来公爵说。“记得吗,他在奥特拉德诺我们家里宿过一夜的。”

“您认识他吗?”撇隆斯卡雅说。“我讨厌他。Il fait a presenea pluie et le beau temps 〔他现在操纵晴雨。〕他骄傲得没有止境!他象他的父亲。和斯撇然斯基缠在一起,写些什么计划。您看,他怎样对待妇女们!她们和他说话,他走开了,”她指着他说。“假使他对待我,象对待这些太太们一样,我就要责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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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大家骚动起来了,人群开始说话了,他们拥上前,又挤回来,在让路的两边行列之间,在开始演奏的音乐声中,皇帝走进来了。男女主人跟在他后边。皇帝急速地走着,一边向左右两边鞠躬,、好象极力要赶快结束这开头的欢迎。乐队奏起了因为歌词而当时著名的波兰舞曲。歌词开始是:“亚历山大,叶丽萨斐塔,你们使我们欢腾……”皇帝向着客厅走去,人群向各个门口拥挤;有几个人面色兴奋地、急忙地走到那里又走回来了。人群又从客厅的各个门里一拥而出,皇帝和主人谈着话,在客厅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带着张皇失措的样子向妇女们冲来,请她们让开。几个妇女,脸上的表情显出完全忘记了一切的社交礼节,向前拥挤,挤坏了她们的服装。男子们开始走到妇女们面前,组成波兰舞的一对对舞伴。

大家都让开了,皇帝微笑着,却没有合着音乐的拍子,搀着女主人的手,从客厅的门里走出来了。跟在他们后边的是男主人和玛丽亚:安桃诺芙娜·那锐氏基娜,然后是大使们,大臣们,各位将军,撇隆斯卡雅不停地叫着他们名字。一半以上的妇女们已经有了舞伴,在跳或准备跳波兰舞了。

娜塔莎觉得,她、母亲和索尼亚是剩下的少数妇女们当中的,她们被拥挤得靠着墙,没有被邀请去跳波兰舞。她垂着细瘦的手站立着,她那稍稍隆起的胸脯有规律地起伏着,她屏住呼吸,用她那明亮、惊惶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前面,她显出对于最大的喜乐与最大的悲哀都有所准备的神情。她既不注意皇帝,也不注意撇隆斯卡雅所点头示意的要人们——她只有一个想法:“难道没有人到我这里来吗?难道我不能最先跳舞吗?难道所有这些男人都没发现我吗?他们现在好象没有看见我,或者即使他们望我,他们也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好象是说:‘啊!我找的不是她,所以用不着望她。’不,这是不行的!”她想,“他们应该知道我多么想跳舞,我跳得多么好,他们同我跳舞会多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