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人对这件婚事的感觉中,可以看出羞耻和不安。似乎他们因为他们不大爱韦啦,而现在又乐意让她离开他们,便觉得惭愧。最不安的是老伯爵。他大概不会说出什么是他不安的原因,但这原因是他的钱财的问题。他简直不知遭他有多少东西,他负了多少债,他能够给韦啦什么陪嫁。在儿女们出生的时候,他给每人划分了三百农奴的田庄作陪嫁;但是有一份田庄已经出卖了,另外的一份已经抵押出去,并且逾期那么久,以致不能不卖,因此陪嫁田庄是不可能的。而钱也没有。
别尔格订婚已经一个多月,婚期只差一个星期了,伯爵还没有决定陪嫁的问题,也没有对妻子说过这事。柏爵有时想把锐阿桑的田庄给韦啦,有时想出卖森林,有时想用期票押款。在结婚前几天,别尔格一清早走进伯爵的书房,带着愉快的笑容恭敬地要求未来的岳父告诉他,要给韦啦什么陪嫁。伯爵听到这个早已预料到的问题时是那么仓皇失措,以致他不加思索地说出了头脑中最先想到的话。
“我喜欢,你这么关心,我喜欢,你会满意的……”
他拍了拍别尔格的肩膀,站起来想停止谈话。但别尔格愉快地微笑着解释说,假使他无法确实知道要给韦啦什么,不能预先至少获得一部分陪嫁,便不得不解除婚约了。
“因为,您想想看,伯爵,假使我现在结婚,没有一定的钱财维持我的妻子的开支,我就很不体面了……”
谈话是这样结束的,伯爵想要表示大度并免得再提出新的要求,说给他八万卢布的期票。别尔格温柔地微笑了一下,吻了伯爵的肩膀,说他很感激,但是他若得不到三万现款,便无法安排他的新生活了。
“至少是两万,伯爵,”他补充说,“那么期票只要六万了。”
“是的,是的,好吧,”伯爵连忙说,“不过要原谅我,亲爱的,我给你两万,另外期票还是八万。好了,吻我吧。”
12
娜塔莎十六岁了,这是一八零九年,就是四年前她和保理斯接吻之后同他屈指计算的一年。从那时起,她就一直没有看见过保理斯。在索尼亚和母亲面前,当谈话涉及保理斯时,她十分随便,好象是说到已经决定的事一样,她说从前的一切是儿戏,那是不值得说的,而且早已忘记了。但在她内心的最秘密的深处,这个问题使她觉得苦恼,她对保理斯的誓约是玩笑呢,还是严肃的有约束性的许诺。
自从保理斯在一八零五年离开莫斯科加入军队之后,他就没有看见过罗斯托夫家的人。他到莫斯科去过几次,经过奥特拉德诺的附近,但没有一次到罗斯托夫家里去过。
娜塔莎有时想到,他不愿意去看她,这种推测,被老辈们说到他时的愁闷语气证实了。
“这个年头,都不记得老朋友了,”伯爵夫人在提起保理斯的时候这么说。
安娜·米哈洛芙娜近来也很少到罗斯托夫家去了,举止也特别尊严了,并且总是狂喜地感激地说到她的儿子的才干和他所做的光荣事业。当罗斯托夫一家来到彼得堡的时候,保理斯来拜访他们。
他兴奋地来看他们。关于娜塔莎的回忆是保理斯最有诗意的回忆。但同时他带来了坚决的意图,要让她和她的父母明白地觉得,他和娜塔莎之间的幼年时期的关系,对于她和他,都不能够有约束性。由于他和别素号娃伯爵夫人的亲密关系,他在社会上有了显赫的地位,由于一个要人的庇护,并得到他的充分的信任,他在职务上有了辉煌的成就,并且他正在作各种的计划,要娶一个在彼得堡最有钱的闺女,这些计划也许很容易实现的。当保理斯走进罗斯托夫家的客厅时,娜塔莎在她自己的房里。她听说他来了,便红着脸,带着十分亲切的笑容,几乎跑进了客厅。
保理斯还记得四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穿短衣的、在刘海下边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的、会不顾一切地发出幼稚笑声的娜塔莎,因此,当完全与过去不同的娜塔莎走进来时,他困惑了,他的脸上显得又惊又喜。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使娜塔莎高兴了。
“啊,你还认识你的顽皮的小朋友吗?”伯爵夫人说。
保理斯吻了娜塔莎的手,说她的变化使他吃惊了。
“您长得多漂亮啊!”
“当然罗!”娜塔莎的笑眼回答。
“爸爸老些了吗?”她问。
娜塔莎坐下来,没有加入保理斯和伯爵夫人的谈话,沉默地极其仔细地注视着儿童时代的爱人。他感觉到那种固执的亲爱的目光的重压,偶尔望望她。
保理斯的军服、马刺、领带、发装,这一切都是最时髦的,并且是comme il faut 〔很体面的〕。这娜塔莎立刻就注意到了。他稍微侧着身坐在伯爵夫人旁边的椅子上,用右手理了理左手上极其清洁的、非常合手的手套,嘴唇特别优美地抿合着,说到彼得堡上层社会的娱乐,并且带着轻微的嘲讽,提到从前莫斯科的时日和莫斯科的熟人。娜塔莎觉得,在他提到最上层的贵族时,他并不是偶然地说到他所参加的大使馆舞会,说到NN和SS的邀请。
娜塔莎自始至终无言地坐着,皱着眉望着他。这种目光越来越使保理斯不安了,发窘了。他回顾娜塔莎的次数加多了,说话中断了。他坐了不过十分钟,就站起身告辞了。仍旧是那双好奇的、挑逗的、有些嘲笑的眼睛望着他。在第一,次的拜访之后,堡堡堑向自己说,娜塔莎在他看来是和从前一样地动人,但他不应该_向这种情感屈服,因为娶她这个几乎没有陪嫁的女孩子,便是断送他的事业,但是恢复从前的关系而没有结婚的目的,是不荣誉的行为。保理斯下了决心避免和娜塔莎见面,但是,虽然有了这个决心,几天之后他又去了,并且开始常常去了,整天在罗斯托夫家里了。他似乎觉得,他必须向娜塔莎说明,向她说,从前的一切都应该忘掉,无论如何……她不能够做他的妻子,因为他没有家产,而且她家里决不会让她嫁给他的。但是他没有能够这么做,并且觉得作这样的说明是很为难的。他一天一天地愈益为难了。照母亲和索尼亚的看法,娜塔莎似乎仍旧爱保理斯。她向他唱他所爱听的歌曲,给他看她的手册,要他在上面写字,不许他提起过去,使他觉得现在是多么美好;他每天迷迷糊糊地出门,没有说出他所想要说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来,以及这会有什么结局。保理斯不再去看爱仑了,每天按到她的责备的便函,然而他仍旧整天在罗斯托夫家。
13
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着睡帽,穿着短宽服,没有戴假发,只有一撮可怜的头发露在细白布帽子下边,她唉声叹气,跪拜在地毯上做晚祷,这时,她的门响了一下,娜塔莎穿着便鞋,光着脚,也穿了短宽服,头上绕着卷发纸跑进来了。伯爵夫人回头看了一下,皱了皱眉。她就要做完最后的祷告:“难道这个榻要做我的尸床吗?”她的祈祷的心情消失了。娜塔莎脸红着,兴奋着,看见母亲在祈祷,便忽然停止了跑步,蹲下来,不觉地伸出舌头,责备着她自己。她看到母亲继续在祈祷,踮着脚跑到床前,迅速地用小脚儿蹭着小脚儿脱下便鞋,跳到榻上,这正是伯爵夫人怕成为她的尸床的那个榻。这个榻是高高的羽毛垫子的床,有五只一个比一个小的枕头。娜塔莎跳上去,陷在羽毛垫子里,向墙滚着,然后躺平了,把身子向被褥里钻着,把膝盖弯到下颏,踢着脚,几乎听不见地微笑着,时而蒙着头,时而窥视着母亲。伯爵夫人做完祈祷,面色严厉地走到床前;但是看见了娜塔莎蒙了头,便仁慈地无力地微笑了一下。
“哦,哦,哦,”母亲说。
“妈妈,可以谈话吗?行吗?”。娜塔莎说。“哦,在喉咙上吻一次,再吻一次就够了。”她抱住母亲的颈子,吻了她的下颏。在她对母亲的行为上,娜塔莎显出了外表的举止粗鲁,但她是那么机敏、灵巧,虽然她用手搂抱母亲,她总能够做得使母亲不觉得难受,不觉得不愉快,也不觉得不舒服。
“哎,今天晚上要谈什么呢?”母亲靠在枕头上,一直等到娜塔莎从她身边滚过两次,伸出胳膊,做出严肃表情,在被褥下边躺在她身边时,这么问。
在伯爵从俱乐部回家之前,娜塔莎的这些夜晚的晤谈,是母亲和女儿的一种最大的乐事。
“今天晚上要谈什么?我要你告诉……”
娜塔莎用手捂了母亲的嘴。
“关于保理斯,……我知道,”她严肃地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不要说了,我知道。不,告诉我吧!”她放下了手。“告诉我吧,妈妈。他好吗?”
“娜塔莎,你十六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结婚了。你说保理斯好。他很好,我爱他,象爱儿子一样。但你希望什么呢?……你在想什么呢?你使他完全着迷了,我知道这个……”
说这话时,伯爵夫人回头看了看女儿。娜塔莎躺着,对直地不动地望着前面雕在床角上的红木狮身人面像,因而伯爵夫人只能看见女儿的侧面。这个面孔由于它异常严肃凝神的表情引起了伯爵夫人的惊异。
娜塔莎在听,在思索。
“那么,还有呢?”她说。
“你简直使他着迷了,为什么呢?你对他希望什么呢?你知道,你不能够嫁给他的。”
“为什么?”娜塔莎说,没有改变她的姿势。
“因为他年轻,因为他穷,因为他是亲戚……因为你自己不爱他。”
“您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亲爱的。”
“但假使我想要……”娜塔莎说。
“不要说蠢话了,”伯爵夫人说。“可是假使我想要……”
“娜塔莎,我认真地……”娜塔莎没有让她说完,把伯爵夫人的大手拉到自己的面前,吻它的背面,然后又吻手掌,然后又翻转过来吻手指的第一节的关节,然后又吻关节之间的地方,然后又吻关节,低声说着:“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说吧,妈妈,您为什么不作声?说呀,”她回头望着她的母亲说,母亲的温柔的目光望着女儿,似乎在这个沉思中她忘记了一切她所要说的话。
“这是不合适的,我的心肝。并不是大家都会了解你们从小的关系,看到他和你这样的接近,就会在来到我们家的别的年轻人的心目中于你不利的,尤其是,这使他白费了心思。他也许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有钱的配偶;但现在他发疯了。”
“他疯了?”娜塔莎重复说。
“我要向你说说我自己的事。我有一个表兄……”
“我晓得,基锐尔·马特未支,但他是老头子了。”
“他并不一向就是老头子。但是我要这么办,娜塔莎,我要去同保理斯说,他不应该这样常常来……”
“假使他愿意,为什么他不应该?”
“因为我知道,这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您怎么会知道?不要,妈妈,您不要向他说。多么无聊!”娜塔莎用那样的语气说,就好象一个人的财产就要被人夺去一样。“唉,我不结婚了,假使他觉得乐意,我觉得乐意,就让他来吧。”娜塔莎微笑着望了望母亲。
“不结婚了,但就是这样,”她重复说。
“什么样,我亲爱的?”
“就是这样。哦,我是不需要和他结婚的。但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样,”伯爵夫人重复说,身子颤动着,发出仁慈的、意外的、老年人的笑声。
“不要笑了,停止吧,”娜塔莎大声说,“您把床都震动了。您非常象我,也是一个爱笑的人……等一下……”她抓住伯爵夫人的双手,吻了小指的关节——六月,又继续在另一只手上吻了七月,八月。“妈妈,他很爱我吗?您看怎样呢?有人这样爱过您吗?他很好,很好,很好!但是不完全合我的趣味——他的兴趣单调,好象饭厅的钟一样……您不明白吗?……单调,您晓得,他是灰色的、浅色的……”
“你在说什么废话!”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继续说:
“难道您不明白吗?尼考林卡便会明白……别素号夫——他是蓝的,深蓝的和红的,他是四角形的。”
“你也和他卖弄风情,”伯爵夫人带着笑声说。
“不,他是共济会员,我晓得了。他是非凡的、深蓝的、红的,怎么向您说呢……”
“伯爵夫人,”门外传来了伯爵的声音。“你没睡吗?”娜塔莎跳起来,把便鞋抓在手里,赤脚跑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她好久睡不着觉。她老是想到,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她所了解的一切和她心里的一切。
“索尼亚呢?”她想,望着睡觉的、身子蜷缩着的小猫和她的大发辫。“不,她哪里会?她是有德行的。她爱尼考林卡,不再想要知道别的了。妈妈,她也不明白。这是不可思议的,我是多么聪明,多么……她是可爱的。”她继续想着,用第三人称称她自己,并且设想着,有一个很聪明、最聪明、晕好的男人这样地说到她……“她具备了一切,具备了一切,”这个男子继续说,“她异常聪明、可爱,并且她漂亮,异常漂亮、伶俐,——她游泳,骑马都很出色,并且嗓子好,可以说,是惊人的嗓子!”她哼着开如俾尼的歌剧中她所心爱的一个乐节,冲到床上,因为高兴地想到她立刻就要睡觉而发出笑声,叫了杜妮亚莎熄蜡烛,杜妮亚莎还没有走出房,她已经进入另一个更幸福的梦景世界里去了,那里一切都和现实中的一切同样地轻盈而美丽,甚至是更好,因为它是全然不同的。
第二天伯爵夫人把保理斯找来,和他谈了话,于是从那天起,他就不再到罗斯托夫家来了。
14
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八一零年元旦的前夜,吐卡切锐娜朝代的一位要人家里举行舞会和lereveillon〔夜餐〕。外交团体和皇帝都要到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