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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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演奏了很长时间的波兰舞曲,好象回忆一样,在娜塔莎的耳朵里悲鸣着。撇隆斯卡雅离开了她们。伯爵在大厅的另一端。只剩下伯爵夫人、索尼亚和她站在这陌生的人群中,好象置身在森林里一样,谁也不注意她们,谁也不需要她们。安德来公爵和一个女子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了,显然没有认出她们。美男子阿那托尔微笑着向他所带领的女伴说着什么,他的目光好象望墙壁一样地望了望娜塔莎的脸。保理斯从她们身边走过两次。每次都转身走开了。别尔格夫妇没有跳舞,走到她们面前来了。

娜塔莎觉得,在这里的舞会上,一家人互相亲热是丢脸的事,好象这一家人除了在舞会上便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谈话了。韦啦对她说起自己的绿衣服,可她既没有听韦娥说,也没有望着她。

终于皇帝在他最后的女舞伴面前站住了(他和三个妇女跳了舞),音乐停止了;一个焦急的副官跑到罗斯托夫家的人面前,请她们再让开一点,尽管她们已经靠在墙边了;接着乐队奏起了清晰的、正确的、动人的、有节奏的华姿曲。皇帝带着笑容向大厅里望了一下。过了一分钟——还没有人开始跳舞。司仪副官走到别素号娃伯爵夫人面前,邀请她。她微笑地举起手,没有望他,把手放在副官的肩上。司仪副官是个跳舞能手,他紧搂着他的舞伴的腰,自信、从容、平稳地和她开始在圈子的边上跳滑步,然后在大厅的角落抓住她的左手,把她转过来,由于音乐节奏越来越快,只听到副官的疾速的灵活的两腿发出有节奏的鞋刺声,每隔三个拍子,在旋转时,他的舞伴的天鹅绒衣服便飘起来,好象闪光一样。娜塔莎望着他们,几乎要哭了,因为跳第一圈华姿舞的不是她。

安德来公爵穿着骑兵上校的白军服、高统袜、低口鞋,显得活泼愉快,站在圈子里面的行列里,离罗斯托夫家的人不远。韭尔号夫男爵对他说起预定在明天举行的国务会议的第一次会议。安德来公爵是一个斯撇然斯基亲近的、参与法规委员会的工作的人,能够说出明天会议的可靠消息,关于这个,正有各种流言在散布。但他没有听非尔号夫对他所说的话,时而望望皇帝,时而望望准备跳舞却没有决心走进圈子里去的人们。

安德来公爵注意着那些在皇帝面前怯场的男人,以及那些因为希望被邀请而焦急的女人。

彼挨尔走到安德来公爵面前,抓住他的手。

“您总是在跳舞。我的protegee〔被保护人〕,年轻的罗斯托娃来了,您请她跳吧,”他说。

“在哪里?”保尔康斯基问。“对不起,”他向男爵说,“这些话我们留在别的地方再说完吧,在舞会上应该跳舞。”他按照彼挨尔给他指出的方向走上前去。娜塔莎那张失望的、焦急的脸映入了安德来公爵的眼帘里。他认出了她,猜中了她的心情,明白了她是初次露面,想起她在窗子上所说的话,于是他带着愉快的脸色朝罗斯托娃伯爵夫人面前走去。

“让我向您介绍我的女儿,”伯爵夫人红着脸说。.

“我已经荣幸地认识了,假使伯爵小姐记得我,”安德来公爵恭敬地低低地鞠着躬说,和撇隆斯卡雅说他粗鲁恰恰完全相反,他走到娜塔莎面前,还未说完邀请跳舞的话,就伸出手去搂抱她的腰。他提议跳华姿舞。娜塔莎对于失望和狂喜都有所准备的焦急的面色,忽然明朗起来,露出了快乐、感激、小孩般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这个惊惶的、快乐的女孩子,当她把手放到安德来公爵的肩上时,似乎是用她那含泪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笑容这么说。他们是走进圈子里面去的第二对。

安德来公爵是当时舞会中跳得最好的人之一。娜塔莎也跳得好极了。她那穿缎子舞鞋的小脚,迅速、轻巧、灵活地跳动着,她的脸上现出了幸福的喜色。

她的光脖子和手臂又瘦又不好看。和爱仑的肩膀比起来,她的肩膀是瘦的,胸脯是不明显的,手臂是细的;但在爱仑身上,由于受到过上千人的目光的注视,仿佛涂上了一层油彩,而娜塔莎好象是一个第一次袒肩露臂的姑娘,假使不是他们使她相信,这.是绝对必要的,她便要觉得这是很可羞的了。

安德来公爵欢喜跳舞,他希望尽快避免别人同他进行政治性的、理智的谈话,希望尽快突破那种因为皇帝的驾临而形成的令他厌烦的拘束,所以他去跳舞,并且选择了娜塔莎,因为彼挨尔向他指出了她,因为她是他眼中所看到的第一个美女;但他刚刚揽住那个纤细灵活的腰身,她便和他那么靠近地扭起身子,对他那么亲密地微笑了一下,她的魅力之酒使他陶醉了。当他换了一日气,放下她,停下步子,开始望别的跳舞的人时,他觉得自己活泼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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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德来公爵之后,保理斯走到娜塔莎面前来邀她跳舞,那个很会跳舞的副官也来了,还有几个年轻人也来了,于是娜塔莎把她多余的舞伴转让给索尼亚,她很快乐,红着脸,不停地跳了一整夜。她没有注意也没有看到在这个舞会上大家所注意的事情。她既没注意皇帝和法国大使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也没发现他对某夫人说话特别表示好感,某某亲王和某某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爱仑有了巨大的成功并且荣获某某的特别赏识;而且她甚至没有看见皇帝,只是因为皇帝走了以后舞会更加热闹了,她才发现皇帝已经走了。

夜餐前,安德来公爵是愉快的四对舞中的一员,又和娜塔莎跳舞。他向她提起他们在奥特拉德诺的路上第一次的会面,提起她在月夜中睡不着觉,以及他无意地听到她说的话。听到安德来的回忆,娜塔莎脸红了,她竭力替自己辩白,仿佛由于她的话无意中被安德来公爵听见而感到害羞。

安德来公爵和所有的在社交界中长大的人们一样,欢喜在交际场中遇见那种没有一般社交习气的人。娜塔莎——带着惊异、喜悦、羞涩的神色,法语说得也不好——便是这样的人。他特别亲切、小心地对待她,和她说话。安德来公爵坐在她身旁,和她说着最普通最琐碎的事情,赞赏她眼睛里喜悦的光芒和她的笑容,这笑容和所说的话无关,而是她内心的快乐的表现。当有人邀请她,她微笑地站起,在大厅中跳舞时,安德来公爵特别赞赏她的羞涩的美态。在跳四对舞时,娜塔莎跳完了一个舞节,又喘着气走到自己的位子那里。新的舞伴又邀请她了。她已经疲倦了,在喘气了,并且显然想要拒绝,但立刻又愉快地把手放在舞伴的肩上,向安德来公爵微笑了一下。

“我是很高兴休息的,和您坐在一起,我疲倦了;但您知道,他们邀请我,我觉得高兴,我快乐,我爱所有的人,我和您懂得这一切,”这个笑容还说了许多别的意思。当舞伴放下她时,娜塔莎跑过大厅,要替下一个舞节选两个女子。

“假使她先到她表姐面前,后到别的女子面前,她便会做我的妻子,”安德来公爵望着她,完全意料不到地自语着。她先到了她的表姐面前。

“头脑里有时会有多么荒诞的念头哦!”安德来公爵想,“但这是一定的,这位姑娘是这么可爱、这么特异,她在这里呆不到一个月就要出嫁了。……她在这里是罕有的,”他想,这时,娜塔莎坐到他旁边,理着滑脱到胸襟上的蔷薇。

在四对舞结束时,穿蓝礼服的老伯爵走到跳舞者的面前。他邀请了安德来公爵到他的家里去,问女儿是否觉得愉快。娜塔莎没有回答,只微笑了一下,这笑容责备地说:“怎么能够问出这样的话。”

“平生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她说。这时安德来公爵注意到,她的细臂迅速地举起来,要抱她的父亲,并且立刻又放下来了。娜塔莎是那么幸福,她平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她是在那样的高度幸福中,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变得十分善良仁慈,不相信会发生邪恶、不幸和悲哀的事情。

彼挨尔在这个跳舞会中,第一次感觉到他因为妻子在上流社会中所处的地位而受到的屈辱。他愁闷并且心不在焉。一道很深的皱纹横在他的额上,他站在窗前,从眼镜上边注视着,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娜塔莎去用夜餐时,走过他的身边。

彼挨尔的愁闷不乐的脸色引起她的惊异。她在他面前停住了。她想要帮助他,把她自己多余的幸福转让给他。

“多么愉快啊,伯爵,”她说,“是不是呢?”

彼挨尔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显然不明白她向他所说的话。

“是的,我很高兴,”他说。

“他们怎能够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娜塔莎想。“特别是象别素号夫这样好的人。”

在娜塔莎的目光中,所有在跳舞会里的人都是同样地仁慈的、可爱的、极好的、互相亲爱的人:没有一个人会损害别的人,因此所有的人都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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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安德来公爵想起了昨天夜晚的跳舞会,但没有在这上面想得很久。“是的,是很盛大的跳舞会。还有……是的,罗斯托娃是很可爱的。她有些新鲜的、特有的、不是彼得堡妇女所有的、使她出众的地方。”这就是他关于昨晚的跳舞会所想的一切。他喝过了茶,坐下来工作了。

但由于疲倦或者没有睡,安德来公爵不想工作,并且什么事也不能做。他老是批评自己的工作,这是他所常有的事;因而在他听到有人来到时,他高兴了。

来人是俾兹基,他在各委员会服务过,出入彼得堡的所有的交际场所,是新思想和斯撇然斯基的热烈的崇拜者,是彼得堡最热心的新闻传播人,他属于这一类人,他们选择派别就象按照样式选择衣服一样,因此,他们似乎便成了派别的最热烈的首创者。他一脱帽子就急切地跑进安德来公爵的房间,立刻说起话来。他刚刚知道这天早晨由皇帝召开的国务会议的开会详情,于是高兴地说了起来。皇帝的演说是非同寻常的。这个演说是只有立宪的君主才会作的。“皇帝坦率地说,国务会议和枢密院是国家的机构;他说,政府不该建立在横暴上,而要建立在巩固的基础上。皇帝说,财政应当改革,收支应当公布,”俾兹基说,强调着某些字眼,富有含意地睁着眼睛。

“是的,今天的会议划了一个时代,我们历史上最伟大的时代,”他总结说。

安德来公爵听着有关国务会议开幕的叙述。他曾那么焦急地期待着它的召开,认为它如此重要,但是现在,当这件事已经实现的时候,他却感到奇怪,因为它不但一点也不使他感动,而且还使他感到无所谓。他听着俾兹基热情的叙述,感到暗自好笑。他心中产生了最简单的想法:“皇帝在会议上所说的话与我和俾兹基何干?与我们何干?这一切会使我更幸福、更好吗?”

这个简单的想法,忽然破坏了安德来公爵先前对于当前改革的全部兴趣。这天安德来公爵要到斯撇然斯基邀请他的时候所说的en petie comite 〔小团体里〕去吃饭。在他所如此仰慕的人的家庭友爱团体中的这种宴会,原先使安德来公爵很感兴趣,尤其是因为他直到现在还没有看到斯撇然斯基家庭生活的情况;但是现在他不想去了。

然而在约定的吃饭时间,安德来公爵还是来到了塔夫锐达花园旁的斯撇然斯基私邸。在显得异常清洁(好象修道院那么清洁)的小屋子里的嵌木地板的饭厅中,来得稍晚的安德来公爵看到,斯撇然斯基的至交们的这个petit comite 〔小团体〕在五点钟便已经聚齐了。这里没有女客,除了斯撇然斯基的小女儿(她的长脸很象父亲)和她的女教师。其他客人是热尔未、马格尼兹基和斯托累平。还在前厅里安德来公爵便听见了洪亮的声音和响亮的清晰的笑声,这笑声好象戏台上的笑声一样。有一个人,好象是斯撇然斯基,清晰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安德来公爵从来没听见过斯撇然斯基的笑声,而这个政治家的响亮的尖锐的声音使他觉得奇怪。

安德来公爵进了饭厅。大家都站在两窗之间摆着小食的小桌前。斯撇然斯基穿着灰色礼服,佩着星章,穿戴着显然是他在有名的国务会议的集会上所穿的白背心和高高的白围巾,面色愉快地站在桌旁。客人们围住他。马格尼兹基向米哈伊·米哈格维支·斯撇然斯基说着趣事,听斯撇然斯基听着,在马格尼兹基说话之前就笑了起来。在安德来公爵进房间时,马格尼兹基的话又被笑声淹没了。斯托累平低沉地哄笑着,他正嚼着一块夹乳酪的面包;热尔未低声地嘻嘻发笑,斯撇然斯基则发出洪亮清晰的笑声。

斯撇然斯基一边笑着,一边向安德来公爵伸出他那洁白柔软的手。

“很高兴看见您,公爵,”他说。“一会儿……”他向马格尼兹基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今天有个约定,这是娱乐的聚餐,公事一字不谈。”他又转向讲故事的人,笑了起来。

安德来公爵惊异地、失望地、忧悒地听着他的笑声,望着发笑的斯撇然斯基。安德来公爵似乎觉得,这不是斯撇然斯基,而是别人。安德来公爵心目中的斯撇然斯基的从前一切神秘的迷人的地方,忽然变为明显而不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