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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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活并不让人安宁。若是我不做事情,我就高兴了,但这里,一方面,当地的贵族对我赏光,选我做代表,我极力避免了。他们不能明白,我没有那种必要的条件,没有这个职务所必需的那种惯常的、好意的、忙忙碌碌的俗气。后来是这里的这个房子,这是必须盖起来的,为了有一角之地让自己可以安静下来。现在是民团。”“为什么您不在军队里服役呢?”

“在奥斯特理兹之后!”安德来公爵愁闷地说。“不,我很感谢你,我向自己发过誓,我决不在作战的俄军中服役。即使保拿巴特驻扎在这里,在斯摩棱斯克,威胁着童山,我也不,就是在那时候,我也不在俄军中服役。好,我向你说过这样的话,”安德来公爵继续说,恢复了镇静。“现在,民团,父亲是第三区的总司令,我的唯一避免军役的办法,就是在他下面做事。”

“那么您是在服役吗?”

“我在服役。”

他沉默了一会。

“那么您为什么要服役呢?”

“是为了这个。我父亲是他那时代最卓越的人物之一。但是他老了,他虽然不一定是残忍,但他的性格太好动了。因为他惯于施展无限的权力,他是可怕的,现在皇帝给了他做民团总司令的这种权力。假使两星期前,我要迟到了两个钟头,他便要在尤黑诺夫绞死书记员了。”安德来公爵微笑地说;“所以我服役,因为除了我没有人能够影响我的父亲,我有时使他避免了那些事后要使他苦恼的行为。”

“呵,您明白了!”

“是的,mais ce n’est pas Comme vous l’entendez,〔但这并不象你所了解的那样,〕”安德来公爵继续说。“我一点也不曾希望,现在也不希望对于这个偷民团的靴子的坏蛋书记员做善事;我甚至很愿意看见他被绞死,但我替我父亲难过,这又是为我自己的。”

安德来公爵越来越兴奋了。当他极力向彼挨尔证明,在他的行为中,从来没有对别人做善事的愿望的时候,他的眼睛火热地发光。

“啊,你还想要解放你的农奴,”他继续说。“这是很好的,但这对于你(我觉得你没有鞭打过任何人,也没有送过人到西伯利亚去),尤其是对于你的农奴,并没有好处。假使殴打他们,鞭打他们,送他们到西伯利亚去,我想,他们的情形并不因此更坏。在西伯利亚他们能够过同样的畜生的生活,他们身上的伤痕会好的,他们会和从前一样的幸福。但这是那样的地主们所需要的,他们道德沦丧,使自己懊悔,压制自己的懊悔,并且因为他们能够公正地或不公正地处罚别人而变得残酷。我就可怜这样的人,我愿意为这样的人解放农奴。也许你没有看到,但是我看到了,有些好人,是在无限权力的传统中受教养的,在他们变得愈益暴躁的年代里,他们变得残忍、野蛮,他们知道这个,但是他们不能克制他们自己,并且变得越来越不幸。”

安德来公爵说得那么激动,以致彼挨尔不觉地想到,这些思想是他的父亲在安德来公爵心中引起来的。他没有回答他。

“我所痛心的就是这个——人类尊严,良心的安宁,纯洁,不是农奴们的脊背和额头;脊背和额头,无论你怎么打,无论你怎么剃,还是同样的脊背和额头。”“不对,不对,一千个不对!我决不同意。”彼挨尔说。

12

傍晚安德来公爵和彼挨尔坐上篷车,到童山去。安德来公爵不时地瞧瞧彼挨尔,偶尔说几句,打破沉默,表示他的心情很好。

他指着田地,向他说到自己农事的改革。彼挨尔愁闷地沉默着,回答得极为简单,并且显得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彼挨尔以为安德来公爵是不幸的,以为他是错误的,以为他不知道真正的光明,觉得他,彼挨尔,应该来帮助他,开导他,唤醒他。但是彼挨尔刚刚想到要怎么说,要说什么,他便预感到,安德来公爵要用一句话,一个理由来打消他的说教中的一切,于是他怕开口,怕使他的最心爱的神圣的东西受到可能的嘲笑。

“不,为什么您以为,”彼挨尔忽然开口了,低着头,做出牛要触角的样子,“为什么您以为是那样的呢?您不应该有那种想法的。”

“我有什么想法呢?”安德来公爵诧异地问。

“关于生活,关于人类的使命的想法。这是不可能的。我也常常这么想,并且我得救了,您知道是什么吗?是共济主义。不,您不要笑。共济主义——不是一个宗教仪式的教派,象我从前所想的那样;共济主义是人性的那些最好最永久方面的唯一的最好的表砚。”于是他开始照他所理解的向安德来公爵说明共济主义。

他说,共济主义是摆脱了政治与教会束缚的基督教教义;是平等、友善与爱的教义。

“只有我们的神圣的会才有人生的真义;其余一切都是梦,”彼挨尔说。“您要明白,我亲爱的,在这个联盟会之外,一切都充满了欺骗与虚伪,并且我同意您的话,就是对于一个有智慧的善良的人,除了象您这样只极力不要妨碍别人,过完一生,便没有别的了。但是您要接受我们的基本信条,加入我们的会,把您自己交给我们,让我们领导您,您便会象我所感觉到的一样,立刻感觉到,自己是这个伟大的不可见的链条的一部分,它的开端隐藏在天上,”彼挨尔说。

安德来公爵无言地望着前面,听着彼挨尔说。有几次他因为车轮的声音没有听清,向彼挨尔问了他没有听到的地方。由于安德来公爵眼睛里燃烧着的特别光芒,由于他的沉默,彼挨尔知道,他的话没有白说,安德来公爵不会打断他,也不会笑他的话的。

他们到了一条漫溢的河前,他们必须用渡船渡过去。当车、马都上了船之后,他们也上了渡船。

安德来公爵把手臂凭在船栏上,沉默地望着在夕阳中闪耀的漫溢的河水。

“那末您对于这个怎么想呢?”彼挨尔问。“您为什么不作声?”

“我怎么想吗?我在听你说。这都是很好的,”安德来公爵说。“但是你说:加入我们的会,我们要向你指出人生的目的、人类的使命和管理世界的法规。可是我们是谁呢?——人们吗?为什么您知道这一切?为什么我一个人看不见您所看见的东西呢?您在地上看到善与真的王国,但是我却看不见它。”

彼挨尔打断了他的话。

“您相信来生吗?”他问。

“来生吗?”安德来公爵重复说,但是彼挨尔没有给他回话的时间,并且重复一遍用以反对他,尤其是因为他知道安德来公爵从前无神的信念。

“您说,您不能够在地上看到善与真的王国。我也没有看见,并且假使要把我们的生活看作一切的终结,是看不见它的。在地上,就是在这个地上(彼挨尔指了指田野),没有真理——一切是欺骗与祸害;但在宇宙中,在整个的宇宙中有真理的王国,我们现在是地上的孩童,永远是整个宇宙的孩童。我不是在自己心中感觉到,我是这个巨大、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吗?我不是觉得,在这不可胜数的芸芸众生之中,我是一环,是低级生物和高级生物之间的一级,而神,您愿说是最高的权力也行,就是表现在他们当中的吗?假使我看见,清楚地看见从植物到人类的这个阶梯,那末,我为什么要假定,这个阶梯在我这里中断,而不再向前伸,向前去呢?我觉得,我不但不会消灭,因为宇宙间万物不灭,而且我要永远存在,并且是一向存在。我觉得,在我之外,在我之上,有许多神灵,在这个世界上有真理。”

“是的,这是赫德的学说,”安德来公爵说,“但亲爱的,不是这个在说服我,而是生与死在说服我。说服我们的,是我们看见的我们所亲爱的人,这人和我们自己的生命结合在一起,我们对不起这个人,并且希望纠正自己(安德来公爵的声音打颤了,把头转过去了),却忽然这个人受苦,受难,不复存在……为什么?不能够没有回答!并且我相信,回答是有的。……就是这个在说服我,就是这个说服了我,”安德来公爵说。“正是,正是,”彼挨尔说,“这不就是我所说的吗?”

“不是。我只说,使人相信来生是必要的,不是理论,而是这个,当你和一个人手牵手地走进生活时,忽然这个人在那里消失了,到没有的地方去了,而你停留在这个深渊边上,向那里面看。于是我也看了一下……”

“那末,这就对了!您知道,有个那里,有个某人吗?那里就是来生。某人就是上帝。”

安德来公爵没有回答。车和马早已上了对岸,已经套好了,太阳已经在地平线上隐没了一半,暮霜象星样地凝结在渡口的水泽上,但彼挨尔和安德来仍旧站在渡船上说话,令听差、车夫和渡船夫都惊异了。

“假使是有上帝,有来生,那么便有真理,有德行;并且人类的最大的幸福就是努力得到它们。我们一定要生活,一定要爱,一定要相信,”彼挨尔说,“我们不但是今天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而且过去也生活在,并且还要永远生活在那里,在整体之中,”他指了指天空。

安德来公爵把手臂凭倚在渡船栏杆上站立着,听着彼挨尔说话,眼睛一直望着太阳在泛滥的蓝色河水上的红色反光。彼挨尔沉默着。有了绝对的寂静。渡船早就停泊了,只有河流的水波在船底上打出微弱的浪声。安德来公爵似乎觉得,波浪的汩汩声在附和彼挨尔的话说:“这是真的,相信这个吧!”

安德来公爵叹了口气,用明亮的、小孩般的、温柔的目光,看了看彼挨尔的发红的、得意扬扬的、但对最要好的朋友感到羞怯的面孔。

“是的,但愿如此!”他说。“可是,我们要上车去了,”安德来公爵补充说,于是他跨下渡船,看了看彼挨尔向他所指的天空,在奥斯特理兹战役之后,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仑崇高的、永恒的、他躺在奥斯特理兹田野上所看见的天空;并且他心里的沉睡了很久的、最好的东西,忽然在他的心灵中醒来,这使他感到又高兴又年轻了。这种情绪,在安德来公爵一回到习惯的生活环境时,便立刻没有了,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加以发扬的这种情绪是在他的心里。和彼挨尔的见面,是安德来公爵生活上的新纪元,从这个时候起,虽然他的生活依然如旧,但是他的内心却焕然一新。

13

当安德来公爵和彼挨尔来到童山住宅的前面门口时,天快要黑了。在他们刚要到达的时候,安德来公爵薇笑着,要彼埃尔注意后面台阶上所发生的骚动。一个弯腰的、背着布囊的老妇人和一个矮小的、穿黑衣服的、长头发的男人,看见来到的车子,拔腿就向回跑。两个妇人跟他们跑出去,一共四个人,一面回头看着车子,一面惊惶地跑到后面的台阶上去了。

“他们是玛盛的上帝的人,”安德来公爵说。“我们来了,他们以为我的父亲来了。就是这一件事,女也不服从父亲:父亲吩咐把这些巡拜者赶走,她却接待他们。”

“但是这些上帝的人是什么人?”彼挨尔问。

安德来公爵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仆人们出来迎接他们,于是他问老公爵在哪里,是否快要回来了。

老公爵还在城里,他就要回来了。

安德来公爵领彼挨尔到了他自己的住处,这是他父亲的家里经常替他准备着的;他自己到育儿室去了。

“我们去看看我的妹妹,”安德来公爵回到彼挨尔这里时说,“我还没有看见她,她现在藏起来了,和她的上帝的人坐在一起。她活该,要发窘的,你就会看到她的上帝的人。C’est curieux,ma parole.〔这实在是很奇怪的。〕”

“Qu’est ce que c’est que。〔什么是〕上帝的人?”彼挨尔问。

“你就会明白的。”

当他们进去看她时,玛丽亚公爵小姐确实发窘并且脸上发红了。在她的舒适房间里,有些小灯点在圣像龛前,在茶炊后边的沙发上,有一个长鼻子、长头发、穿修士服的年轻人和她并排坐着。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皮肤起皱的、清瘦的老妇人,在她的孩子般的脸上现出温顺的表情。

“Andre,pourquoi ne pas m’avoir prevenu?〔安德来,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她温和地责备说,她象母鸡站在小鸡前一样站在她的巡拜者们的面前。

“Charmee de vous voir.Je suis treS contente de vous voir,〔我很乐意看见您。我看见您很高兴,〕”在彼挨尔吻她的手时,她向他说。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小就认识他,现在他和安德来的友谊,他和妻子的不幸,尤其是他那善良纯朴的脸,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她用美丽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在说:“我很欢喜您,但请您不要嘲笑我的朋友。”

在互相寒暄一番之后,他们坐下了。

“啊,依发奴示卡也在这里,”安德来公爵微笑着说,一边朝年轻的巡拜者点点头。

“安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恳求地说。

“Il faut que vous sachiez que c’est une femme.〔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女人。〕”安德来对彼挨尔说。

“Andre,au nom de Dieu!〔安德来,看在上帝的面上!〕”玛丽亚公爵小姐重复了一遍。

显然,安德来公爵对于巡拜者们的嘲笑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对于他们白费气力的袒护,是他们之间经常采取的固定不变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