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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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Mais,ma bonne amie,〔但是,我的亲爱的,〕”安德来公爵说,“Vous devriez au contraire m’etre reconnaissante de ce quej’explique a Pierre votre intimite avec ce jeune homme.〔相反,你应该感谢我,我向彼挨尔说了你和这个年轻人的亲密关系。〕”

“Vraiment?〔真的吗?〕”彼挨尔说,好奇地、严肃地(玛丽亚公爵小姐因此特别感激他)从眼镜上边望着依发奴示卡的脸,而他知道谈话是关于他的,用狡猾的目光望着大家。

玛丽亚公爵小姐为她的朋友而显出的局促不安,是完全不必要的。她们一点也不怕羞。老妇人垂下了眼睛,但侧视着进来的人,她把茶杯底向上放在茶托上,把嚼过的糖块放在旁边,镇静地、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希望别人再给她一杯茶。依发奴示卡拿着茶托喝了点茶,皱着眉,用狡猾的、女性的眼睛望着年轻的男人们。

“你到过哪里呢?基辅吗?”安德来公爵问老妇人。

“是的,大人,”老妇人饶舌地回答,“在圣诞节我有荣幸在圣像龛前领受了神圣的、天上的圣餐。我现在,大人,是从科利亚逊来的,那里显现了伟大的神恩。”

“什么,是依发奴示卡和你一起去的吗?”

“我一个人去的,施主,”依发奴示卡极力压低声音说。“我直到尤黑诺夫才碰见佩拉盖尤示卡……”

佩拉盖尤示卡打断了她的同伴的话;她显然想要说出她所看见的东西。

“在科利亚逊,大人,伟大的神恩显现了。”

“什么?新的圣骨吗?”安德来公爵问。

“算了吧,安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不要说了,佩拉盖尤示卡。”

“不,……你怎么啦,小姐,为什么不说呢?我喜欢他。他厚道,是上帝的选民,他是我的施主,给了我十个卢布,我记得。我在基辅的时候,傻先知基柔沙向我说(他是一个真正的圣人,冬夏都赤脚走路),为什么你不到你的地方去,到科利亚逊去,显灵的神像、上帝的圣母在那里显现了。听了这话,我便告别了巡拜者们,走了……”

大家沉默着,只有老妇人吸着气,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着。

“我到了那里,大人,有人向我说:伟大的神恩显现了,圣油从圣母的腮上流下来了……”

“好了,好了,以后再说吧,”玛丽亚公爵小姐红着脸说。

“让我问她,”彼挨尔说。“你亲自看见的吗?”他问。

“当然,大人,我亲自看见的。脸上有那样的光,好象天上的光,圣油从圣母腮上不住地滴下来,不住地滴下来……”

“要知道,这是欺骗哦!”彼挨尔注意地听了老妇人的话,单纯地说。

“啊,大人,你说什么?”佩拉盖尤示卡恐怖地说,向着玛丽亚公爵小姐求援。

“他们骗人,”他重复说。

“主耶稣基督啊!”女巡拜者划着十字说。“啊,不要说了,大人。有一个将军不相信,他说:‘修道士们骗人,’他说过这话,眼就瞎了。他梦见了基辅洞窟修道院里的圣母来向他说:‘你要相信我,我就治好你。’所以他开始要求:带我到她那里去吧。这是我向你说的真正的事实,我亲自看见的。他们把他这个瞎子一直带到她那里,他到她面前,趴下了说:‘把我治好吧!’他说:‘我要把沙皇给我的东西给你。’我亲自看见的,大人,一颗星章放进圣像里去了。你看怎样?他的眼复明了。你那样说,是罪过。上帝要惩罚你的,”她训诫地向彼挨尔说。

“星章怎么会进到圣像里去呢?”彼挨尔问。

“他们把圣母升为将军了吗?”安德来公爵微笑着说。

佩拉盖尤示卡顿然脸色发自,把双手拍了一下。

“大人,大人,你的罪过,哦!你有儿子的!”她说,脸色忽然从苍白变为深红了。

“大人,你说了什么话!上帝饶恕你!”她划了十字。“主啊,饶恕他吧。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她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站起来,几乎要哭,她开始整理她的行囊。显然,她又恐惧,又惭愧,因为她在能够说出这样话的人家接受了恩施,同时她可惜,她现在必须放弃这家的恩施。

“您何必这样呢?”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到我这里来干什么的?……”

“唉,我不过是说笑话,佩拉盖尤示卡,”彼挨尔说。“Prin-cesse,ma parole,je n’ai pas voulu l’offenser,〔公爵小姐,我说真话,我并不想要得罪她,〕我只是那么说说的。你不要以为有什么意思,我是说笑话,”他羞怯地微笑着说,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这全是我的错;但他只是说笑话的。”

佩拉盖尤示卡不相信地停住了,但是彼挨尔脸上有了那么诚意忏悔的表情;并且安德来公爵那么温顺地时而望望佩拉盖尤示卡,时而望望彼挨尔,以致她渐渐地心安了。

14

女巡拜者心安了,她又被引起了参加谈话,她许久地说到阿姆非洛嘿神父,说他过着那么神圣的生活,以致他的手上发出了香气,又说到她所相识的几个修道士,在她最近到基辅去巡拜时,给了她墓穴的钥匙,说她随身带了干粮,在墓穴里租圣徒们过了两天。“我向这一个圣骨祈祷、致敬,又走到另一个圣骨跟前。我睡了一会,我又去吻圣骨;啊,是那样的寂静,那样的幸福,叫人不想再走出来,到上帝的世界里来了。”

彼挨尔注意地严肃地听着她说。安德来公爵走出了房。在他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留下了上帝的人喝茶,便把彼挨尔领到客厅里去了。

“您很厚道,”她向他说。

“啊,我实在不想得罪她,我很了解并且非常尊重这种情绪。”

玛丽亚公爵小姐无言地望着他,并且温雅地微笑了一下。

“您知道我早就认识您,我爱您就同爱我的弟兄一样,”她说。“您觉得安德来身体怎么样?”她赶快地问;不让他有时间回答她的亲切的话。“他使我很不放心。他的身体在冬天好些,但是上年春天,伤又复发了,医生说,他应该出门去医治。在精神方面我也很替他担心。他没有我们妇女这样的性格,我们可以受苦,用眼泪排遣自己的苦恼。他却在自己心里忍受着苦恼。今天他愉快高兴了;但这是您的来到对他发生了影响;他很少有这样的情形。您要能劝他到国外去,那就好了!他需要活动,这种平平静静的生活是对他不好的。别人没有注意到,但是我知道。”

十点钟前,仆役们听到老公爵的车子来到的铃声,都跑到台阶上去了。安德来公爵和彼挨尔也到台阶上去了。

“这是谁?”下车时,看见了彼挨尔,老公爵问。

“噢!我很欢迎!吻我吧!”认出了刚才没有认出的青年是谁,他说。

老公爵心情很好,对彼挨尔很亲切。

在夜饭之前,安德来公爵回到父亲书房时,看到老公爵和彼挨尔在热烈地争论着。彼挨尔论证着,将来有一个时候,不会再有战争。老公爵戏弄地,但并不发怒地和他辩驳。

“把血从血管里放出来,把水放进去,那时候就没有战争了。老太婆的胡说八道,老婆子的胡说八道,”他说,但仍然亲切地拍拍彼挨尔的肩膀,然后走到桌前。安德来公爵在那里整理老公爵从城里带来的文件,显然不想加入谈话。老公爵走到他面前,开始说到事务。

“贵族代表,一个姓罗斯托夫的伯爵,没有弄到一半的人来。他来到城里,想要吃顿饭,——我给他吃了一顿好饭,……看看这个……好,孩子,”尼考拉·安德来维支老公爵拍拍彼挨尔的肩膀,向儿子说,“你的朋友是好汉,我喜欢他!他鼓起了我的精神。别人说聪明话,我不想听,但他胡说八道,却鼓起我这个老头儿的精神。去吧,去吧,”他说,“我也许要来,陪你们吃夜饭。我再来辩论。你同我的笨姑娘玛丽亚公爵小姐要好吧,”他在门里边大声地向彼挨尔说。

彼挨尔直到现在,在他来到童山时,才看重他和安德来公爵的友谊的力量与魔力。这种魔力与其说是表现在他和他本人的关系上,毋宁说是表现在他和他的家族同家里人的关系上。彼挨尔和严厉的老公爵、温柔羞怯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虽然他几乎不认识他们,却是一见如故。他们都已经喜欢他了。不但玛丽亚公爵小姐用最明亮的目光望着他,他对女巡拜者的温和态度已经感动了她;而且一岁的尼考拉小公爵——祖父这么称呼他——也向彼挨尔微笑了一下,并且要他抱。当他和老公爵说话时,米哈伊·依发诺维支和部锐昂小姐都带着高兴的笑容望着他。

老公爵出来吃夜饭;这显然是为了彼挨尔。他在童山作客的这两天,老公爵对他极其亲切,并且要他再来。

在彼挨尔走后,全家的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开始谈论他,在新客人走了之后一向是这样的,而他们都只说他好的地方,这却是少有的。

15

在这次休假之后回团时,罗斯托夫第一次感觉到并且认识到他同皆尼索夫、同全团的关系是多么亲密。

当罗斯托夫快要到团时,他感觉到他快要到厨子街的房屋时所感觉到的那种情绪。当他看见本团的第一个衣服未扣的骠骑兵时,当他认出红发的皆明戚也夫时,当他看见栗色马匹的缰绳时,当拉夫如施卡高兴地向主人大声喊叫“伯爵来了!”时,当头发蓬起的、在床上睡觉的皆尼索夫从地室里跑出来搂抱他时,当军官们来迎接他时——罗斯托夫感觉到他的母亲、父亲、妹妹们抱他时的那种情绪,并且欢乐的泪水憋住了他的喉咙,妨碍了他说话。团里也是家,是永久不变的亲爱而又宝贵的家,就象父母的家一样。

罗斯托夫向团长报了到,奉到了指令回原先的骑兵连,担任了值班和采办粮秣的工作,关心起团里的一切细微的零星琐事,觉得自己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并且限制在一个狭小的、永远不变的框子里,这时他感觉到同样的安心,感觉到同样的精神上的援助,并且同样地感觉到,他在这里是适得其所,很随便的,就象他在父母的家里所感觉到的一样。这里没有普通社会里那一切的混乱,在普通社会里他觉得自已不得其所,并且在有所选择时会发生错误;这里没有索尼亚,他用不着考虑,应该或不应该向她表明心愿了。在这里他没有到哪里去或者不到哪里丢的可能;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够有那么多不同的用法;这里没有那样的无数的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和他或是较为接近,或是较为疏远;这里没有他和父亲的那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金钱关系;没有那可怕的输钱给道洛号夫的回忆!这里,在团里,一切是明白而简单的。整个的世界分成了两个不相等的部分:一部分是我们的巴夫洛格拉德的骑兵团,另一部分是其余的一切。其余的一切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在团里一切是确定的:谁是中尉,谁是骑兵上尉,谁好,谁坏,尤其是——谁是同事。随军商人相信他的赊账,军饷一年发三次;没有考虑要选择的事情,只要不做巴夫洛格拉德团认为不好的事;派到任务时,做那明白的、清楚的、确定的、奉命做的事:便一切都会很好了。

罗斯托夫回到军队生活的这些确定的情况里,感觉到高兴和安心,好象一个疲倦的人在躺下来休息时所感觉到的一样。这次战役中的军队生活,使罗斯托夫更加觉得高兴,因为他在输钱给道洛号夫之后(对于这个行为,虽有他家庭的多方安慰,他却不能饶恕他自己),他下了决心,不再象从前那样服役,而为了弥补他的过失,他要好好服役,要做一个十分出色的同事和军官,就是说,要做一个好人,这在普通社会里似乎是那么困难,在军队里却是那么可能的。

罗斯托夫自从输钱之后,决定在五年之内向父母偿还这笔债务。他一年收到一万,现在他决定只拿两千,其余的留给父母用来还债。

我们的军队,在屡次的退却、前进以及在普尔土斯克、在普鲁士一爱劳的会战之后,集中在巴吞示泰恩附近。他们等候皇帝的驾到和新战争的开始。

巴夫洛格拉德团——属于一八〇五年出征的那部分军队——在俄国补充,没有赶上这次战役的最初战事。他们既未参加普尔土斯克战事,也未参加普鲁士一爱劳战事,在战争的后半期加入了作战的部队,属于卜拉托夫支队。

卜拉托夫支队离开大军独立作战。巴夫洛格拉德的一部分骑兵有几次和敌人开火,擒获了俘虏,并且有一次甚至夺得了乌地诺元帅的许多车辆。四月中,巴夫洛格拉德骠骑兵在一个全部破坏的、荒凉的德国村庄附近一连驻扎了几个星期,一直没有离开。

是解冻的时候,泥泞,寒冷,河里在解冰,道路不能通行;人马有好几天没有领到粮草了。因为运输队不能到达,所以兵士们分散在荒凉无人的各乡村寻找番薯,但是这也是很少的。

什么都吃光了,所有的居民都逃走了;那些留下来的人比乞丐还不如,从他们那里搜索不到任何东西了,就连没有慈悲心肠的兵士们也常常不但不拿他们的东西,而且把自己最后的东西分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