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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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彼挨尔在内心赞同总管事的意见,就是说,他难以设想更幸福的农民了,并且上帝知道,在他们获得自由时,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彼挨尔虽然很勉强,却还坚持着认为这是正当的事情。总管事保证尽力去执行伯爵的意志;他明明知道,伯爵不但决不会检查:是否为了出卖了森林与田庄,为了从土地银行赎回它们,采用了种种的办法,并且大概伯爵也决不会问到,也不会知道:新盖的房子是空闲在那儿的,并且农奴们仍旧以劳力与金钱的形式付出别家的农奴们所付的一切,即拿出他们所能拿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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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最愉快的心情从南方旅行回来时,彼挨尔实现了他的宿愿:就是去访问他的朋友保尔康斯基,他已有两年没有看见他了。

保古恰罗佛是在风景并不佳丽的、地势平坦的地区,四周是田地和已伐的、未伐的枞林和桦林。地主的庄院是在沿大路的村庄的尽头,在新掘的水塘后边,塘里满是水,塘边还没有长出草;村庄坐落在幼林当中,林问有几株大松树。

庄院包括一个打谷场、附属房屋、马厩、一个浴室、一个厢房和一座还未完工的、半圆形正面的、大砖房子。在房子的四周是一片新辟的花园。围墙和大门都是坚固的、崭新的;在一个棚子下面有两架救火筒和一只绿漆的水槽;路径都是笔直的,桥都是结实的、有栏杆的。处处给人以整洁和有条有理的印象。他所遇见的家奴们,回答公爵住在哪里这个问题时,指了指塘边新盖的小屋子。安德来公爵的老听差安唐,扶彼挨尔下了车,说公爵在家,领他进了清洁的小前厅。彼挨尔和他的朋友在彼得堡最后一次的见面,是在那样华丽的环境里,现在这个小而清洁的屋子的朴素令彼挨尔感到惊异了。他赶快地走进了还有松木气味的、尚未涂刷的小厅,还要再向前走,安唐却踮着脚跑上前敲门了。

“什么事?”传来了不快的、尖细的声音。

“有客人,”安唐回答。

“请他等一下,”于是听到了推动椅子的声音。

彼挨尔快步走到门前,面对面地碰见了走出房的、皱着眉的、变老了的安德来公爵。彼挨尔抱住了他,摘下了眼镜,吻他的腮,然后凑近地望着他。

“我料想不到,我很欢迎,”安德来公爵说。.

彼挨尔没有说什么,他瞪着眼,惊异地望着他的朋友。安德来公爵所发生的变化使他诧异。安德来公爵的言语是亲切的,在嘴唇上和脸上带着笑容,但是他的目光没有神采,死气沉沉;安德来公爵虽然明明地想要那么办,却无法使他的眼中显出令人愉快的光芒。在彼挨尔还没有看惯的时候,使他惊讶并且感到疏远的,不是他的朋友消瘦了、苍白了、变老了;而是他的这种目光和他的额上的皱纹,表示他对于某一问题的长久的专心注意。

在久别重逢时,他们的谈话好久还不能够转到一定的话题上,象这样的情况是常有的;他们简短地问答着那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他们自己知道,需要很长时间的。最后,谈话开始渐渐转入在先前零碎地提到的话题,在关于过去的生活、关于未来的计划、关于彼挨尔的旅行、关于他的事务、关于战争等等的问题上。彼挨尔在安德来公爵的神色中所看出来的那种发呆与颓丧,现在在他听彼挨尔说话时所流露出的笑容中,显得更加明显了,尤其是在彼挨尔兴奋地、高兴地说到过去或者未来的时候。似乎安德来公爵想要但又不能够打断他所说的话。彼挨尔开始觉得,在安德来公爵面前说到自已的热情、幻想、对幸福与善良的希望,是不相宜的。他羞于说出他的新的共济主义的思想,这些思想,因为他最近的旅行,在他心里显得特别活跃。他克制着他自己,生怕自己显得单纯;同时,他忍不住地想要赶快向他的朋友表示,他现在完全是另外一个彼挨尔了,比在彼得堡时好得多了。

“我不能够向您说,我在这个时期经历了多少事情。我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

“是的,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变了很多很多,”安德来公爵说。

“那末您呢?”彼挨尔问,“您的计划怎样?”

“计划吗?”安德来公爵讽刺地说。“我的计划吗?”他重复说,好象是诧异这种字眼的意义。“就是你看见的这样,我在盖屋子,我想来年完全搬来……”

彼挨尔沉默着,凝神地注视着安德来公爵变老了的脸。

“不是,我问,”彼挨尔说……但安德来公爵打断他的话。

“但是为什么说到我呢,……向我说说,向我说说你的旅行,和你在自己田庄上所做的一切。”

彼挨尔开始叙述他在自己许多田庄上所做的事情,竭力掩饰他自己参加并正在做的那些改革工作。安德来公爵几次向彼挨尔提示了他所应说的话,好象彼挨尔所做的,是早已共知的。往事,他不但听着不感兴趣,而且甚至好象是为彼挨尔所说的话感到惭愧。

彼挨尔在朋友面前觉得不安,甚至感到难受。他沉默起来了。

“正是这样,我亲爱的,”安德来公爵说,他显然在客人面前也觉得难受和拘束了,“我是在这里过宿,我只是来看看的。我今天又要到妹妹那里去。我要把你介绍给她。不过你似乎认识她,”他说,显然是在应酬客人,他觉得他现在和客人毫无共同之处了。“我们饭后就去。现在你想要看看我的地方吗?”

他们出去了,一直走到吃饭的时候,谈着政治新闻和共同相识的朋友们,好象是彼此并不亲密的人一样。安德来公爵只在他说到他所盖的新庄园和房子时才有几分生气和兴趣,但是,就在这时,在建筑架上,当安德来公爵向彼挨尔说到房子将来布局时,他在谈话的当中忽然停止了。“可是这里一点儿有趣的地方也没有。我们去吃了饭就动身吧。”

在吃饭时,话题转到彼挨尔的婚姻上去了。

“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很诧异,”安德来公爵说。

彼挨尔脸红了,就象每次听人说到这事时他脸红的那样,他急速地说:

“我有朝一日再向您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您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并且永远结束了。”

“永远吗?”安德来公爵说。“没有东西是永远的。”

“但是您知道这一切是怎样结束的吗?您听到决斗的事吗?”

“听到了,你也经历了这样的事。”

“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上帝,就是,我没有打死这个人,”彼挨尔说。

“为什么呢?”安德来公爵说。“杀死恶狗也是件很好的事。”

“不,杀人是不好的,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呢?”安德来公爵再问;“什么是对的,什么不对——这是人不能够判断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象在判断是非的时候那样总是有错,并且还要有错的。”

“对于别人有害的事就是不对,”彼挨尔说,高兴地觉得在他来到这里之后,安德来公爵是第一次兴奋起来,开始说话,并且想要说出那使他成为现在这样的一切。

“谁向你说的,什么事是对别人有害处的事?”他问。

“害处吗?害处吗?”彼挨尔说,“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有害的事。”

“是的,我们知道,但是我自己所感到的那种损害,我对别人是做不出来的,”安德来公爵说,越来越兴奋,显然是希望向彼挨尔说出他对于事物的新的看法。他用法语说。“Je ne connaisdans la vie que deux maux bien reels:C’est le remord et lamaladie.Il n’est de bien que l’absence de Ces maux.〔我只晓得生活中有两种很确实的祸害:就是懊悔和疾病。唯一的幸福就是没有这两种祸害。〕只要避免这两种祸害,为自己而生活:这是现在我的全部人生观。”

“但是对别人的爱呢?自我牺牲呢?”彼挨尔说。“不,我不能同意您的话!只是不做有害的事、不懊悔而活着吗?这是不够的。我这样地生活过,我为自己而生活,我毁坏了自己的生活。直到现在,当我在生活时,至少当我极力(由于谦虚,彼挨尔纠正了自己的话)要为别人而生活时,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一切的人生幸福。不,我不同意您的话,而且您也并不相信您所说的话。”

安德来公爵无言地望着彼挨尔,并且嘲讽地微笑着。

“你就会看见我的妹妹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你同她会合得来的,”他说。“也许,你觉得你自己是对的,”沉默了片刻,他继续说;“但是每个人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而生活的:你为你自己生活过,你说你因此几乎毁坏了你自己的生活,直到你开始为别人而生活时,你才知道了幸福。但我所经历的正是相反。我为了荣誉生活过(其实什么是荣誉呢?那种同样的对别人的爱,为他们做点事情的愿望,要得到他们的称赞的愿望)。所以我为了别人生活过,并且不是几乎而是完全毁坏了自己的生活。自从我只为我自己而生活时,我变得更加心安了。”

“但是只为您自己而生活是什么意思呢?”彼挨尔问,显得兴奋起来了。“还有你的儿子、妹妹和父亲呢?”

“他们都算是我自己,不是别人,”安德来公爵说。“但别人,邻人们,如同你和玛丽亚公爵小姐所说的le prochain 〔邻人〕,这是错误和祸害的主要的根源。Le prochain就是你的基辅的农奴们,你想要对他们做善事的。”

他用嘲笑的挑衅的目光看了看彼挨尔。他显然是在挑逗彼挨尔。

“您在说笑话,”彼挨尔说,越来越兴奋。“我希望做点好事情,并且做了一点(我做得很少、很差),这会有什么错误和害处呢?不幸的人们、我们的农奴和我们一样的人们,他们长大,并且将要死亡,对于上帝和真理,除仪式和无意义的祈祷之外,便没有别的理解,他们将要得到一种信仰,这种信仰给人以安慰,使他们信仰来生、报复、酬报、安慰,这会有什么害处呢?人们生病将死,在物质上能够那么容易地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得不到帮助,我给他们医生、医院、养老院,这有什么害处和错误呢?农夫和带小孩的农妇,日夜没有休息,我给他们休息和闲暇,难道这不是具体的、不是无疑的福利吗?……”彼挨尔急促而发音含糊地说。“我做了这样的事,虽然做得不好,做得不多,但我为了这个还做了点事情,而您不但不能使我相信,我做得不好,而且也不能使我相信,您自己不是这么想。而主要的是,”彼挨尔继续说,“我知道,并且确实知道,做这种善事的乐趣,是唯一的确实的生活幸福。”

“是的,假使是这么说法,那末这又是一回事了,”安德来公爵说。“我盖房子,开辟花园,但你盖医院。这两种事情都能够消磨时光。什么是对,什么是善——不要让我们,还是让知道一切的人去判断吧。好,你想要讨论,”他补充说,“那就说吧。”

他们从桌旁走开,坐在当作露台的台阶上。

“好,让我们来讨论吧,”安德来公爵说。“你说到学校,”他继续说,弯着一个手指,“教育,等等,这就是,你想要使他,”他说,指着一个从他们身边走过的、脱帽的农奴,“脱离他的畜生的状况,使他有精神的需要,但是我觉得,唯一可能的幸福,就是畜生的幸福,而这正是你想要剥夺他的。我羡慕他,你却想要使他变成我这样,但是你没有给他象我这样的资产。你说到另外一件事:减轻他的工作。在我看来,体力的劳动对于他是那么必要,是他的那么重要的生存条件,正如同脑力的劳动对于你和我一样。你不能够不思考。我夜里两点多钟上床睡觉,各种各样的思想来到我的脑子里,我睡不着,我辗转反侧,直到早晨才能睡着,因为我在思考,不能不思考,正如同他不能不犁田、不割草一样;不然他便要进酒店;或者生病了。正如同我受不了他的可怕的体力的劳动,我做了一个星期就会死的,同样的他也受不了我的身体的懒惰,他会发胖,会死的。第三点——你说的是什么呢?”安德来公爵屈起了第三个手指。

“哦,是的,病院,医药。他患急病,他要死了,你为他放血,把他治好。他要做十年残废人,拖累所有的人。让他死掉,要简单痛快得多了。别的农民会生出来的,他们这种人是很多的。假若你舍不得损失一个多余的苦工——我是这样地看他的,你因为爱他,想要把他的病治好,那便不同了。但他并不需要这个。况且医药能把人治好,这简直是空想!”他愤怒地皱了皱眉,对彼挨尔背转了头说,“杀死他们,对啦!”

安德来公爵那么明白清楚地说出他的思想,显然,他已经不止一次想到这个,并且他好象一个久不说话的人那样乐意地、迅速地说着。他的见解愈悲观,他的目光愈有神采。

“啊,这是可怕的,可怕的!”彼挨尔说。、“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怀着这样的思想过生活。不久之前,在莫斯科,在旅途中,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但是那时候我是那么消沉,我好象不在生活,我觉得一切都可恨……尤其是恨我自己。那时候,我不吃饭,不洗脸,……那末,您是怎么样呢?……”

“为什么不洗脸呢,这是不清洁的,”安德来公爵说。“正相反,我们应该努力使我们的生活尽量地痛快。我活着,这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应该把我这一生过得极好,不妨碍别的人。”

“但是使您怀着这种思想过生活的是什么呢?我们坐着不动,不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