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它,那末就改变它,清洗你自己,并且你将由于纯洁而获得智慧。阁下,您看看您的生活吧。您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呢?是在放荡的酒宴和淫乱中过的,从社会上获得一切,却没有东西给社会。您获得了财产。您怎么利用它的呢?您对于别人做了什么呢?您想到过您的成千成万的奴隶,您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帮助过他们吗?没有。您利用他们的劳力,过放荡的生活。这就是您所做的。您选择了一种对于别人有益的职业吗?没有。您在闲逸中度过您的生活。后来您结婚了,阁下,负起了领导一个年轻妇女的责任,您又做了什么呢?阁下,您没有帮助她寻找真理的道路,却把她引入了欺骗和不幸的深渊。有人冒犯了您,您便开枪打他,您还说您不认识上帝,说您恨自己的生活。阁下,这里没有奇妙的地方!”
在这些话之后,共济会员似乎因为长篇大论而疲倦了,又把手臂靠到沙发的背上,闭上了眼睛。彼挨尔望着那个严厉的、面色不变的、老迈的、几乎没有生气的脸,并且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他想要说:是的,过的是卑鄙、闲逸、淫乱的生活,——一但他不敢打破沉默。
共济会员沙哑地、老态龙钟地咳了一声,唤了一声仆人。
“马匹怎么样了?”他问,没有望彼挨尔。
“他们带来了替换的马,”仆人说,“您不休息了吗?”
“是的,叫他们套车。”
“难道他不说完一切,不应许帮助我,就走开,丢下我一个人吗?”彼挨尔想,垂下了头,站起来,开始在房中走动,偶尔望一望共济会员。“是的,我没有想到这个,我过了可鄙、腐化的生活,但我既不欢喜,也不想要过这种生活,”彼挨尔想,“但这个人知道真理,假使他愿意,他能够用真理启发我的。”彼挨尔想要而又不敢把这话向共济会员说。
这个旅客用习惯的老年人的双手收拾了他的东西,便开始扣他的羊皮袄。做完了这些事,他转向别素号夫,并且用恭敬的语调,淡漠地向他说:
“请问阁下,您现在到哪里去?”
“我?……我到彼得堡去,”彼挨尔用孩子般的、犹疑不决的声音说。“我谢谢您。我完全同意您。但您不要以为我是.那么坏。我诚心诚意希望做那样的一个人,就象您想要我做的那样;但我从来没有获得任何人的帮助;……但是,首先我自己要负一切的责任。帮助我吧,指教我吧,也许,我要……”彼挨尔不能再向下说了。他开始嗅鼻子了,并且把身子转过去了。
共济会员沉默了很久,显然在考虑什么。
“只有上帝给人帮助,”他说,“阁下,我们的教会所能给您的那种帮助,是会给您的。您到彼得堡去,把这个交给维拉尔斯基伯爵(他拿出本子,在一页四折的大纸上写了几句话),让我向您进一个忠告。您到了首都,把最初的时间用在隐居独处和自我批评上,不要再走生活的老路。现在我祝阁下旅途快乐,”他说,看见他的仆人走进了房,“一路顺风……”
彼挨尔从站长的簿子上知道了这个旅客是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巴斯皆夫。巴斯皆夫在诺维考夫时代便是最有名的共济会员和马丁主义者。在他走了之后,彼挨尔好久还没有躺下睡觉,也没有问到马,在驿站的房间里来回走着,回想着他的荒唐的过去,并且带着生活革新的狂喜之情,设想着自己的幸福的、无可指责的、良好的将来,他觉得这是很容易的。他似乎觉得,他过去是荒唐的,只是因为他偶尔忘记了做善良的人是多么好。在他心里,从前的怀疑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他坚决地相信,在美德的道路上以互相扶助为目的而团结起来的人们的友爱是可能的;他觉得共济会便是这样的。
3
彼挨尔到了彼得堡,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到来,也没有到任何地方去,他开始整天阅读托马·开姆彼斯的著作,这本书不知道是谁寄给他的。彼挨尔读这本书的时候,不断地体会着一件事;他体会着他直到现在还不曾知道的一种快乐,就是相信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向他所启示的臻于至善之境的可能以及人们之间积极的友爱的可能。在他到后一星期,彼挨尔在彼得堡交际场中仅仅相识的年轻的波兰伯爵维拉尔斯基,有一天晚上,带着道洛号夫的监场人去看他时所有的那种正式的庄重的样子,走进他的房间,随手关上了门,确信房间里除了彼挨尔没有别人,便向他说话:
“伯爵,我负着一个使命并且带着一项建议来看您,”他向他说,没有坐下。“我们会里一个地位很高的人申请准许您在定期之前入会,并且提议要我做您的保证人。我认为执行这个人的意志是神圣的义务。您愿不愿由我保证加入共济会呢?”
这个人的冷淡、严厉的声音使彼挨尔吃惊了,彼挨尔几乎总是在跳舞会里看见他在最出色的妇女当中带着殷勤的笑容。
“是的,我愿意,”彼挨尔说。
维拉尔斯基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伯爵,”他说,“对这个问题,我请您不要作为一个未来的共济会员,却作为一个正直的人(galanth omme),十分诚实地回答我:您抛弃了自己从前的信仰,信仰上帝了吗?”彼挨尔想了一下。“是的……是的……我信仰上帝,”他说。“既然如此……”维拉尔斯基开口说,但彼挨尔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我信仰上帝,”他又说了一次。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去了,”维拉尔斯基说。“用我的马车吧。”
维拉尔斯基一路默默无言。彼挨尔问,他应当做什么,他应当如何回答;对于这些问题,维拉尔斯基只说,比他更有资格的弟兄们要试试他,而彼挨尔除了说实话,便不需要别的了。
他们进了会所的大屋子的门,走过了一道黑暗的楼梯,进了一个明亮的小外房。这里,他们没有仆人的帮忙,脱了皮外套。他们从外房走进另一个房间。有一个服装奇怪的人在门口出现了。维拉尔斯基走到他面前,用法语向他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走到一个小衣橱那里,彼挨尔看见了橱里面有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衣服。维拉尔斯基从橱里取出了一条毛巾,把它蒙在彼挨尔的眼睛上,在脑后打了结,结子把他的头发扎得很痛。然后他把他的面孔向下一扳,吻了他一下,然后拉住他的手,引他向前走。彼挨尔因为头发扎在结里觉得疼痛,他因为疼痛而皱眉,又因为某种羞耻而微笑。他垂着手臂,皱着眉,微笑着,他的庞大的身躯,踏着摇摇摆摆的、畏怯的步子跟着维拉尔斯基移动着。
维拉尔斯基领他走了大约十步,停住了。
“假使您毅然地决定了加入我们的会,”他说,“那末,无论您发生了什么事,您都应该勇敢地忍受。”(彼挨尔用点头作肯定的回答)“您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您就放开眼睛,”维拉尔斯基补充说。“祝您勇敢,成功。”于是维拉尔斯基同彼挨尔握了手,便走出去了。
剩下他一个人,彼挨尔还是继续那样地微笑着。他耸了两次肩,把手举到手巾那里,好象是要把它摘掉,但他又放下了手。他觉得,他蒙住眼睛所过的那五分钟好象是一小时。他的手麻木了,脚站不住了;他觉得身子疲倦了。他感觉到各种各样的最复杂的情绪。他惧怕他所要遭遇的事情,更怕表现出他的恐惧。他很想知道要发生什么,有什么东西要向他启示;但他觉得最高兴的,是那个时间来到了,就是说,他终于踏上了革新和积极善良生活的途径,这是他在遇见奥西卜·阿列克塞维支之后所梦想的。
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彼挨尔拿下了眼睛上的毛巾,向四周看了看。房间里是墨黑的,只在一个地方,在一个白的东西里边,点了一盏小灯。彼挨尔走近了些,看见这盏小灯是在黑桌上,桌上有一本打开的书。这是本福音书;那个有一盏小灯点在里边的白的东西,是一个有窟窿和牙齿的头颅骨。彼挨尔读了福音书的第一句:“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绕过桌子,看见一个巨大的、盛满了东西的、打开着的箱子。这是一个有骨骼的棺材。他毫不诧异他所看见的东西。他希望开始过全新的生活,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期待着一切不寻常的东西,比他所看见的东西更加不寻常的东西。头颅骨、棺材、福音书,——他觉得,这都是他所期待的,他还期待更多的东西。他极力要使自己产生激动的情绪,他环顾着四周。“上帝,死亡,爱情,人类友爱,”他向自己说,把这些话和一些模糊的、然而是欣喜的概念连结在一起。门开了,有人走进来了。
在微弱的、但彼挨尔已经习惯了的光线里,走进来一个矮小的人。这人站住了,显然他是从亮处来到暗处的;然后,他踏着小心的步伐,向桌子那里移动着,把一双戴皮手套的小手放在桌子上。
这个矮小的人穿了白皮围裙,遮着他的胸部和大腿,他的颈子上戴了项圈之类的东西,在项圈里边凸出又高又白的绉领,环绕着他的从下边被照亮的长脸。
“您为什么到这里来的?”进来的人听到彼挨尔所发出的沙沙声,便向着他说。“您不相信光明的真理,并且没有看见光明,您为什么来到这里?您想要从我们这里获得什么?是智慧、美德、教育吗?”
在不相识的人把门打开走进房时,彼挨尔感觉到一种畏惧和崇敬的心情,好象他幼年时期在忏悔时所感觉的那样;他觉得自己是面对着一个对生活情况完全陌生,而对人类的友爱是很重视的人。彼挨尔带着~颗跳得影响呼吸的心,向前靠近指导员(共济会中为请求入会的人作准备的人叫做指导员),彼挨尔走近了些,认出这个指导员是一个熟人,是斯摩力亚尼诺夫,但是他想到进来的人是熟人,便觉得痛心,他觉得进来的人只是一个会员和善良的导师。彼挨尔好久不能说话,因此指导员不得不重述他的问题。
“是我……我……想要革新,”彼挨尔费劲地说。
“很好,”斯摩力亚尼诺夫说,立即又继续说,“您明自我们的神圣教会帮助您达到您的目的的方法吗?……”指导员镇静地迅速地说。
“我希望……领导……帮助……革新,”彼挨尔说,他的声音打颤,出言困难,这是由于兴奋,由于他不习惯用俄语说抽象的事物。
“您对于共济主义是什么看法呢?”
“我以为,共济主义是有善良目的的人们的fraternité〔博爱〕与平等,”彼挨尔一面说,一面因为他的话不合乎这时候的严肃气氛而觉得羞耻。“我以为……”
“很好,”指导员迅速地说,显然是十分满意这个回答。“您在宗教里寻找过达到您的目的的方法吗?”
“没有,我认为那个目的是不正确的,没有照着它去做,”彼挨尔说得那末轻,指导员没有听见,并且问他说了什么。“我从前是一个无神论者,”彼挨尔回答。
“您寻找真理,为了在生活中遵守它的规律;因此您寻找智慧和美德。是不是?”指导员稍停之后这么问。
“是的,是的,”彼挨尔承认。
指导员清了清喉咙,把戴手套的双手叠在胸前,然后开始说话。
“现在,我要向您宣布我们的教会的主要目的,”他说,“假使这个目的和您盯目的相符,那末您就进我们的会,于您有益。我们的教会的第一个主要目的,和我们的教会所依据的、而且任何人的力量都不可能摧毁的基础,就是保存某种重要的神秘并把它留传后世……它是从最古的时候,甚至是从最初的一个人留传给我们的,也许人类的命运就决定于这个神秘。但是因为这种神秘是这样的性质,就是除非它本身有了长时间的、勤勉的清洗工作的准备,是没有人能够知道能够利用它的,所以不是任何人能够希望迅速地获得它的。因此我们有第二个目的,就是尽可能地准备我们的会员,用那些曾经努力寻求这种神秘的人们传授给我们的那些方法,来改造他们的心,清洗他们,启发他们的智慧,并因此而使他们能够得到这种神秘。第三点,在清洗、改造我们的会员的时候,我们要努力改造全人类,在我们会员中为人类找出虔敬与美德的榜样,并因此我们要尽全部的力量反对那支配世界的罪恶。您把这考虑一下,我再到您这里来,”他说过之后,走出了房。
“反对那支配世界的罪恶……”彼挨尔重复着,并且想象着他将来在这一方面的活动。他想象着那些和他自己两星期前是一样的人们,于是他在心里向他们说着教训劝导的话。他想象到堕落的不幸的人们,他将要用语言与事实帮助他们;他想象到压迫者,他将拯救被他们压迫的人。在指导员所提出的三个目的之中,最后的一个——改造人类——特别投合彼挨尔的旨意。指导员所提到的那种重要的神秘,虽然引起他的好奇心,但在他看来并不是首要的;第二个目的,自身的清洗与革新,并不引起他的兴趣,因为这时候他快乐地觉得他自己已经完全革除了从前的罪恶,只准备做一切的善事了。
半小时后,指导员回来向请求入会的人说明七德,这相当索罗门神庙的七级,这是每个共济会员必须在自己心里培养的。七德是:(一)谨慎,保守教会的秘密,(二)服从上级的会员,(三)良善行为,(四)对人类的爱,(五)勇敢,(六)慷慨,(七)对死亡的爱。
“第七,”指导员说,“要极力常常想到死亡,使您自己觉得死亡不是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它将把那在美德的努力中疲倦了的灵魂,从不幸的生活中解放出来,把它带到有酬报与安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