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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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是的,是应该这样的,”彼挨尔在指导员说了这些话之后走出去让他独自沉思时,这么想着。“这是应该这样的,但我还是那么软弱,我爱自己的生命,它的意义直到现在才渐渐向我展示。”但是彼挨尔一面用手指数着,一面想起其余五种美德,他觉得,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勇敢,慷慨,良善行为,对人类的爱,特别是服从,这在他看来并不是美德,而是幸福。(他现在是那样高兴,他去除了自己的专横,并且使他的意志服从那些知道无疑的真理的人。)第七种美德彼挨尔忘记了,并且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指导员第三次回来较快,并且问彼挨尔,他的意图是否还坚定,是否决定了使他自己接受一切向他所提的要求。

“我决心去做一切,”彼挨尔说。

“我还得向您说明,”指导员说,“我们的教会不只是用文字宣扬它的教义,并且还用别的方法,这些方法,对于真正寻求智慧与美德的人,较之仅用文字的说明,也许更起作用。这个会堂想必已经用它的为您所见的陈设,比用文字更加启发了您的心,假使您的心是诚实的;您也许在以后的入会仪式中会看到同样的启发。我们的教会模仿古代的社团,这些社团是用象形文字展示它们的教义的。”指导员说,“象形文字是某种不可感觉的东西的名称,这种东西具有和表象相类似的各种性质。”

彼挨尔很知道什么是象形文字,但他不敢说。他沉默地听指导员说,根据这一切,他觉得试验就要开始了。

“假使您坚决,我便要替您举行入会礼了,”指导员说,向彼挨尔走近了些。“为表示慷慨,我要求您把您的所有的贵重东西都给我。”

“但我身上没有东西,”彼挨尔说,以为是要求他交出他所有的一切。

“您身上所带的东西:表、钱、戒指,……”

彼挨尔赶快取出了钱袋、表,好久不能够从他的肥胖手指上取下他的结婚戒指。这事做完后,指导员说:

“为表示服从,我请您脱衣服。”

彼挨尔照指导员的指示脱了燕尾服、背心和左脚的靴子。共济会员打开他右边胸脯上的衬衣,并且弯着腰,把他左腿上的裤筒提到膝盖的上边。彼挨尔还想要赶快脱掉右脚的靴子,卷起裤脚,免得这个不相识的人找麻烦,但共济会员向他说,无须如此——并且给了他一只趿鞋穿在他的左脚上。彼挨尔带着孩子般的羞涩、怀疑、自我嘲笑的笑容——这是出乎他的本意而在他的脸上出现的——垂着手、撑开腿,站在会友指导员的对面,等侯他的新命令。

“最后,为表示诚实,我要求您向我说明您的主要的嗜好,”他说。

“我的嗜好!我有许多嗜好,”彼挨尔说。

“那最使您在美德的道路上动摇不定的嗜好,”共济会员说。

彼挨尔沉默着,寻找着回答的话。

“酒?贪食?闲逸?懒惰?暴躁?怨恨?女色?”他思索着他的过错,在心中衡量着它们,不知道哪一种占优势。

“女色,”彼挨尔用低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共济会员在这个回答之后好久没有动,没有说话。最后他走到彼挨尔面前,拿起放在桌上的手巾,又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最后一次向您说:把您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您自己身上,约制您的情绪,不要在嗜好中寻找幸福,却要在您心中去找。幸福的泉源不在外面,却在我们的心里……”

彼挨尔已经在他心中感觉到这种使他精神爽快的幸福泉源,它使他的心灵中洋溢着幸福和感情。

4

不久之后,到黑暗的房间里来找彼挨尔的,不是先前的指导员了,而是保证人维拉尔斯基,彼挨尔听声音认出了是他。对那些关于他的意图是否坚决的新问题,彼挨尔回答说:

“是的,是的,我同意,”于是,带着鲜明的、孩子般的笑容,敞开着胖胸脯,摇摆地畏怯地踏着一只穿靴子一只穿趿鞋的脚,随着维拉尔斯基抵在他的光胸脯上的剑向前走着。他从房内被领到走廊上,向后一转又向前一弯,最后被领到会堂的门前。维拉尔斯基咳嗽了一声,他们用共济会的敲槌声回答了他,于是门在他们前面打开了。有谁的低沉的声音(他的眼睛还是扎着的)向他提出了问题,他是谁?在何处何时出生?等等。后来他还是扎着眼睛,又被领到别的地方去了。并且在他行走的时候,有人用比喻向他说到他的巡拜的辛苦,说到神圣的友爱,说到世界的永恒的创造者,说到勇气,他必须有勇气去忍受困苦与危险。在这个巡拜的时间里,彼挨尔注意到,随着槌子和剑所敲出的各种声音,他有时被称为“请求入会者”,有时被称为“受苦者”,有时被称为“要求入会者”。在他被领到某种物体前面的时候,他注意到,在他的领导人之间发生了迟疑与困惑。他听到,在他四周的人们之间发生了低声的争执,有一个人坚持要领他走过某一个地毯。然后,有人拿他的右手,放在某种东西的上边,并且命令他用左手拿着一副圆规放在左胸前,教他重述着别人所读的文字,宣读忠于教规的誓言。然后,熄灭了蜡灯,点着了火酒,这是彼挨尔从气味上闻出来的,有人说,他可以看见小光了。有人解了他的蒙眼布,于是彼挨尔在微弱的火酒灯光中,好象在梦中一样,看见了几个人,他们穿了和指导员一样的围裙,站在他对面,拿着剑对住他胸口。他们当中有一个穿了有血迹的白衬衣的人。看见了这个,彼挨尔把胸脯对着剑向前移动,希望这些剑刺进他的身子。但剑都缩回去了,立刻他的眼又被扎起来了。

“现在你看见了小光,”一个声音说。然后又点了蜡灯,有人说,他可以看见完全的光,于是又去掉他的蒙眼布,十多个人一阵说道:“sic tuansit gloria mundi.〔尘世荣华如此消逝。〕”

彼挨尔开始渐渐地恢复镇定,看看他所在的房间和房间里的人。在铺了黑布的长桌四周,坐了大约十二个人,都穿了象他先前所看见的那种衣服。有几个人是彼挨尔在彼得堡的交际场中认识的。

在主席座位上坐了一个不相识的年轻人,颈子上挂了一个特殊的十字架。在他的右边坐着意大利神甫,两年前彼挨尔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家看见过他。那里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官员和一个从前在库拉根家做过教师的瑞士人。他们都严肃地沉默着,听着主席的话,主席手里拿着一个槌子。墙里面有星形的光;在桌子的一边有一个小地毯,它上面有各种图案,在另一边是祭坛之类的东西,它上面有福音书和头颅骨。在桌子四周有七个很大的好象教堂里所用的灯台。两个会友把彼挨尔领到祭坛前,把他的双脚摆开成一直角,命令他卧倒,说他一定要爬在庙门前。

“他应当先接受铲子,”一个会友低声说。

“啊!请不要作声,”另一个说。

彼挨尔没有服从,用慌张的近视的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忽然他发生怀疑了。“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他们不在笑我吗?我想起这个不觉得惭愧吗?”但这种怀疑只经过了一刹那的时间。彼挨尔看了看四周人们的严肃的面孔,想起他所经历的一切,于是明白了半途停顿是不行的。他对自己的怀疑感觉恐惧,力求恢复先前的虔敬心,向庙门跪下来了。果然,他有了比先前更强烈的虔敬心。他跪伏了一会,有人命他站起来,也替他穿上了和别人一样的白皮围裙,在他手里放了一把铲子和三双手套,然后会长向他说话。他向他说,他要努力不让任何东西染污围裙的洁白,它象征坚强与纯洁;然后,关于尚未说明的铲子,他向他说,他要用这把铲子铲除他心中的罪恶,宽厚地用它铲平别人的心。然后,关于第一双男手套,会长说,它们的意义是彼挨尔不能够知道的,但是一定要保管它们;关于第二双男手套,会长说,是要他在聚会的时候戴的;最后,关于第三双女手套,他说:

“亲爱的会友,这双女手套也是要给您的。把它送给您所最尊敬的女子。用这个礼品向那被您选作女会员的人证明您心地的纯洁。”沉默了片刻,他补充说:

“但要注意,亲爱的会友,不要把这双手套戴在不洁的手上。”

在会长向他说这最后的话时,彼挨尔觉得会长慌乱了一下。彼挨尔更慌乱了,象孩子们那样地脸红得要落泪,开始不安地环顾着,于是出现了令人不舒服的沉默。

这种沉默被一个会友打破了,他把彼挨尔领到地毯那里,开始照稿本向他读出地毯上边的一切图象的解释,日,月,一个槌子,一个测锤;一个铲子,一块粗石头,一块方石头,一根柱子,三个窗子,等等的解释。然后有人向彼挨尔指定了他的座位,向他指示了会的各种暗号,向他说了口令,最后准许他坐下了。会长开始读规章。规章很长,彼挨尔由于欣喜、兴奋和惭愧,不能了解他所读的东西。他只听到最后的条文,这是他还记得的。

“在我们的庙宇中,我们不承认其他的差别,”会长宣读,“除了善恶之间的差别。不要造成足以破坏平等的任何差别。飞奔援助会友,无论他是谁;劝导迷途的;扶起跌倒的;对于会友不要怀存任何恶念或仇恨。要亲切,有礼貌。在人人的心中烧起德行的火焰。和你的邻人共享幸福,永远不要让嫉妒扰乱那纯洁的快乐。饶恕你的敌人,不要对他复仇,只可以对他做好事。这样地执行最高法则,你将重新找到你所失去的从前的尊严的痕迹。”

他念完了,站起来搂抱彼挨尔,并且吻他。

彼挨尔眼睛里含着欣喜的泪花,向四周看了一下,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四周熟人们的庆贺和恢复旧交的问候。他不承认有任何熟人;他只把所有的这些人看作会友,他急想要和他们一同工作。

会长敲了敲槌子,大家都坐到位子上去了,有一个人读了关于会员必须谦虚的训诫。

会长提议会员应尽最后的义务,于是一个叫做“捐款收集者”的大官开始走到会友们的面前。彼挨尔想要在捐册上捐出他所有的钱,但是他怕因此显得骄傲,于是只认捐了和别人同样多的钱。

聚会结束了。回到家里时,彼挨尔似乎觉得,他是从数十年的长途旅行中回来的,他完全改变了,并且完全脱离了从前的生活方式和习惯。

5

在入会的第二天,彼挨尔坐在家里,读着一本书,努力探究着一幅方图的意义,它一边象征上帝,另一边象征道德,第三边象征物质,第四边象征混合物。有时他丢开书本和方图,在他的想象中替自己拟定新的生活计划。昨天在会所里有人向他说,决斗的消息已经传到皇帝那里,彼挨尔最好是离开彼得堡。彼挨尔打算到他在南方的田庄上去,在那里照管他的农奴。他高兴地计划着这个新生活,这时发西利公爵忽然走进了他的房。

“我亲爱的,你在莫斯科做了什么?你为什么同辽利亚争吵呢?我亲爱的,你误会了,”发西利公爵走进房说。“我全知道,我可以确实向你说,爱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正如同基督对犹太人一样。”

彼挨尔想要回答,但他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找我,就象找朋友一样呢?我全知道,我全明白,”他说,“你所做的,正是一个看重自己名誉的人所应当做的;也许太急切了,但我们不要讨论这件事。你要想一下,在全社会的目光中,甚至在朝廷的目光中,你将把她和我置于何种地位,”他压低了声音补充说。“她住在莫斯科,你住在这里。记住,我亲爱的,”他把彼挨尔的手向下拉着。“这只是一个误会;我希望,你自己也这么想的。我们立刻写信去,她会到这里来的,一切都会说明白的,不然,我要告诉你,你会感到痛苦的,我亲爱的。”

发西利公爵令人感动地看了看彼挨尔。

“我从可靠的方面知道了,皇太后对于这件事情很关心。你知道她对爱仑很垂爱的。”

彼挨尔几次要说话,但一方面发西利公爵不让他说,另一方面彼挨尔怕开始用断然的拒绝和反对的语气说话,他果断地决定要用这种语气回答他的岳父。此外,他还想起了共济会的规章:“要亲切有礼貌。”他皱了皱眉,红了脸,站起来又坐下,费力地强使自己做他平生最困难的事——当面向人说出不愉快的话,说出别人料想不到的语,无论这个人是谁。他是那样地惯于服从发西利公爵的漫不经心的自以为是的语气,以致现在他觉得他不能反抗这个语气;但他觉得,他现在所说的话关系到他将来的命运:他将走上从前的老路,还是走共济会员们那样动人地给他指出的新路,他坚信他可以在这条新路上获得新生。

“我亲爱的,”发西利公爵玩笑地说,“向我说:‘是,’我就自己写信给她,我们就要宰小肥牛了。”但发西利公爵还没有说完他的笑话,彼挨尔脸上已经露出他父亲那样的暴怒,没有望交谈者的眼,低声说道:

“公爵,我并没有请您来,走吧,请走!”他跳起来,替他开了门。

“走吧,走!”他又说,他不相信他自己,却对发西利公爵脸上所表现的那种迷惑和恐惧的表情感到高兴。

“你怎么了?你害病了吗?”

“走开!”颤抖的声音又说了一次。于是发西利公爵没有听到任何说明,不得不走开了。

一星期后,彼挨尔辞别了新朋友共济会员们,留给了他们巨额的捐款,便到他自己的田庄上去了。他的新会友们交给他几封给基辅和奥德萨两地共济会员的信,并且答应写信给他,指导他从事新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