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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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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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挨尔和妻子举行了谈判之后,便启程到彼得堡去了。在托尔饶克驿站上没有马,或者是站长不愿意供给马匹。彼挨尔不得不等候。他没有脱衣服,躺在圆桌前的皮沙发上,把穿着暖靴的大脚搁在圆桌上,沉思着。

“箱子要搬进来吗?要预备床吗?要茶吗?”他的听差问。

彼挨尔没有回答,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在上一站就开始沉思了,并且继续想着同一个问题——那样重要的一个问题,以致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身边所发生的事。他不但没注意他到彼得堡的早晚,或者这个驿站上有没有供他休息的地方,而且他觉得,和现在他心里的思想比较起来,他将在这个站上停留数小时,或停留一辈子,反正都是一样了。

站长夫妇,他的听差,一个卖托尔饶克花边的农妇,都走进房来想要效劳。彼挨尔没有改变跷起的两脚的位置,从眼镜上边望着他们,他不明白,他们需要什么,他也不明白,他们没有解决他所思索的那些问题,怎么还能生活下去。自从那天,他在决斗之后从索考尔尼基森林回到家里并且过了第一个苦恼的睡不着觉的夜晚以后,这些同样的问题便一直盘踞在他心里;而此刻,在孤独的旅途中,它们特别强有力地吸引了他的注意。无论他开始想到什么,他总是回到了那些同样的问题上来。这些问题他既不能解决,又不能停止去思索。好象是那钉住他整个生命的主要螺旋钉在他的头脑.中松脱了。这个螺旋钉不能再向前转,也不能拿下来,它钉不牢任何东西,总是在同一的地方转动着,而要它停止转动是不可能的。

站长走进来,开始卑躬屈膝地请求大人再等两个钟头,两个钟头以后,无论如何他要替大人预备好驿马。站长显然是说谎,只是想要获得旅客额外的钱。“这是好是坏呢?”彼挨尔问自己。“这对于我是好,对于别的旅客是不好,对于他自己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没有吃的;他说,有一个军官因此打他。那军官打他,因为他必须赶路。我对道洛号夫打枪,因为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人们杀死了路易十六,因为人们认为他是罪犯,一年以后,别人又杀死了那些杀他的人,也是为了某种原故。什么是坏?什么是好?应该爱什么,恨什么?为什么生活?我是什么?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力量在支配这一切?”他问自己。对于这些问题当中的任何问题都没有回答,除了一个不合逻辑的、和这些问题全然无关的回答。这个回答是:“你要死了——一切都要完了。你死了,你就知道一切,或者不再发问了。”但死也是可怕的。

托尔饶克的女小贩用尖锐的叫声喊售她的物品,特别是一双羊皮靸鞋。“我有成百的卢布,无处去花,她却穿着破皮袄,站在这里畏怯地望着我,”彼挨尔想。“她为什么需要钱?钱果然能够增加她一点幸福和心地的安宁吗?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使她和我不再受罪恶和死亡的支配吗?死亡,它将要结束一切,它在今天或者明天就会来到——比之永恒,就象是在顷刻之间了。”于是他又拧紧着那不能钉牢任何东西的螺旋钉,可是这螺旋钉仍然在同一的地方转动着。

他的仆人给了他一册裁了一半的书,Mme Souza〔苏萨夫人〕的书信体小说。他开始看到某一Emilie de Mansfield〔阿美丽·德·曼斯腓尔特)的痛苦和为贞操的奋斗。“当她爱他的时候,”他想,“她为什么要反抗她的引诱者呢?上帝不能在她心中安排违反上帝意志的动机。我的从前的妻子不奋斗,也许她是对的。什么也没有找到,什么也没有发现,”彼挨尔又向自己说,“我们只能够知道这一点,就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人类智慧的最高阶段。”

他觉得,他自己心中的一切和四周的一切都是混乱的、无意义的、可憎的。但在这种对于四周一切的憎恶中,彼挨尔找到了他自己的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愉快。

“我冒昧请求大人让一点儿地方给这位先生,”站长走进来说,他领来了另一个也因为马匹缺乏而耽搁下来的旅客。这个旅客是一个矮小的、肩骨宽阔的、黄脸的、有皱纹的老人,在他的明亮的、不纯然灰色的眼睛之上是悬垂的白眉。

彼挨尔把腿从桌上拿下来,站起身,躺到为他预备的床上,偶尔看一下进房的人,这人带着愁闷疲倦的神情,没有望彼挨尔,费力地由仆人帮着脱衣服。他的身上剩下一件破旧的、南京布面的羊皮袄,瘦得皮包骨的脚上穿着毡靴,这个旅客坐到沙发上,把他的头靠在椅子靠背上,看了看别索号夫,他的头在颞颥部位很大、很宽,头发剪得很短。他的目光中的严厉、智慧、敏锐的表情使彼挨尔吃惊了。他想要和这个旅客说话,但是当他准备和他说说道路问题时,那个旅客已经闭上了眼睛,合上布满皱纹的老年的手,有一只手指上戴着一个大铁戒指,戒指上面有一个骷髅头的形象。他动也不动地坐着,或者是在休息,或者,在彼挨尔看来,是在深沉地安静地思考。旅客的仆人是一个满脸皱纹的、也是黄脸的老人,没有胡子,没有长须,这显然不是因为剃刮过了,而是从来没有生长过。灵活的老仆人打开了食具盒子,布置了茶桌,搬来一个沸腾的茶炊。当一切都准备妥当时,这旅客睁开眼睛,靠近桌子,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又替没有胡须的老人倒了一杯递给了他。彼挨尔开始觉得不安,觉得同这个旅客攀谈是必要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

那仆人拿回一只空的、底向上的杯子和一块未吃完的糖,问他还需要什么。

“不要什么。把书给我,”旅客说。

那仆人把书递给了他,旅客注意地阅读着,彼挨尔觉得这是一本宗教书。彼挨尔望着他。旅客忽然拿开了书,夹了个书签在书里,合了书,又闭上了眼睛,把手臂搭在椅子靠背上,照先前的姿势坐着。彼挨尔望着他,还没有来得及转过头去,老人已经睁开眼睛,用坚决严厉的目光直盯着彼挨尔的脸。

彼挨尔觉得自己发窘了,想要避开这个目光,但是那双明亮的老人的眼睛不可抵抗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2

“假若我没有认错人的话,那末我是在和别素号夫伯爵说话,我觉得很荣幸,”旅客从容地大声地说。

彼挨尔沉默着,疑问地从眼镜上边望着交谈者。

“我久仰了,阁下,”旅客继续说,“并且听到您所遭遇的不幸。”他似乎强调最后的字眼,好象他说:“是的,不幸,不管您叫它什么,我知道,您在莫斯科遭遇的事,是不幸。”他说,“阁下,我对您的事很是惋惜。”

彼挨尔脸红了,赶快从床上放下腿,向老人弯下身子,不自然地羞怯地微笑着。

“我不是由于好奇心向您提到这个,阁下,而是由于更重大的理由。”他沉默着,目光一直盯着彼挨尔,并且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用这个动作请彼挨尔坐到他旁边去。彼挨尔不愿和这个老人谈话,但他不觉地依从了他,走上前,坐在他身边。

“阁下,您不幸,”他继续说。“您年轻。我老了,我愿尽我的力量帮助您。”

“啊,是的,”彼挨尔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说。“我很感激您。……请问您是从哪里来的?”

旅客的脸色是不和善的,甚至是冷淡而严厉的,虽然如此,这个新相识的人的言语和面孔却对彼挨尔发生了不可抵抗的吸引力。

“假使您因为什么原故不愿同我说话,”老人说,“那么阁下,您就向我说。”他忽然发出了意外的象父亲那样慈爱的笑容。

“不不,一点也不,正相反,我很高兴和您认识,”彼挨尔说。他又看了一下新相识的人的手,靠近地看清了他的戒指。他看见了戒指上的骷髅头像,——共济会的标志。

“请问,”他说,“您是共济会员吗?”

“是的,我是共济会员,”旅客说,愈益深透地注视着彼挨尔的眼睛。“我自己并且代表他们向您伸出会友的手。”

“我恐怕,”彼挨尔微笑着说,他时而由于共济会员的热情而对该会抱有信任的态度,时而又对共济会员的信仰嘲笑一番,觉得这是平平常常的,“我恐怕,我非常不了解,该怎么说呢,我恐怕,我对于世界的看法和您的看法正相反,使我们不能够互相了解。”

“我知道您的看法,”共济会员说,“您所说的那种看法,您觉得是您的思索的收获,其实它是大部分人的看法,是骄傲、懒惰和无知的必然结果。请阁下原谅我,假使我不知道这个,我便不同您说了。您的看法是一种可怜的谬误。”

“同样地,我可以假定您是在谬误之中,”彼挨尔微笑着说。

“我决不敢说我知道真理,”共济会员说,他语气的肯定和坚决愈益使彼挨尔惊讶了。“没有人能够独自得到真理:只有用一块一块的石头,由无数代的人,从我们的始祖亚当直到我们现在的人,共同参与,才能建立那座庙宇,这座庙宇应当是伟大上帝的适宜的居所,”共济会员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应当向您说,我不相信,不……相信上帝。”彼挨尔抱歉地费力地说,觉得他必须说出真话。

共济会员注意地望了望彼挨尔,微笑了一下,好象一个百万富翁听到一个穷人向他说,而这个穷人,连五个可以使他幸福的卢布也没有的时候微笑的一样。“是的,阁下,您不认识他,”共济会员说。“您不能够认识他。您不认识他,因此您不幸。”

“是的,是的,我不幸,”彼挨尔同意。“但是我要怎么办呢?”

“阁下,您不认识他,因此您很不幸。您不认识他,但他却在这里,他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话里,他在你的心里,甚至在你刚才所说的亵渎的话里!”共济会员用严厉的打颤的声音说。

他沉默着,叹了口气,显然是在力求平静下来。

“假使没有他,”他低声说,“阁下,我和您就不会说到他了。我们说到什么,说到谁呢?你否认谁呢?”忽然他带着严峻的和得意的权威口气说。“假使没有他,谁创造他的?为什么你有这个概念,认为这样的一个不可理解的上帝是有的呢?为什么你和全世界都认为这个不可思议的上帝——这个万能的、永恒的、威灵无限的上帝——是有的呢?……”他停住了,并且沉默了很久。

彼挨尔不能并且不愿打破这沉默。

“他是有的,但了解他是困难的,”共济会员又说,没有望彼挨尔的脸,却望着前面,用他的一双因为内心的激动而不能保持宁静的年老的手翻着书页。“假使他是一个人,你怀疑了他的存在,我便可以把这个人带到你面前来,抓住他的手,指给你看。但我这样一个无足重轻的凡人,怎么能够把他的万能、他的永恒、他的恩惠给一个瞎子看,或者一个因为没看见他不了解他,也不看见、不了解自己的卑鄙与罪恶,因而闭上眼睛的人呢?”他停了一下。“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幻想自己是聪明人,因为你能够说出这些亵渎的话,”他带着忧悒的轻视的嘲笑说,“小孩子玩弄造得巧妙的钟表机件,因为他不明白钟表的用途,所以他敢说他不相信造钟表的工匠,你比这样的小孩还要愚蠢,还要不懂事。认识他是困难的。许多世纪以来,从我们始祖亚当直到现在,我们为了这种认识而努力,但是距离我们的目的,还是无限的遥远;但在我们对他不了解时,我们只看到自己的弱点和他的伟大……”

彼挨尔带着不安的心情,用明亮的眼睛望着共济会员的脸,听他说,不问他,也不打断他的话,却真诚地相信这个陌生人对他所说的话。或者是他相信共济会员说的话中那聪明的理论,或者是他象个小孩子一样,相信共济会员的信念与热诚的声调,相信那有时使共济会员的话声几乎中断的颤抖,或者是他相信那双明亮的、老年的、抱着这种信念长大的眼睛,或者是他相信共济会员全身所显现的、和他自己的颓丧与失望比较起来特别使他惊讶的那种镇静、坚决和对自己使命的认识,——总之,他真诚地想要相信,并且真的相信了,感觉到了心中那种宁静、焕然一新和回到生活中来的喜悦。

“他不是靠理智来理解,而是凭着生活来理解的,”共济会员说。

“我不明白,”彼挨尔说,恐惧地感觉到自己心中产生的怀疑。他怕交谈者的各项理由模糊不清和软弱无力,他怕自己不相信他。“我不明白,”他说,“为什么人类智慧不能理解您所说的知识。”

共济会员露出温雅的、慈父般的笑容。“最高的智慧和真理就象是最纯洁的液体,我们希望把它吸收到自己心中,”他说。“我能够在肮脏的血脉里容纳这种纯洁的液体并来判断它的纯洁吗?只有借本身内部的清洗,我才能够使这种获得的液体保持一定程度的纯洁。”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彼挨尔高兴地说。

“最高的智慧不是单独建立在理性上的,不是建立在那些人世的物理、历史、化学等科学上的,理性的知识是分成了这些部门的。最高的智慧只有一个。最高的智慧只有一种科学——整体的科学,这科学解释整个宇宙,以及人在宇宙中的地位。要自己获得这种科学,就必须清洗并革新自己内、心的‘自我’,因此,在认识之前,必须信仰,并使自己趋于完善。为了达到这些目的,在我们心里透进了上帝的光,它叫做良心。”

“是的,是的,”彼挨尔表示同意。

“用你精神的眼睛看看你内心的自我,并且问问你自己,你是否满意你自己。你单单由智慧领导着,你获得了什么?你是什么?阁下,您年轻、富裕、聪明、有教养。您用这些给予您的优越条件做了什么呢?您满意您自己的生活吗?”

“不,我恨我的生活,”彼挨尔皱着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