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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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风息了,黑云低垂在战场上,在地平线上和火药烟混合着。天色黑暗了,火光却在两处显得更加明亮。炮声变弱了,但步枪的噼啪声在后边和右边越来越密、越来越近了。屠升带了他的大炮,一路绕越着、遇见着伤员,刚刚出了火线,向山谷撤退时,便遇见了长官和副官们,其中有参谋官和两次被派、却没有一次到达屠升的炮兵连那里的热尔考夫。他们互相打断着,发出并传达着命令,要他如何前进、向何处前进,并且责备他,批评他。屠升没有下任何命令,并且沉默着,怕说话,因为听到每个字,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准备流泪,他骑着他的炮队马匹走在后边。虽然是有了命令丢弃伤员,却还有许多伤员跟在军队后边,要求坐到炮上去。那个英武的步兵军官,就是在交战前从屠升的棚子里跑出来的那个人,在肚子上中了弹,躺在马特维夫娜的炮架上。山下一个面色苍白的骠骑兵见习官,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屠升面前,要求坐到炮上去。

“上尉,看上帝面子,我的手臂扭伤了,”他羞怯地说,“看上帝的惰面吧,我不能走了。看上帝的情面吧!”

看得出来,这个见习官要求坐车已绝不止一次了,并且是处处遭了拒绝。他用迟疑的可怜的声音请求着。

“叫他们给我坐吧,看上帝的惰面。”

“让他坐上,让他坐上,”屠升说。“你放一件大衣在下边,叔叔,”他向他所心爱的一个兵说。“受伤的军官到哪里去了?”

“搬走了,他完结啦,”有谁回答。

“扶他坐上去。坐下吧,亲爱的,坐下吧。垫一件大衣,安托诺夫。”

这个见习军官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面色苍白,下颏因为剧烈的痉挛而打颤。他们让他坐在马特维夫娜上面,这正是搬走了军官死尸的那门大炮。在垫着的大衣土有血,这血沾污了罗斯托夫的马裤和手臂。

“怎么,您受伤了吗,亲爱的?”屠升走到罗斯托夫所坐的炮那里说。

“不是受伤,是扭伤了。”

“为什么炮架上有血?”屠升阀。

“大人,那个军官染的,”炮兵一面回答,一面用他的大衣袖子擦着血迹,好像是为了大炮的不清洁而抱歉。

他们借步兵的协助,费力地把大炮拖上山,到了根特斯道夫村,停下来了。天色已经是那么黑,在十步之外便不能辨别士兵的军装,射击声开始沉寂了。忽然在右边附近的地方又有了喊叫声和子弹声。子弹已经在黑暗中发光了。这是法军最后的攻击,居住在各村舍的兵士们有了回击。大家又都冲出了村庄,但屠升的大炮不能移动,于是炮兵们,屠升和见习官都默默相觑,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射击声开始沉寂了,从横街里涌出了兴奋地谈话的兵士们。

“没有伤吗,彼得罗夫?”有一个人间。

“我们给了他们一场打击,老兄。现在他们不来捣乱了,”另一个说。

“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射击自己的人!看不见;黑了,弟兄们。没有喝的吗?”

法军最后一次被打退了。在完全的黑暗中,屠升的炮,被嘈杂的步兵好像框子般地围绕着,又向前移动了。

在黑暗中他们好像是一条不可见的忧郁的河,朝着一个方向在流动,嗡嗡地发出低语声、谈话声、马蹄和轮辗声。在一般的喧嚣声中,伤兵在黑夜里的呻吟和话声,比一切其它的声音更加清晰。他们的呻吟好像充满了那包围军队的全部黑暗。他们的呻吟和夜的黑暗融为一体了。过了片刻,在运动的人群中发生了骚动。有人骑了白马和随从经过那里,经过时说了什么话。

“他说了什么?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停下来,是吗?他感谢我们,是吗?”各方面发出急切的问题,全部运动的人群开始挤紧(显然是前面的人停住了),并且有了传闻,说是下令停止。都停在所走的泥泞道路的中心。

火燃起了,话声更加清晰了。屠升上尉向炮兵连下了命令,派了一个兵替见习官去寻找裹伤所或医生,他自己坐在兵士们在路上所升的营火旁。罗斯托夫也挨到火边来了。由于疼痛,寒冷、潮湿而有的烧热痉挛,使他全身发抖。瞌睡不可压制地来了,但他因为无处安放的手臂的剧痛不能入睡。他时而闭着眼,时而望着似乎炎炎眩目的红火,时而望着盘腿坐在他附近的垦升的弯曲虚弱的身躯。屠升的良善而聪明的大眼睛同情地怜悯地注视着他。他知道,屠升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帮助他而又无能为力。

各方面传来了步行经过的、赶车经过的、以及坐在他们四周的步兵们的步声和话声。话声、步声、马蹄踏在泥泞中的声音,远近各处木柴的燃炸声——合成一种震动的嘈杂声。他们此刻已经不是一条不可见的、像先前那样在黑暗中流动的河,却好像是一个在暴风雨后的黑暗的海在波动着,并且渐渐地平静了。罗斯托夫感觉滞钝地望着听着他面前和四周所发生的事。一个步兵走到营火前,蹲下来,把手伸在火上,掉转了脸。

“没有关系吧,老爷?”他问询地向着屠升说,“我失掉了我的连,老爷;我不知道在哪里。倒霉!”

一个包扎了腮的步兵军官和这个兵士一同来到营火前,向屠升说话,请他下令把炮移动一点,让运输车过去。在连长之后有两个兵跑到营火前。他们拚命地咒骂并互相殴打,互相争夺着一只靴子。

“哪里话,你拾的!哟,你能干!”一个兵哑声地叫。

之后,一个消瘦的、苍白的、用染血的绑腿布裹着颈子的兵走来,用忿怒的声音向炮兵要水。

“为什么,一个人要死得像狗一样?”他说。

屠升吩咐了把水给他。之后,跑来了一个愉快的兵,为步兵索取引火的柴。

“给步兵一点着火的柴吧!祝你们幸运,老乡们,谢谢你们的火种,我们要加利奉还。”他说,在黑暗中带走了红红地燃烧着的柴。

在这个兵之后,四个兵在大衣里抬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从火旁走过。其中之一绊了一下脚.

“啊,该死的,把柴放在路上,”他抱怨着。

“他完结了,为什么要抬他?”其中之一说。

“滚您蛋!”

于是他们带着所抬的东西在黑暗中不见了。

“怎么样?痛吗?”屠升低声问罗斯托夫。

“痛。”

“大人,去见将军。他在这里的一家农舍里,”一个炮兵下士走到屠升面前说。

“我就来了,亲爱的。”

屠升站起来,扣着大衣,理着衣服,离开了营火……

离炮兵的营火不远,巴格拉齐翁公爵坐在为他预备的农舍里吃饭,和聚在他那里的几个部队指挥官谈着话。这里有眼睛半闭的贪馋地啃着羊骨头的老人:二十二年来无可指责的,因为一杯伏特加酒和饭食而脸红的将军;戴印记指环的参谋官;不安地望着大家的热尔考夫;和面色苍白的、抿着嘴唇的、眼睛火热地发光的安德来公爵。

农舍的角落里靠着一面夺得的法国军旗,审计官带着单纯的面孔在摸弄旗布,并且迷惑地摇头,也许是因为军旗的样式确实使他发生兴趣,也许是因为没有替他备饭,他饿着肚皮看人吃饭觉得难受。在邻近的农舍里,有一个被龙骑兵俘掳的法国上校。我们的军官围绕着他,看他。巴格拉齐翁公爵咸谢了各部队指挥官,问战争的详情和损失。在不劳诺受检阅的团长向公爵报告说,战事一开始,他就从森林中退出,集合了伐木的兵,让法军从他面前走过之后,他带了两个营作白刃战,打垮了法军。

“大人,当我看到第一营已经混乱的时候,我站在路上想:’我要让他们过来,用全营的火力迎战;’我就是这么做了。”

团长是那么想要做这件事,他那么惋惜没有做成这件事,以致他觉得,这正是实际上所发生的一切。但,也许,确实是如此吗?在这种混乱的时候,谁能够区别是什么发生了,什么没有发生呢?

“大人,我要顺便说一句,”他继续说,想起道洛号夫和库图索夫的谈话以及他和被贬为兵的人最后的相会,“被贬为兵的道洛号夫当我的面俘掳了一个法国军官,他特别有功。”

“大人,我在那里看到巴夫洛格拉德骠骑兵的进攻,”热尔考夫插言,不安地环顾着。他这天根本没有看见骠骑兵,只听见步兵军官说到他们。“他们冲破了两个方阵,大人。”

对于热尔考夫的话有几个人微笑了一下,他们和素常一样,等着他闹笑话;但是,注意到他所说的也有助于我军今天的光荣,便做出严肃的神情,然而许多人都很清楚地知道热尔考夫所说的是谎话,毫无根据。巴格拉齐翁公爵转向老上校。

“诸位,我感谢你们所有的人,步兵、骑兵、炮兵,全都作战英勇。怎么会在中央丢下了两门大炮呢?”他问,用眼睛找着谁。(巴格拉齐翁没有问到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在战事刚开始的时候,那里所有的大炮都放弃了。)“好像我派您去的,”他向值班参谋官说。

“一门打坏了,”值班参谋官说,“但另一门,我不知道,我始终在那里发命令,最后才离开……那里打得很剧烈,这是真的,”他恭敬地补充说。

有谁说,屠升上尉也住在这个村庄里,并且已经派了人去找他。

“但是您到那里去了的,”巴格拉齐翁公爵向着安德来公爵说。

“是的,我们差不多在一起去的,”值班参谋官说,向保尔康斯基亲切地微笑着。

“我没有荣幸看见您,”安德来公爵冷冷地不连贯地说。

大家都沉默着。

屠升在门口出现了,畏怯地从将军们的背后挤进来。在拥挤的农舍里绕过将军们,屠升和素常一样,在长官面前显得不安,他没有看见旗竿,绊在上面了。有几个声音笑起来了。

“怎么放弃了一门炮?”巴格拉齐翁问,皱了皱眉,这与其说是对上尉的毋宁说是对发笑的人的,其中以热尔考夫的声音最大。

屠升直到此刻,才在严厉的长官面前,极恐怖地想到自己丢了两门炮,却还活着的罪状和耻辱。他是那么不安,以致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这件事。军官们的笑声更使他迷惑了。他下颊打颤地站在巴格拉齐翁的面前,只说出:

“我不知道,……大人……没有兵了……大人。”

“您可以从掩护部队里调!”

没有掩护部队,虽然这是的确的事实,屠升却没有说,他怕因此牵涉了别的军官,于是沉默着,眼睛不动地、对直地望着巴格拉齐翁的脸,好像一个发慌的小学生望着考试人的眼睛一样。

沉默的时间很久。巴格拉齐翁公爵显然是不愿严厉,却找不出话来说;别人又不敢插言。安德来公爵皱着眉望着屠升,他的手指痉挛地动着。

“大人,”安德来公爵用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承您派我去到屠升上尉的炮兵连。我到了那里,看到三分之二的人马打死了,两门大炮打坏了,根本没有什么掩护的部队。”

巴拉格齐翁和屠升现在同样聚精会神地望着忍住气却又激动地说话的保尔康斯基。

“假使大人准许我表示我的意见,”他继续说,“那末我们今天的胜利,主要的是由于这个炮兵连的活动,和屠升上尉同他的全连的英勇坚毅的精神,”安德来公爵说后,不待回答,就站起来,离开了桌子。

巴拉格齐翁公爵望了望屠升,显然不愿意表示自己不相信保尔康斯基的尖锐的意见,同时又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便向屠升点了点头,说他可以走了。安德来公爵跟在他后边出去了。

“谢谢,亲爱的,你救了我,”屠升向他说。

安德来公爵看了看屠升,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他。安德来公爵觉得悲哀而痛苦。这一切是那么奇怪,那么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他们需要什么?这一切何时完结?”罗斯托夫想着,望着他面前变化的影子。手臂上的疼痛变得越来越难受了。瞌睡不可抵抗地来了,红圈子在他的眼睛里跳动,那些声音和面孔的印象,和孤独之感,和痛苦的感觉,混合在一起了。是他们,这些兵,伤的和未伤的兵,——是他们在拥挤他,在压他,在扭他的筋,在烧他的扭伤的手臂和肩膀上的肉。为了逃避他们,他闭了眼睛。

他打盹了一会儿,但在这短促的瞌睡时间里,他梦见无数的东西:他梦见了他的母亲和她的大白手,梦见索尼亚的细瘦的肩膀,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声,皆尼索夫和他的声音及胡须,切李亚宁,以及切李亚宁和深格大内支的全部事件。这全部事件正和这个有尖锐声音的兵士是同样的东西,这全部事件和这个兵士那么痛苦地、执拗地拖他、挤他、并且一同向一边曳他的手臂。他试图脱离他们,但是他们没有把他的肩膀放松一秒钟,放松一发丝。假使他们不拖它,它便不痛,它便完好了;但是没有办法逃避他们。

他睁开眼睛向上看。黑色的夜幕悬在火光上一阿尔申的地方。在这火光里飞着飘落的雪花。屠升没有回来,医生没有到。他是单独一个人。只有一个兵此刻裸体坐在火那边烘着他的又瘦又黄的身躯。

“没有一个人需要我!”罗斯托夫想。“没有一个人帮助我,可怜我,然而我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我强壮,愉快,被爱。”他叹了口气,并且不觉地随着叹气声呻吟起来了。

“什么地方痛吗?”那个兵问,他在火土抖着自己的衬衣,没有等待回答,便嗯了一声,又说:“今天损失了多少人呵——多极了!”

罗斯托夫没有听兵士说。他望着飘在火上的雪花,想起了俄国的冬季和温暖的、明亮的家,茸茸的皮衣,急驰的雪车,健康的身体,以及全部的家庭亲爱和关心。“而我却为什么到这里来了!”他想。

第二天,法军没有重新攻击,巴格拉齐翁的支队的残余和库图索夫的军队会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