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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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发西利公爵不再三考虑他的计划。他尤其不想到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别人做有害的事。他只是一个社交界的人物,在社交界获得了成功,并且在成功里养成了习惯。随着环境,随着他和人们的接触,他心中经常地形成各种计划和打算,他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弄明白过这些计划和打算,但它们组成了他的整个的生活兴趣。在他心中经常出现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个这样的计划和打算,其中有的是仅仅开始出现一下,有的达到目的,有的自行消灭了。例如,他并不向自己说:“这个人现在有势力,我一定要获得他的信任和友谊,通过他去替我谋得特别津贴,”也不向自己说:“现在彼挨尔有钱,我一定要引诱他娶我的女儿,向他借来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是他遇见了有势力的人,并且他的本能立刻向他说,这个人会许有用,于是发西利公爵和他接近,并且在第一个机会当中,没有预备,就本能地阿谀他,和他亲近,说出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彼挨尔在莫斯科受到他的笼络,发西利公爵替他谋得了少年侍从的官职,在那时这官职相等于政府顾问。他坚持要这个年轻人和他一同到彼得堡去并且住在他家里。好像是漫不经心的,而同时又无疑地相信是应该这样的,发西利公爵为了要彼挨尔娶他的女儿,彻了一切必要的事情。假若发西利公爵预先考虑了他的计划,他的态度便不能够那么自然,在他和所有比他地位较高或较低的人们的关系上,便不能够那么坦率和亲密了。有什么东西经常地吸引他接近此他更有权更有钱的人,并且他具备了这种罕见的本领,在必须并且能够利用别人的时候,他能抓住最恰当的时机。

彼挨尔意外地成了大财主和别素号夫伯爵,在新近的孤独和安闲之后,他觉得自己是那样地被人包围,那样地忙碌,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能够独自安居。他必须签署文件,和官厅来往,这些事情的意义他并不明白地了解,他必须向总管事问点什么,去看莫斯科乡下的田庄,接见许多人,这些人从前不把他当作人,而现在假使他不愿意接见他们,他们便觉得丢脸而难过了。所有的这些各种各样的人——商人,亲戚,朋友——对于年轻的继承人都抱着同样的友好奉承的态度;他们所有的人都显然无疑地相信彼挨尔的高尚的美德。他不断地听到这种话:“您是非常厚道”,或者“凭您的极好的心肠”,或者“您自己是那么纯洁,伯爵……”或者“假若他是像您这样的聪明”,等等,所以他开始当真相信自己是非常厚道、非常聪明,尤其是,在他的心坎里,他总是觉得,他确实很厚道很聪明。甚至从前对他怀着恶意和显然怀着敌意的人们也变得亲切和善了。那么有脾气的、长腰身、头发像木偶那样光滑的、最大的公爵小姐,在葬仪之后来到彼挨尔的房里。她低着眼睛,脸不停地泛红,向他说,她很惋惜他们当中过去的误会,而且现在她并不认为她有权利要求什么,除了要求准许她在她所遭受的打击之后,在这个屋里多住几个星期,这里是她那么所心爱的,并且她在这里作了那么多牺牲。她不能够约制她自己,在讲这些话的时候淌眼泪了。彼挨尔,因为石像般的公爵小姐能够这样改变而受了感动,抓着她的手,请她原谅,他自己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从这天起,公爵小姐开始替彼埃尔织条子围巾,对他完全改变了态度。“为她做一做这件事吧”mon cher;〔亲爱的;〕她毕竟是替过世的人受了许多苦,”发西利公爵向他说,为了公爵小姐的利益,给他一个文件,要他签字。

发西利公爵认为这块骨头,三万卢布的支票,毕竟是应该抛给可怜的公爵小姐的,这样她便不想说出发西利公爵参与镶花公文夹的事情了。彼挨尔签了这张支票,从那时起,公爵小姐变得更善良了。年幼的妹妹们对于他也变得亲切了,特别是最小的、美丽的、有痣的公爵小姐,她看见他时,常常用她的笑容和窘态使彼挨尔感到不安。

彼挨尔似乎觉得,所有的人都爱他,这是那么自然,并且似乎觉得,假使有谁不爱他,这是那么不自然,以致他不能不相信他四周人们的诚实。此外,他没有时间问他自己,这些人们是诚实或不诚实。他总是没有闲时,他总是觉得自己是在温柔而适意的陶醉中。他觉得自己是某种重要的、总体的行动的中心;觉得他们总是对他有所期望;觉得假使他不做什么,他便要使许多人悲伤,令许多人失望,假使他做了这桩和那桩,则一切都好,——于是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事情,但人们期望中的好事似乎还是没有做。

在起初的时候,发西利公爵,最能操纵彼埃尔的事和彼挨尔本身。自从别素号夫伯爵逝世后,他便不会把彼挨尔放出他的手心,发西利公爵的样子好像是一个被事情忙坏了的、疲倦的、苦恼的人,但他由于同情心,不能丢开这个无能为力的青年,apres tout,〔总之,〕不能丢开他朋友的儿子,那么大财产的继承人,让命运和混蛋们去任意摆布。在别素号夫伯爵死后,他住在莫斯科的那几天,他或者请彼挨尔去见他,或者自己去见彼挨尔,用那种疲倦而有把握的语气,向他指示应该要做的事情,似乎他每次都要附带地说:

“Vous savez,que je suis accable d’affaires et que ce n’est quepar pure charite,que je m’occupe de vous,et puis vous savez bien,que ce que je vous propose est la seul chose faisable。〔您知道,我被事情忙坏了,只是为了纯粹的同情,我才关心您,并且您很知道,我向您所说的,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我亲爱的,我们明天终于要走了,”有一天,他闭着眼睛,用手指摸弄着彼挨尔的胳膊,用那样的语气向他说,似乎他所说的,是他们早巳早巳决定了的,并且不能再有变更了。

“我们明天走,我让你坐在我的马车里。我很高兴。我们在这里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办完了。我早就应该回去了。你瞧,这是大臣寄给我的。我替你向他请求过,你被派到外交界,并且被任命为少年侍从。现在外交界的门径向你打开了。”

虽然说这话时的疲倦而有把握的语气很有力量,可是为自己的职业考虑了这么久的彼挨尔还想说点什么。但发西利公爵用那种深沉的低声打断他,这声音使人不能插言,这是他在必须绝对说服的时候所用的。

“Mais,mon cher,〔但是,我的亲爱的,〕我做了这件事,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良心,用不着感谢我的。从来没有人抱怨过别人太爱他;并且,你是自由的,你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的。到了彼得堡就会明白一切的。你早该摆脱这些可怕的回忆了。”发西利公爵叹了口气。

“就这么办了,我心爱的。让我的跟班坐你的车子走。啊,是的,我几乎忘了,”发西利公爵补充说,“你知道,亲爱的,我和你的父亲有些往来账,所以我得到了锐阿桑田庄上的东西,我要保留的。这是你不需要的。我们以后再算吧。”

发西利公爵所说的“锐阿桑田庄上的东西”是彼挨尔的农奴的几千卢布的免役税,这是发西利公爵留给他自己的。

在彼得堡,也和在莫斯科一样,人们温柔亲爱的气氛包围着彼挨尔。他不能拒绝发西利公爵为他求得的官职,或者,毋宁说是头衔(因为他什么都不做),而朋友,邀请,以及社交事务是那么多,以致彼挨尔比在莫斯科更感到迷惑、忙碌,以及一种总是将要来到但从未实现的幸福。

他从前的独身的友辈之中,有许多人不在彼得堡。禁卫军出征去了。道洛号夫被贬为兵,阿那托尔在军中,在外省,安德来公爵在国外,因此彼挨尔既不能像他从前所喜欢的那样消磨他的夜晚,又不能偶尔向一个被他尊重的年老的友人在亲密的谈话中吐露心事。他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宴会和跳舞会上,主要地是在发西利公爵家,——和他的妻子、肥胖的公爵夫人,和他的女儿、美人爱仑在一起。

安娜·芭芙洛芙娜·涉来尔也和别人一样,对彼挨尔改变了态度,社交界对他的看法早就改变了。

从前,彼挨尔在安娜·芭芙洛芙娜面前总是觉得他说的话是不适宜的,不聪明的,多余的:觉得他的言语,当他在自己心中作准备时,似乎是聪明的,可是他一说出口,便变得愚蠢了;反之,依包理特的最没有意义的话却显得是聪明而亲呢的。现在,只要是他所说的话,总是charmant〔漂亮〕。即使安娜·芭芙洛芙娜没有这么说,他却看得出,她想要这么说,并且只是由于考虑到他的谦虚而克制不说。

在一八〇五与一八〇六年间的初冬,彼挨尔接到安娜·芭芙洛芙娜通常的粉红色的请柬,另外附了一句:“Vous trouverczchez moi la belle Helene,qu’on ne se lasse jamais voir.〔你将在我这里看见美丽的,人们永远看不厌的爱仑。〕”

看到这里,彼挨尔第一次觉得,在他与爱仑之间形成了某种为别人所承认的关系,这个思想立刻使他吃惊了,仿佛是在他身上加上了他不能完成的义务,同时又使他高兴,好像这是一个有趣的假定。

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晚会还是和第一次一样,只是这一次她款待来宾的新奇之物不是莫特马尔,而是新近从柏林来的外交家,他带来了一些最近的详细消息:关于亚力山大皇帝驻跸波兹达姆,以及两位至尊的朋友为了维护正义事业、反对人类的仇敌而在那里宣誓缔结不解除的同盟。安娜·芭芙洛芙娜带着忧悒的神色接待彼挨尔,显然,这是由于这位青年新遭的丧痛,由于别素号夫伯爵的死(大家总是觉得应该使彼挨尔相信,他由于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逝世是极哀伤的),——这忧悒恰似在提到最尊贵的玛丽亚·费道罗芙娜皇后时她所表现的那种最高尚的忧悒。彼挨尔因此觉得荣幸。安娜·芭芙洛芙娜用她的惯常的本领安置了客厅里的各个团体。外交官参加了大的团体,发西利公爵和几个将军们也在这个团体里。另一个团体是在小茶桌旁。彼挨尔想加入第一个团体,但安娜·芭芙洛芙娜——带着司令官在战场上有了成千上万的好主意而无暇执行它们的时候所有的那种激动的心情——看到彼挨尔,便用手指碰碰他的袖子。

“Attendez,j’ai des vues sur vous pour ce soir.〔等一下,今天晚上我替你作了安排。〕”

她回头看了看爱仑,向她微笑了一下。

“Ma bonne Helene,il faut,que vous soyez charitable pour mapauvre tante.qui a une adoration pour vous.Allez lui tenir compagniepour 10 minutes。〔我亲爱的爱仑,您应该同情我的可怜的姑母,她是爱慕您的。您去陪她十分钟吧。〕为了不让您觉得很无趣,可爱的伯爵在这里,他不至于拒绝跟您作伴。”

美人到姑母那里去了,但安娜·芭芙洛芙娜还把彼挨尔留在身边,她显出那样的神情,似乎她必须作最后必要的指示。

“她是绝妙的人,是不是?”她向彼挨尔说,指着轻盈地走去的庄严的美人。“Et quelle tenue!〔多么好的举止啊!〕这样年轻的姑娘,便有那样的聪明才智,那样十分美妙的态度!这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谁有了她,谁就幸福!有了她,最不爱交际的丈夫也会不知不觉在社交界占有最光荣的地位。对不对?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于是安娜·芭芙洛芙娜放走了彼挨尔。

彼挨尔诚恳地、肯定地回答了安娜·芭芙洛芙娜关于爱仑的风度美妙的问题。假如他有时想到爱仑,便正是想到她的美丽,和她在社交场中非常缄默、庄重、镇静的本领。

姑母在自己的角落里接待这两个年轻人,但是她似乎想要隐藏她对于爱仑的爱慕,并且宁愿表现她对于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恐惧。她注视着她的侄女,仿佛是问,她对于这两个人应该怎么办。安娜·芭芙洛芙娜离开他们的时候,又用手指触了触彼挨尔的袖子说:

“J’espere,que vous ne direz plus qu’on s’ennuie chez moi.〔我希望你不要再说在我这里觉得无聊了。〕”她并且看了看爱仑。

爱仑带着那样的神情微笑了一下,好像是说,她不承认,有谁看见了她还能不被她迷惑的。姑母咳嗽了几声,咽下了唾沫,然后用法语说她很欢喜看见爱仑,然后她带着同样的面包向彼挨尔说了同样的欢迎的话。在无趣的常断的谈话中途,爱仑转头看了看彼挨尔,并且用她向一切人们微笑时所有的邢种鲜明的、优美的笑容,向他微笑了一下。彼埃尔是那么习惯了那种笑容,它对他所表现的意义是那么少,以致他毫不注意这个笑容。这时姑母说到彼挨尔的亡父别素号夫伯爵所收集的鼻烟壶,并且出示了她自己的鼻烟壶。爱仑公爵小姐要求看一看画在鼻烟壶上的姑母丈夫的肖像。

“这大概是维奈斯做的,”彼挨尔说,提到著名的细小画像家。他一面在桌子上弯着腰接鼻烟壶,一面听着别的桌上的谈话。

他欠起了身,想走过去,但是姑母直接地从爱仑的背后把鼻烟壶递给他。爱仑向前弯腰让地方,并且微笑着回头看了一下。她像往常去赴晚会时那样,穿着时髦的前后倾口都开得极低的衣服。她的上半身,在彼挨尔看来,总好像是大理石的一样,离他的眼睛是那么近,他的近视的眼睛不自觉地辨别出了她的肩膀和颈子的生动的美,并且离他的嘴唇是那么近,他只要微微把头低一下,便可以触到她。他戚觉到她身体的温暖,香水的芬芳,听到她动作时的胸衣声。他没有看见她的和衣服合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般的美丽,他只看见并且感觉到她的只被衣服所遮蔽的身体的全部魔力。并且一旦看见了这个,他便不能有别的看法,正如同我们不能够恢复一度被说明的错觉一样。

“您真的到现在还没有注意到我是这么美吗?”似乎爱仑这么说。“您没有注意到我是女子吗?是的,我是女子,我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她的目光这么说。就在这个时候彼挨尔觉得,爱仑不但能够,而且应该做他的妻子,觉得这是非如此不可的。

他此刻是那么确切地知道这个,就仿佛他戴了花环站在她旁边时所知道的一样。这件事如何实现?何时实现?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他甚至觉得因为某种原故这是不好的),但他知道,这件事是要实现的。

彼挨尔垂下了眼睛,又抬起眼睛,想要重新把她看做一个对他是疏远而陌生的美人,就像从前每天他所看见的那样;但是他已经不能够这么办了。他不能够,正如一个人,先前在雾中看野草,把它当作树,现在发现了是草,不能够再把它看作树。她靠他非常近。她已经支配了他。在他与她之间,除了他自己的意志的障碍,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Bon,je vous laisse dans votre petit coin.Je vois,que vous yetes tres bien.〔好吧,我让你留在你的小角落里。我知道你在那里很好。〕”安娜·芭芙洛芙娜的声音说。

于是彼挨尔恐惧地回想着,他是否做了什么应受责备的事,红着脸,回顾了一下。他似乎觉得,别人都和他一样地知道他心里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当他走到大团体那里时,安娜·芭芙洛芙娜向他说:

“On dit que vous embellissez votre maison de petersbourg.〔听说你在修理你的彼得堡的住宅了。〕”

(这是真的:建筑师向他说这是必要的,而彼挨尔,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便修理他的彼得堡的大房子了。)

“C’est bien,mais ne demenagez pas de chez le prince Basile.Ilest bon d’avoir un ami comme le prince,〔这很好,但是不要从发西利公爵家里搬出去。有公爵这样的朋友是很好的,〕”她说,向发西利公爵微笑着。“J’en sais quelque chose.N’est-ce pas?〔关于这个,我是知道一点儿的。是不是?〕您还这么年轻。您需要别人的劝告。您不要怪我利用老年人的权利。”她沉默着,正如同妇女们一向在她们说了自己年纪的时候那样地沉默着期待什么。“假若您结婚的话,那是另一回事了。”然后她一眼瞥了瞥他们两个人。彼挨尔没有望爱仑,爱仑也没有望他。但是她靠他还是非常近。

他低语着什么,并且脸红了。

回到家里,彼挨尔好久睡不着党,回想着他所发生的事。他发生了什么呢?没有什么。他只晓得,这个女子是他从小所认识的,当别人向他说到爱仑是个美人时,他无心地说道:“是的,她漂亮。”——他晓得,这个女子可以属于他。

“但是她愚蠢,我自己常说的,她愚蠢,”他想。“在她所引起的我的心情之中,有点丑恶的地方,有点不对的地方。我听说,她的哥哥阿那托尔爱过她,她也爱过他,并且有了一件丑闻,因此他们把阿那托尔送走了。她的哥哥是依包理特……她的父亲是发西利公爵……这是不好的,”他想;正当他这么考虑的时候(这些考虑还是不完全的),他发觉自己在微笑,并且觉得,另一串的想法从第一串中浮起来了,他同时又想到她是毫不足取,又幻想着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爱他,她会变得完全不同,而他所想的所听到的关于她的一切,会许是不确实的。于是他又看见她并不是什么发西利公爵的女儿,却是看见了她的只被灰色衣服遮盖着的全身。“但是,为什么从前我的脑子里没有过这种思想?”于是他又向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似乎觉得,在这个婚姻中有点丑恶的,不自然的,不光荣的地方。他想起她从前的言语和目光,以及那些看见他们俩在一起的人们的言语和目光。他想起安娜·芭芙洛芙娜向他说到房子时的言语和目光,想起发西利公爵和别人的上千的这种暗示,于是他恐怖了,他怕他已经使他自己不得不去做那显然是不好的、并且是他不应该做的事情。但同时,当他向自己表现这个决心时,在他心中另一方面浮出了她的形象和她的全部的女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