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的林子绿起来,一簇簇的槐花开起来,远看似大海中绽开了一堆堆雪浪。
我们学校的农场就在海滩上,在百花丛中。早晨,我们去农场劳动,要穿过一丛丛槐棵,让露水沾湿衣襟。槐花真香,蜜蜂嗡嗡叫,大海滩上到了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放蜂的人都是从天南海北赶来的,说着古怪的异地口音。我们围看他们工作,觉得有趣得很。
养蜂人可以在蜂群中钻来钻去,蜂子不蜇他们。不过割蜜的时候,他们要戴上面罩,像救火队员的样子。我们跟他们要蜜吃,他们就用一柄小小的勺子舀了一点,让我们一个一个舔一舔。他们不舍得。
还是看林子的严爷爷好!他自己掏钱,买了蜜让我们掺了水喝。那多么棒!就为了喝到甘美的蜜水,我们也乐于到农场去劳动。
想一想整天坐在教室里的滋味,真是难受极了!大家谁不渴望早些到大海滩上去。我们要耐心等待——农场里种花生时,需要更多的人手,这时我们高兴得就像过节一样。
农场上有一个小草屋,那是严爷爷搭成的。他在草屋里住了很多年,看护林子,如今也看护我们的农场。草屋被烟熏黑了,有一股烟火味儿。里面挂着草药、火绳、干鱼。可我们从来未见他打下了什么野物,虽然他有一杆又黑又大的土枪。他说:“不能打它们,它们不易。”我说:“打一只老鹰不好吗?”他还是摇头,说:
“伤天害理。”
老人的心真好。
他的鱼都是在海边上捡的、用鱼钩钓的,这些鱼最大的有三尺多长,满是鱼油,肥透了。干活累了,正好老爷爷的鱼也焖好了,他招呼我们吃几口,我一辈子也不忘那股鲜美味儿。
有一次我吃了两种鱼,觉得味道太不一样了。严爷爷笑笑说:“这是海鱼,那是河鱼——芦青河里的鱼。它们可不是一个味儿!”接着老人家告诉我们进河逮鱼的故事:冬天,河上结了冰,他踏着坚冰走上河中央,然后在冰上凿洞。河里的鱼喜欢呼吸新鲜空气,都聚到冰洞这儿了,那时他就设法逮到它们。
老人家还饲养了两只刺猬、一只鳖。这些小东西都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一天晚上老人觉得有什么在门外咳嗽,开门一看,见两只刺猬伏在那儿;一天早上他沿着海边往芦青河入海口走,走了没有多远,就发现一只鳖昂着小头颅向他爬来……他将它们饲养起来,给它们东西吃。
严爷爷会吸烟,不过点烟斗时不用火柴,而是故意用一块铁板敲打白色的小石头——火花儿嗤拉一下溅出来,燃着了盖在烟末上的一层灰面,接着烟斗冒烟了。多么神奇的点烟法,我那会儿相信这世界上也许只有皇帝才会这么点烟。我不明白,不明白这种古怪的器具奥妙在哪里。我试着敲了几下,火星儿虽然也飞出来,但又弱又少……他告诉我那块铁片叫“火镰”,是纯钢做的;白石头叫“火石”。从此我留意给他捡拾沙滩上的火石了,很容易就捡了一堆。严爷爷瞅瞅石头说:“这够我两三辈子用。”
他吸的烟是自己在海滩上种的,据他说这种烟是世上最香最醇的。我们试着吸了一口,都辣出了眼泪。严爷爷大笑。他还当着我们的面搓碎了干榆叶、槐叶儿塞进烟斗,有滋有味地吸起来。“大海滩上的烟又多又好,住这儿有吸不完的烟。”他这么说。
养蜂人跟严爷爷好,常常白送他一些蜜。老人为他们义务守着蜂箱,用土枪驱赶那些祸害蜂子的野物。蜜掺在水里、饭里,吃起来多么棒!我们没有多少更高的革命理想,心想长大了能像严爷爷一样来海滩上看林子也就幸福了。
老师让我们多跟老爷爷学习革命本领。来海滩上开门办学,目的就是接老人的班。可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老爷爷只有一个班,谁接了好呢?再说他身体好得很,打算一辈子住在小草屋里!不过我们一想到来学他的好思想好作风,又觉得太有意义了。老师说:“要学老人家那样……”于是我就吸烟,不过不让烟呛着。老师发火,我就说:“我学严爷爷!”我和同学们烧东西吃,烧小野萝卜、野蒜,什么都烧了吃,吃得嘴上黑乎乎的。老师发火,我们就说:“俺学严爷爷!”
有个刚来学校的女教师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她很漂亮。她被同学们气哭了。严爷爷慈祥地用手拍拍她的头,说一些鼓励她的话,她立刻就不哭了。严爷爷骂我们,怪好听的。他伸长巴掌打我们,谁都用不着躲闪,因为巴掌打在身上怪好。
有人放出冷风说:“如今的学校还像个什么样子,让看滩看林子的老头胡掺和,学生不像学生,老师不像老师,还办什么农场……”冷风吹进学校,大家都气得要命!非要挖出那个钻在阴暗角落里的坏人不可。我们认为:正是开门办学,使大家学到了本领,增长了才干,经了风雨,见了世面。而且我们对人类应该有更大的贡献:学校每年向国家缴售很多花生。而且,我们在农场那儿过得真正愉快!我们拜养蜂叔叔为师,他们也热爱新一代接班人;最有意义的还是与严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大家每时每刻都感到了生活的意义,都在进步。我们听老人讲了无数有趣的故事,懂了很多道理。他的故事用船也装不下。
播种花生的日子里,是大家真正的节日。再也不用坐在屋里上课了,快跑到大槐林里吧!快去找严爷爷吧!我们一见到他的大白胡子就高兴!
夜晚,我们几个同学主动提出留下来过夜,帮老人看护花生田——我们说,天黑下来,有野物出来扒花生种子——这当然是说谎了。等其他人走光了时,我们喝过了老人亲手做的蛤肉汤、吃了玉米饼,就围上老人听故事了。老人抽着烟,慢声细语地讲着。我们不时插一句话,把故事引得又弯又长……哈哈的笑声直洒到老远老远。
“严爷爷,你在林子里快一辈子了,见过狐狸精吗?”
“见过。”
“什么模样?”
严爷爷磕磕烟斗,“什么模样的都有。狐狸变人是真事儿——不过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是迷信了。咱还是先说点吧……有一年上我去林子里找野瓜吃——那时候树下生了些野瓜,偷偷地熟了,你不吃它就烂掉了,怪可惜。野瓜的味儿比什么都好,你们是吃不到了。我找野瓜吃,走了一路,后来闻见一股香味儿,知道离它不远了。
“我立刻来了精神!嘿嘿,准是个甜脆瓜,长了金黄道道的那种!我那时年轻,贪嘴,吃东西吃不够。我三转两转来到了一棵松树下边,一眼看到了一棵肥绿的瓜秧儿。我蹲下来刚要摘瓜,有个小白手儿把我挡住了。我抬头一看,天,是个脸儿红红的大姑娘!
“大姑娘说这瓜是她看见的。我有些恼,心想你先看见为什么不摘下?分明是哄骗人!这样想着我就冲口一句,‘你先见了还不早吃下肚去哩!’那姑娘笑嘻嘻的,‘俺是先喜欢它一会儿,舍不得!’你听听她多么会编!我气得手都打抖,要知道我口渴哩,被瓜的香气顶得受不住哩!
“大姑娘怪害羞的。我这才看了看她,觉得是个好看的人儿。我那时年轻,还没有媳妇,不愿跟女人打架吵嘴。我看了她两眼,想让给她个瓜算了,我再找去!谁知我刚挪步儿她就说了,‘急什么急!你摘去吃了吧!我又不是非要吃它。再说我不舒服,不能吃冷东西……’
“我吃瓜时礼让了姑娘,她也就吃了一小块。当我走开时,她也随我走了。我们一路拉着呱儿,不知累,也不知方向,走着走着不知走到了哪里。我说:‘坏了,听不见芦青河流水声了,找不着家了!’姑娘说,走就是,先到她家里坐一会儿,歇歇,吃顿饭呀。我说不吃不吃。说是这样说,我还是跟她去了……”
大家都笑了,一齐问着严爷爷:“后来呢?”“她的家也在林子里呀?”
“哼,走了不一会儿,还真的出现个小茅屋。柴门一开,姑娘把我让进去,说一声到了,又叫爹——里面什么也没有。姑娘说爹爹是个老猎人,常年住这儿。我当时没起什么疑心——这方圆几十里的海滩林子,我可是熟透了的,哪有什么久住的猎人!可我没往那上边想。
“吃饭了,姑娘要烙槐花饼给我吃——我可从来没吃过这东西,再说那个季节也没有槐花呀!姑娘说他们都爱吃这饼,每年春天捋很多槐花晒好,备用一年。只是槐花饼顶数用新鲜槐花做的好吃!”
严爷爷讲到这儿,大家都咂嘴。
“她把浸好的槐花从水中一捞出,我就闻到了槐花的香甜味儿。接上她又调面、揉盐,可真舍得使油啊。她拍拍打打做饼,我在一边看着就想,她要是我媳妇多好啊!这么想,心里就不急着走了,只想好好地吃一次槐花饼。‘槐花儿,甜糯糯,做饼儿,软嘟嘟,吃肚里,喘嘘嘘……’她一边做一边唱,大辫子垂到腰上。
“一会儿饼蒸上了。香味儿顶鼻子!我说:‘他家大姐,你的好饭不用吃就知道味道,俺馋了!’她在一边看着我,直笑,一笑露出白白的小细牙。我现在还能想起那小牙的模样儿……饼蒸熟了,她揭了锅盖儿,端上来。我咬一口,哎呀,真好吃啊!艮艮的松松的,一咬一唧咯,又咸又甜又香。俺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饼!这饼到底也数不清有多少瓤儿,反正是好哩。我嘴角上全是油呀芝麻什么的,一口气吃了十个小饼!”
馋死人了!同学们对视着,皱着眉头,咽着口水。“槐花饼!槐花饼!”大家嚷。
“吃过后,我让她细细地讲一遍饼的做法,俺要记住!她讲过了,不过又说愿吃你就来家里,欢迎哩欢迎哩!说是这么说,俺还是要自己学会做这种饼……那天我直玩到天色晚了才走出来。一个姑娘家,她爹爹不在屋里,我不想多待下去。她倒说:‘待些时候再走吧!’我想俺不了,俺走吧,俺心里怎么就一个劲儿扑腾呢?这么寻思着,抬腿往外走了,天原来黑了。我走啊走啊,老觉得前面有盏灯引路。我这样走了没有多会儿,一脚踏上了芦青河堤!河水哗哗流着,我心里踏实了。有了河水指引,我很容易就能摸到我的小草屋!”
老人高兴地叹气,吸烟,咳嗽。他瞥瞥我们几个,问:“还想听吗?”
“想呢!严爷爷,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把整个大海滩都找遍了,也没见着什么猎人的老屋!这一下我才算明白了:咱遇上了狐狸精!一点不错,是那东西……我事后才知道害怕,心想我跟一个野物过了半天,还吃过它亲手做出的饼。唉,不过饼倒是挺好的。打那儿以后,俺就常做这饼吃了。”
我笑着问:“狐狸为什么要变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