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摇摇头,“不知道。我也这么想。后来我琢磨:它们和人的性情差不多,喜欢凑热闹。不过它们明白,人们见了它们就要动家伙打,放枪;它们要跟咱们亲近亲近,也就剩下装扮成人这一条路了。你们看,狐狸也是好心,装成好看的大姑娘,还传给人做饼的高招儿!”
老爷爷重新装了一锅烟,又把地上的火堆燃旺。天上星,亮晶晶,一颗一颗耀眼明。露水珠儿从一边的槐枝上跌下来,甩到了我的脸上。我折下几朵槐花嚼了嚼,真香啊。我在想那种饼的滋味儿。
这会儿有个人唱着歌走来了。近了,大家才认出他是附近的放蜂人。他的手里提着一瓶新蜜,老爷爷高兴地收了。放蜂人坐下,大家一块儿玩。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们可不要去惹蜂子,它们火了能蜇死人!前些天不知谁在一个蜂箱边上点了一堆火,烟气呛坏了一箱蜂子……”放蜂人气愤地说。
严爷爷停止了吸烟,说:“是吗?要真那样,就不是同学们的事儿了!那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哼哼,不能粗心大意哩,不能哩。”
我们也都瞪大了眼睛。
火苗儿往上蹿着,像要去燎天上的星星。大家嫌烤得慌,都往后撤了撤。
这会儿放蜂人又说:“我想请教严爷爷一下:如今河里的鱼不上钩了,到底是咋回事?”
老爷爷低头想了想,“鱼饵不对吧?”
“哪能!哪能不对?俺一直使用蚯蚓,过去一直是这样……”放蜂人说。
老人摇摇头,“鱼和人一样,吃久了一种食物就厌呢。今年也许河岸上的虫虫多了,它们再不想吃荤了。这么着,鱼钩上换面团试试……”
“面团经水一洗不就散了?”放蜂人摊着手。
严爷爷挥挥烟斗,“用面筋——再过过油,香喷喷鱼保准爱吃!”
放蜂人笑了。他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由于刚刚谈到鱼,大家就缠着老人讲讲鱼的故事。老人说没有没有。大家又缠,老人就讲了——
“有一年我去芦青河钓鱼,蹲在河岸上,一天也没见个鱼影。天快晌了,有个大浪头一扑,然后从浪里钻出个黑皮肤老头儿。他撸着脸上的水说:‘你在这儿下钩子,害得我不能洗澡,你的钩子扎了我肚子咋办?’我火了,‘你从哪儿来?再说我钓我的鱼,你洗你的澡,两不碍!’黑皮老头儿说:‘那不行!我天天在这片好水里洗,这里的水鲜凉!’说完又撸了一把脸,钻到水里去了……
“下午,我还在那儿钓鱼。一会儿那个黑皮老头又从浪头里钻出来:说:‘这儿是人洗澡的地方,你这个老人家好不好远些去下钩子,嗯?’我沉不住气了,就说:‘你老也真怪,这里哪有人洗澡?还不是就你一个人?你还是少管些闲事吧!’黑皮老头气得脸都红了,一撸头上的水花,钻到河底去了。
“我那天也气得不轻,心想我的鱼都是你给赶跑了的,我偏不走,偏要钓一条好鱼回去煮了吃不可!就怀着一股拗劲儿,我蹲下去,两腿麻了也不走。又住了一会儿,就是太阳快落山的那一会儿,浮子一沉,有鱼上钩了!我赶紧拉杆提线,渔竿弓成大弧,怎么也提不起。好大鱼!好大鱼!我想这得慢点来,可别挣脱了钩子放跑了鱼。我一丝一丝拉线,只觉得有大鱼在底下扑棱。我那个耐心!我不慌不忙地收渔线。哎呀好沉的渔线。”
大家都一声不吭地听。
“拉了又拉,线儿松松紧紧,好不容易让我看见了乌黑的脊背。我见那鱼太大,吓了一跳。鱼给我弄乏了,它不怎么跳,被我拖到了岸上。我一看,天哪,它的眼又大又红,我觉得真像人的眼。我盯着它,它盯着我。这条鱼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通身乌黑油亮。我把钩子小心地摘了,又端量它。它忽然流出了眼泪!哎呀,它还会哭!
“我的心给哭酸了,心想大鱼啊,你长这么大也不容易啊,像我一样,也是个老东西了,你说不定还儿女满堂哩!想着想着我站起来,说一声:‘罢!’抱起鱼来放进了河里!”
大家嘘着气,不知惋惜还是怎么。
老人接上说:“我这一辈子就办过这么一件了不起的事。事后我才想明白,那条大黑鱼就是那个不时钻出水浪的黑皮老头啊!是他让我给钩住了——我的钩子下在了它的家门口,怨不得人家出来赶我挪窝儿!我该放了它,我可不能打一个老东西的主意!”
同学们大口喘息,都说:真有意思啊!真有意思啊!
就这样我们在海滩上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都没怎么正经睡觉。
花生棵儿慢慢生出来了。它们像娃娃的小巴掌,自己扒拉开沙土,伸出瓣儿来。
严爷爷告诉我们:要防止兔子,那家伙就爱吃新花生苗儿!果然,我们不久就看到了尾巴卷起的兔子在花生地里乱跑。我们就大声呼喊,吓唬它们。有的同学还故意这样喊:“兔子尾巴——长不了!”大家大笑。
因为要赶兔子,保住劳动成果,我们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同学要求在小草屋里住上几个夜晚。学校同意了。这是开门办学的日子里最值得怀念的一段儿,我们今后要把这一切都写进日记里。
我吃了很多鱼干和野味儿,与严爷爷一起把它们架在火上烤。老人家教着我们烤东西:怎样转动铁棍儿、怎样辨认熟不熟。那是很难的。他在野外生活了一辈子,所以才能有这么多的经验。我们都明白了这样的真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家的衣服破了,裤子破了,就自己缝。后来我们告诉了老师,她说:“我来缝。”严爷爷说:“哪能!我身上脏……”老师一把就夺过去了,说:“脏什么脏?资产阶级思想要比这脏一百倍。我觉得您老人家是最干净的!”老师说得多好啊!老人家说:“你像我亲生的闺女一样……”老师问:“大爷,您为什么没有老伴呀!”严爷爷咳嗽着:“没有。”“怎么没有呀?”老人说:“没顾得娶,那年月兵荒马乱的……”说完又大声咳嗽。
一个晴和的白天,午饭之前,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吃槐花饼——南风把槐花的浓香一阵一阵吹来,仿佛在催促我们:做饼吧做饼吧!槐花无比鲜艳,无比繁茂,像一架架小山一样压在绿枝上,枝条眼看就承受不住了!还不快取下花儿做饼!大家要求严爷爷做饼,严爷爷笑眯眯地答应了,准备起来。
他备好油、盐、芝麻、葱花,又把小铁锅搬到草屋外边架好——“外面亮堂,得眼。”他这样说。老人一遍一遍净手,挽起衣袖,一看就知道他要做一件大事了。
我负责烧火。另有人负责抱柴草。其他人分工在田里瞭望。
严爷爷把面和好,然后又取来鲜嫩的槐花儿摊上,撒盐和芝麻,然后用面片盖上;接着又是抹油,又是依次摊、撒;一叠叠积了好多层,就用手耐心地拍打起来,“啪啪,啪啪!”一张大饼给拍得油光光、胖乎乎,又给分成了很多小饼。
这时锅烧热了,抹了少量的油,小饼就烙起来;烙一会儿,又开始蒸。香味儿简直大极了,饼好不容易熟了。
吃饼时,大家围在一块儿。我没法说它有多么好!我只想说:满海滩的槐花都该采下来,做成一张又大又好的饼……
吃过饭后,大家唱起了歌。歌声一阵阵,随着风儿飞出海滩,飞到了遥远的天边。严爷爷也唱起来,他的歌粗粗的,掺在我们之间,好听而又带劲。
这天傍晚,我们逮到了一个故意破坏我们花生田的坏人!他就是附近村里一个坏蛋,旧社会是地主阶级的走狗:给大户人家跑腿儿。他成天无所事事,好吃懒做。这天,他到海滩上来拔猪菜,却故意踩我们嫩嫩的花生棵,一脚踩倒一棵,好狠的心!我们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干?”他说:“不小心踩着了……”严爷爷挥挥手说:“不用问他了,先押进小屋,然后去报告村里。他肯定没安好心。”
还是严爷爷说得对。当我们去报告了村领导之后,领导说:“敌人自己总要跳出来。他对新生事物总是看不惯!他要破坏我们的农场。前不久放出冷风来,说如今‘学校不像学校、老师不像老师’的人,就是他。支部里已经调查出来,还决定开他的批斗会,想不到他自己表演起来,那好嘛!你们发现及时,不然他还会做出更坏的事情!”
那个夜晚由学校和小村联合召开了批斗会。会址就定在严爷爷的小草屋前面。支书和校领导讲了话,然后欢迎严爷爷讲几句。老人说:
“有人说我一个老头儿往学校里胡掺和。不错,我要为革命掺和一辈子!我也不是今天才住这小草屋,也不是昨天,俺是小草屋里的老住户儿!开门办学就是好!学生娃儿不是别的,他们开了门儿聪明,一关门儿就痴。要接好班,就得大开着门儿!不是吗?”
我们带头鼓掌,都说严爷爷讲得好。接上,我们的老师领头呼起了口号,口号声震动夜空。
那个坏家伙在一角缩成一团,再也不敢张狂了。
这个夜晚,人群久久不愿散去。大家的情绪都高涨起来,互相交谈着。老师们和村里人都成了朋友。谈到了农场花生的产量,村里人都竖大拇指。老师说:这要感谢严爷爷,都是他指导得好啊!每逢到了关键时刻,都是严爷爷指导同学们怎样做。他才是真正的老师!
老师们又表扬了我们几个主动留下过夜的同学,说我们跟革命的老前辈在一起,一定会茁壮成长。
花生苗儿在月光下闪亮,上面有个露珠儿。
即将与老师分手的时候,我们突然想起了要请他们尝尝我们的槐花饼!严爷爷笑吟吟地掰了饼送给老师们,老师们一人吃了一点儿,连连称好。正在这时,突然角落里传来一声哀求,原来是那个坏蛋在说话。他说:“也给我一块吃吧!我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饿得慌……”
“呸!坏东西!你想得倒美!你滚回去吧!”有个同学嚷。
坏家伙仍然伸着手,那手又脏又黑。
严爷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起身到屋里掰了一块,严肃地递给他:“吃吧!吃了好好改造,别那么多痴心妄想……”
坏家伙低低头说:“是啦。”说完把槐花饼填进嘴里。
他几乎没怎么嚼,咕咚一声咽进了肚里!我们都给吓了一跳。
“走吧走吧!坏东西……”大家嚷着,他一头钻进了林子里。
人们都离去了。我们围着严爷爷,重新拨亮了火堆。火苗儿蹿跳着,一下一下,把大家的脸都映得通红……老人家又取了火镰点烟斗了。他啪一下点着了,长长地吸了几口,笑了。
“讲个故事吧严爷爷!”有人要求。
“讲个故事……”我也恳求。
老人咳一声,说:“今夜好大的露水……我寻思那些养蜂人也没有睡哩,咱找他们玩去吧,咱一边喝蜜水,一边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