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户人家终于骂起来。他们认为“阿雅”变心了,或许是被另一户人家收买了去,这会儿在存心嘲笑他们糟蹋他们。开始的时候,主人在“阿雅”的洞穴那儿祷告,再到后来就是威吓。他说:“我们供养了你一辈子,想不到你这么坏,这么没有廉耻,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废了你的洞穴。你回到林子里、回到你那个半路做下手脚的新主子那里去吧。”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听到洞穴里传来了一阵泣哭。可他无动于衷,跺着脚,连连吐着说:“呸,呸,有脸哭哩。”
第二天早晨,他到窗外去端那个水碗,发现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隔了一天,他再去看水碗,发现清水里又一次有了那个银白闪亮的东西。他骂着,狠狠地把它泼到地上。这一天,这户人家的主人把全家老少都叫到一个角落里,互相使个眼色,然后提着铁锹,拿着木棒,悄悄地向屋子西面的草垛子围过去。那个草垛子是他们先人特意为小兽搭起来的,为了让它便于做窝挖穴。可是这会儿他们恨不能把那个草垛子点上,让烈火把那个负心的东西烤焦,只是因为怕燃着大宅才没有那样做。他们想把它从洞穴里捉住——根据大户人家自己的原则,那个野物一旦变了心,就必须想办法把它铲除,不然的话会留下后患:它会把全部技能和心智都用到另一户人家,让他人暴富;或者它在一怒之下把这户人家所有的宝贵东西一点一点搬空。野物都有过人之处,说不定它还会使他们处处都不顺心,让媳妇生出一个怪胎,让孙子得个怪病,诸如此类等等。他们怀着既恐惧又仇恨的心情把那个草垛子包围起来。有人拿出一面小网,迅速地蒙住了洞口,接着就是用烟熏,用棍子捅。奇怪的是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后来他们干脆用锨挖起来。洞穴全部挖开了,那是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洞穴,最里面是圆圆的一个大窝,铺了细细的茸草。
“阿雅”跑了,这个狡猾的东西早就听到了风声,它跑了。
接下来一连几个夜晚,他们都听到一个小姑娘在四周的林子里哭泣。他们听到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恨恨地说:“哭去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没有人可怜你。”
“阿雅”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它哭啊哭啊,整个林子都笼罩在它的哭声里。这户人家只是恨着它,他们怎么能知道,当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时,双重的灾难就降临到它的身上了。一是它有巨大的委屈不能吐露,因为它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和人沟通,简直是悲哀欲绝,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毛发全部揪光。它有时一口气爬上一棵很高的大树,又猛地跳下来,想用这个办法来消解心头的愤懑。更大的不幸是,四周的伙伴们都开始嘲弄它,往它身上吐口水,说:“再也不用神气了,小贱皮东西。”它们骂它,往它身上扔土块,有一次还把一个死去的小老鼠扔到了它的鼻梁上。它忍受着一切,无心反抗,只长久地坐在那里望着西方的落日。每到了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它身上都有一阵冲动,因为往常它都是在这个时辰奔向南山,奔向河口,去那里搜寻一天的喜悦,再把收获小心愉快地投放到那个洁净的水碗里。可这会儿它不能去了。它千辛万苦寻来、含在口中的白色金粒吐给谁呢?它不愿背叛这个人家,永远也不。它想起了与这户人家久远的友谊,想起了他们相处的欢愉和幸福,想起它对老祖宗曾经发过的誓言:永远也不背叛他们。可是从今以后它再做些什么呢?最悲伤的莫过于这个时刻了。往日劳碌中它过得多么快活,简直什么都可以忘掉;它享受了整个林子的尊敬,它的愉快和甜蜜连星星也会嫉妒……它痛苦,犹豫,最后发现只有从事往日的劳动才能免除一切不幸和懊恼。于是它重新奔向了高山大河,重新噙起了白金。
刚开始它还想找到那种令主人痴迷的黄色金粒,可它寻了一生,早已把遍地黄金寻个干净,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粒了。它只得小心翼翼地噙着那颗白金粒,踏上了熟悉的归路。它又要迈进那户人家的门槛了,可是刚刚走近,就发现留给它的那个通路已经罩上了一张险恶的网。它身上像被烙铁烙了一样剧烈一抖,赶紧退回来。多么冒失啊,如果一不小心闯进去,就会被网上的暗扣给死死缚住。怎么办呢?它蹿上院墙,又小心地滑溜下来,然后跃上窗户——那个水碗还在。这一回它聪明了几分,先仔细观察:它发现水碗的下面、离水碗不远处,隐下了什么可疑的东西。那个东西它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它借着月光端量了许久,后来终于看懂了,那是一个弹力十足的铁夹子。也就是说,当它走近那个水碗的时候,铁夹子就要打下来,它就会被活活夹住。多么可怕啊,“阿雅”在窗台四周急急奔走,许久才战胜心中的恐惧。它有好几次想小心地绕开这些危险,把白色金粒吐到碗中的清水里,但还是忍住了。最后它只好噙着它的收获重新跑回了森林……
3
“阿雅”啊,无数的折磨和思念开始了,酸酸的东西不断涌上心头。它望着天上的星星,乞求什么来解救它,解救它的主人——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啊!有什么办法才能在“阿雅”和那个愚昧的大户人家之间搭起一道理解的桥梁啊!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它等待着,看着星星落了又出……
又待了一天,它实在忍受不住这煎熬,终于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口中的白金粒吐到那个水碗里。它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它记得这个大户人家的老祖宗辞世时说过的话。它被那一段历史深深地激动着,周身热血奔涌不停。它的心怦怦剧跳,全身滚烫滚烫。就这样,它重新来到了那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一切如旧,水碗还在那儿,不过那仍然是一个诱饵。陷阱也在。它小心地、凭着无比的灵捷跳到一边,然后又一丝丝地往前挪动。它想用小小的前爪踏着铁夹的缝隙往前挪动。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尖尖的鼻子马上就要沾上水碗了。可就在这时,轰砰一声,夹子的机关被触动了,冰凉的铁夹牢牢地扣住了它的前爪。
在那最后的一刻,它差不多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夹子声很快引来了一群人。他们举着火把跑来,连连说:“逮住了逮住了,可恶的东西。”他们提着夹子,连它一块儿提起来。
可怜的“阿雅”不省人事,小小的鼻梁抽动着。就在一家人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处置它的时候,它慢慢睁开了眼睛。它的智慧在最后一刻帮了它的忙:它故意没有把眼睛睁大,而且用力屏住了呼吸。这户人家里最小的那个小人儿伸手抱住了它,说:
“我要玩,我要玩,我要它。”
年龄最大的那个老太太劝说着,他们就扳开了夹子,把它取下来。可是他们还紧紧地握着它的前爪。那个小家伙把它抱在了怀里,对着它的嘴吹气,想让它转活过来。它心里多么感激啊,可是折断的前爪钻心地疼,它用力忍着才没有呼喊出来。
小家伙摆弄了一会儿,见它没有转活,就把它抛到了一边。这会儿那个年老的人取来一根绳索,说趁着它还没有转活过来把它绑了吧,免得再跑掉。另两个人在一边议论说不如干脆的好,于是去找刀子——就在那一刻,“阿雅”奋力站了起来,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呼的当口,就用剩下的完好的一对后爪使劲蹬了一下,腾地蹿了起来。他们连连惊呼,它就在这呼叫声里一口气蹿上院墙,一拐一拐地洒着血滴跑开了。
它一口气跑进了森林,永远告别了为人类服务的历史。
这就是外祖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