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6000年历史的半坡,该是西安这一地域文化遗存的长者了。他似乎白发苍苍,蹲在半坡上的晨光里,览尽一代又一代子民们生死交替的人间风景。
半坡,是一个地形的称呼,由于它在文化遗址上的意义,稍有常识的人们一说到半坡,就自然会联想到人类新石器时代,联想到充满诗意的仰韶文化,思维便进入悠远时间里的那个让智慧萌芽的世界。除非他是一个粗人,提到半坡时会不知所云。如今,说到西安的历史名胜,会说兵马俑、大雁塔、古城墙、碑林,会说历史博物馆,还有这几年走红的大唐芙蓉园,而半坡在人们印象中,却有点像老亲戚一样疏远而不无干系。但半坡是根,而后才有了周秦汉唐的树干,有了今天的树冠和枝枝叶叶。
我记得在读大学时头一回去半坡,一个在历史知识方面启蒙的学子与智慧启蒙的人类先祖晤面,我的崇敬之情,我的求知渴望,是可想而知的。如果在早先,只是一个种地的年轻劳力,对眼前的沟沟坡坡、窑穴土洞、陶片石块,是不会有多少兴趣的。在我大略知道了时间是什么、空间是什么,人是什么、自然是什么的时候,突然对眼前这些看似简陋无奇的东西产生了莫大的兴味,能亲手摸一摸这里的泥土,也似乎触到了6000年先民的体温,而有一种幸福和亲近的感受。当我们的心灵进入一个深邃的境界,那种精神上的阔大和丰盈,是比通常的物质占有更让人感觉美妙的。后来,我大概间隔十年八载地陪客路经半坡,又去会晤那些捕鱼、制陶、驯养动物的先民,就温习了一回学生时代的功课,会重新审视和判断自己当下所处的境况和生活中的疑惑。
在半坡,我们明白了什么?从蛮荒走向文明的路,原来是从这里开拓并延伸的,原始文化的篇章,是先民们用勤劳和智慧书写而成的。从居住区、制陶区和墓葬区的规划设计看,先民们在早期的群聚中,已经对生活、生产以及生与死的事情想明白了,并且安排得有条有理。房屋的布局,壕沟的设置,明显是后来城池和都市的雏形。那些陶钵作为生活用品,生发出后来在工艺、形貌上不断改良的种种器皿。在生产用具上的石、骨、角、陶、蚌、牙等物什,开启了人类发展生产力的先河。陶片上刻划的符号,是最早的中国文字。能吹出乐曲的陶埙,至今在西安书院门的黄昏仍然听得到。爱美的装饰物,在半坡人那里已经是一些形状各异、功用齐全、材质不同的人工制品。与动物的相处,或家畜,或野生,是一种循环、和谐的状态,尽管遗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些零碎的骨骼,却是一种化石般的纯粹的叮嘱。
半坡,这个仰韶遗址的地名,兴许是天意,它居于半坡,人类原始文化的半坡。过了6000年,我们是否已经抵达人类文明接近坡顶的位置,乐观中不无悲叹。螺旋式攀升,还是大起大落,起点与终点的置换,有多少人类的子孙争论不休。
人仍在半坡,人类仍在半坡。
《三秦都市报》2006年4月1日
获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