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返校时,每个孩子或多或少,都会自带些干粮。我的祖母会给我炒上几斤蚕豆,塞上两罐咸菜。还有一种吃食,是把面粉炒熟了,用沸水泡着吃。现在的孩子恐怕见都没见过,我们苏北人家,叫它焦雪。关于它,还有一段传说。相传久远的从前,六月天里,苏北地区闹饥荒,饿孚遍地。天上的雪神看不下去了,想拯救人间,遂降下雪面粉。但又怕上帝看见六月降雪,会治她的罪,遂把面粉的色泽,染得跟黄土地的颜色差不多。老百姓见天上飘下“泥土”来,人人惊奇。反正观音土都有人吃,这天上的“土”,更不可错过。于是家家争接这天上之“土”,拿开水泡了,吃在嘴里,竟奇香无比。饥荒过后,为纪念雪神,苏北人家就有了每年六月六,必吃炒焦雪的习俗。
学校宿舍老鼠多,一个个都能飞檐走壁,武艺高强。无论我们怎么藏着那些可怜的有限的干粮,它们都能轻易找到。即便我们把装了焦雪的布袋子挂到屋顶上,它们也有本事把布袋子咬出洞来,在里面大快朵颐。与它们几番较量后,我们甘败下风,把吃食全转移到教室里去了。晚自修上到一半,就有孩子在位子上坐不住了,闻到桌肚子里的香呀。一俟下课铃声响,教室里立即沸腾了,瓷缸瓷钵子的,响成一片。不多久,人人都捧一碗热腾腾的焦雪在吃,整个教室都被焦雪的香给淹没了。
男生们都特能吃,自带的干粮,往往没两天就见底了,他们就偷我们女生的。咸菜,炒蚕豆,焦雪,饼片,见什么偷什么。女生们都心知肚明着呢,也不戳穿他们,有时甚至有意不锁课桌肚,任他们偷食去。其结果是,所带的干粮,往往支撑不到周末。我们又要过几天饿肚子的日子。
也结伴着去同学家打牙祭。有女生晚上要归家取东西,我们呼啦啦吆喝上五六个人去送她。乡下的夜晚,那么安静,我们的动作,却搞得那样大,齐刷刷站在女生家的院墙外,兴奋地说笑,等着她父母来开门。她母亲后来给我们做荷包蛋吃,一人三只。我们就那么心安理得地吃下去,不知一个穷家里,那么多鸡蛋,该积攒多少时日。
就这样,吃着吃着,我们也就长大了。吃着吃着,我们也就毕业了。
那一夜,星光如许
清瘦黝黑的他守在一边,把一个父亲能给予的亲情和爱,全都无私地给了她。
那时,真是羡慕她。
我们一群乡下孩子,进城来高考,独自背着简单的行李,无人相送。只她身边,有父亲和上小学的弟弟陪着,前呼后拥的,让穿着一袭白裙子的她,公主般地高贵着。
我们入住在招待所。楼下是喧闹的农贸市场,各种买卖的声音,不时灌进耳里来。书是看不进去的,我们伏在窗口,望这个城。城市斑斓,犹如万花筒。我们在心里发着狠,等我们考上了,跳出“农门”,将来也要来这城里住。到那时,我们一天要逛两遍街,把这斑斓悉数看尽。
楼下,一溜排开的水果摊子,红瓤的西瓜,被劈成两半,摆在那儿当招牌。青皮红嘴的桃,堆得尖尖的,望得见甜蜜在里头。——真想吃啊。手头却是拮据的。——在地里苦活的父母,还顶着烈日在劳作,让我们也舍不得如此奢侈。
一回头,就看见了她的父亲和弟弟,一人手里抱着一个大西瓜,一人手里提着一袋的桃,上楼来了。我们暗暗想,真是有钱人哪。她父亲很快切好西瓜,洗好桃,给她送过去。其时,她正坐在楼道口吹风,一边胡乱地翻着一本书。父亲细心地剔去西瓜里的黑籽,一块一块,递给她吃。她吃到不想吃了,父亲还小声劝着,再吃两块吧,吃了会凉快些的。
傍晚,我们去盥冼间洗衣服。她父亲也端着一盆衣服去洗,是她刚换下的。她弟弟跟着,却噘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父亲一边洗衣服,一边和风细雨地对弟弟说,姐姐明天就要高考了,西瓜是要省给姐姐吃的,你要懂事一点,等以后爸爸赚了钱,再给你买。
我们听着,有些诧异,原来,他也不富裕。回到宿舍,有同学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她十岁那年,亲爸就死了,他不是她的亲爸,是继父,她弟弟才是他亲生的。我们震住,再见到他,就有了说不清的感动。
那个时候,高考还在最热的七月份。半夜里热得睡不着,加上有些紧张,我们干脆爬上露台去乘凉。不一会儿,看见她也上来了,后面跟着清瘦黝黑的他。他竟搬了一张席子来,摊到露台上,让她躺下。她听话地躺下,他坐在一边,给她摇扇子,一下一下,摇得满地星光飞溅。
我们一时间感动得无话可说,抬了头仰望星空。满天的星星,密集的小蝌蚪似的,拥着挤着,闪着光亮,仿佛就要掉下来。身边,他摇动扇子的声音,像轻轻响着的一支歌。夜风有一搭没一搭吹着,一个城,没在一片宁静里。我们暂且忘了高考的紧张,只觉得这样的夜空,极好的。
多年后,每每有人提及到高考,我的眼前,总会晃过她的样子:一袭白裙,公主般地高贵着。清瘦黝黑的他守在一边,把一个父亲能给予的亲情和爱,全都无私地给了她。不知她后来考上了没有。那似乎也不重要了,有他撑着,她的天空,一定少有风雨。
掌心化雪
雪在掌心,会悄悄融化成暖暖的水的。
那个时候,她家里真穷,父亲因病离世,母亲下岗,一个家,风雨飘摇。
大冬天里,雪花飘得紧密。她很想要一件暖和的羽绒服,把自己裹在里面。可是看看母亲愁苦的脸,她把这个欲望压进肚子里。她穿着已洗得单薄的旧棉衣去上学,一路上冻得瑟瑟。她想起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想,若是她也有一把可供燃烧的火柴,该多好啊。她实在太冷了。
拐过校园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一树银花,映着一个琼楼玉宇的世界。她呆呆站着看,世界是美好的,寒冷却钻肌入骨。突然,年轻的语文老师迎面而来,看到她,微微一愣,问:“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得这么少?瞧,你的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她慌张地答:“不冷。”转身落荒而逃,逃离的身影,歪歪扭扭。她是个自尊的孩子,她实在怕人窥见她衣服背后的贫穷。
语文课,她拿出课本来,准备做笔记。语文老师突然宣布:“这节课我们来个景物描写竞赛,就写外面的雪。有丰厚的奖品等着你们哦。”
教室里炸了锅,同学们兴奋得喳喳喳,奖品刺激着大家的神经,私下猜测,会是什么呢?
很快,同学们都写好了,每个人都穷尽自己的好词好语。她也写了,却写得索然,她写道:“雪是美的,也是冷的。”她没想过得奖,她认为那是很遥远的事,因为她的成绩一直不引人注目。加上家境贫寒,她有多自尊,就有多自卑,她把自己封闭成孤立的世界。
改天,作文发下来,她意外地看到,语文老师在她的作文后面批了一句话:“雪在掌心,会悄悄融化成暖暖的水的。”这话带着温度,让她为之一暖。令她更为惊讶的是,竞赛中,她竟得了一等奖。一等奖仅仅一个,后面有两个二等奖、三个三等奖。
奖品搬上讲台,一等奖的奖品是漂亮的帽子和围巾,还有一双厚厚的棉手套。二等奖的奖品是围巾,三等奖的奖品是手套。
在热烈的掌声中,她绯红着脸,从语文老师手里领取了她的奖品。她觉得心中某个角落的雪,静悄悄地融了,湿润润的,暖了心。那个冬天,她戴着那顶帽子,裹着那条大围巾,戴着那副棉手套,严寒再也没有侵袭过她。她安然地度过了一个冬天,一直到春暖花开。
后来,她读大学了,她毕业工作了。她有了足够的钱,可以宽裕地享受生活。朋友们邀她去旅游,她不去,却一次一次往福利院跑,带了礼物去。她不像别的人,到了那里,把礼物丢下就完事,而是把孩子们召集起来,温柔地对孩子们说:“来,宝贝们,我们来做个游戏。”
她的游戏,花样百出,有时猜谜语,有时背唐诗,有时算数术,有时捉迷藏。在游戏中胜出的孩子,会得到她的奖品——衣服、鞋子、书本等,都是孩子们正需要的。她让他们感到,那不是施舍,而是他们应得的奖励。温暖便如掌心化雪,悄悄融入孩子们卑微的心灵。
等你回家
路边,野葵和蒲公英开得兴兴的。做父亲的心,却低落得如一棵衰败的草。
陪一个父亲,去八百里外的戒毒所,探视他在那里戒毒的儿子。
戒毒所坐落在荒郊野外。我们的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着。路边,野葵和蒲公英开得兴兴的。一些鸟,在草地间飞起,又落下。天空蓝得很高远。做父亲的心,却低落得如一棵衰败的草,他恨恨地说,真不想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