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不停地痛骂着儿子,列数着儿子种种的不是,说他毁了一个家,毁了他。他含辛茹苦养大他,为他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帮他娶了媳妇。那个不肖子,却被一帮狐朋狗友拖下水,去吸食毒品。房子吸没了,车子吸没了,媳妇吸跑了,他一辈子积攒的家业,几乎被他掏空了。
我真想跟他同归于尽!这个父亲,说到激愤处,双眼通红地睁着,抛出这样一句狠话来。若儿子在跟前,他是要把他撕成碎片才甘心的。
我坐在一边,听他痛骂,隐隐担着心,这样的父亲,去见儿子,会有怎样的结果?
车子静静地,一路向前。野葵和蒲公英,一路跟着。也终于,远远望见了几幢房,青砖青瓦,连在一起,坐落在一块开阔地。开车的师傅说,到了。做父亲的像突然被谁猛击了一掌似的,愣愣地,不相信地问,真的到了?一看表,快上午十点了。他急了,说,也不知能不能见着。因为按这家戒毒所的规定,上午十点之后,一律不允许探视。
他一口气跑到大门口。还好,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办了相关手续,这个父亲一秒也不曾停留,急急火火往探视室跑。很快,他儿子被管教干部带进来。高高壮壮的年轻人,脸上也无欢喜也无悲。他看到父亲,嘴角稍稍牵了牵,像嘲讽。一层玻璃隔着,他在里头,父亲在外头。做父亲的盯着他,从他进来起,就一直盯着他,话筒拿在手上,并不说话。
旁边,亦有来探视的人。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在玻璃窗外头,不停地用手指头在举起的另一掌上画着什么。在里头看着的,是个清秀的男孩子。他眼睛跟着女孩的手指转动,频频点头,含着泪笑。他是读懂她爱的密码的,从此,都改了吧。还有几个人,男男女女,大概是一家子,围在一起,争着跟里面一个中年人说话。里面的中年人,憔悴着一张脸,却一直笑着,一直笑着。这时,他们中的一个,突然到探视室外面,叫了一个男孩进来。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白净的面容,文文弱弱的。孩子怯怯地打量了四周一眼,走到中年人那里,拿过话筒,隔着玻璃窗,才说了一句什么,里面笑着的中年人,不笑了,他愣愣地看着孩子,眼泪下来了。
哭什么呢?你会改好的!我听到那些人里的一个大声说。
探视的时间快要过去了,管教干部已进来提醒。一直跟儿子对峙着的父亲,这时掉过头来。我发现他与刚才的强悍,判若两人,竟是一脸的戚容,他低声说,里面的日子,不好过的,看他,也黑了,也瘦了。
他问我,你有纸笔吗?
当然有。我掏出来给他,正疑惑着他要做什么,只见他低头在纸上迅速写下几个字,贴到玻璃窗上,给儿子看。里面的年轻人,看着看着,神情变了,两行泪,缓缓地,从他腮边滚落下来。
探视结束后,我看到这个父亲在纸上留下的字,那几个字是:儿子,等你回家。
你并不是个坏孩子
一句话,对于说的人来说,或许如行云掠过。但对于听的人来说,有时,却能温暖其一生。
一个自称叫陈小卫的人打电话给我,电话那头,他满怀激动地说:“丁老师,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说他是我十年前的学生。我脑子迅速翻转着,十来年的教学生涯,我换过几所学校,教过无数的学生,实在记不起这个叫陈小卫的学生来。
他提醒我,“记得吗,那年你教我们初三,你穿红格子风衣,刚分配到我们学校不久?”
印象里,我是有一件红格子风衣的。那是青春好时光,我穿着它,蹦跳着走进一群孩子中间,微笑着对他们说:“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我看到孩子们的脸仰向我,饱满,热情,如阳光下的葵。
“我当时就坐在教室最北边一排啊,靠近窗口的,很调皮的那一个,经常打架,曾因打破一块窗玻璃,被你找到办公室谈话的。老师,你想起来没有?”他继续提醒我。
“是你啊!”我笑。记忆里,浮现出一个男孩子的身影来,隐约着,模糊着。他个子不高,眼睛总是半睨着看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经常迟到,作业不交,打架,甚至还偷偷学会抽烟。刚接他们班时,前任班主任特意对我着重谈了他的情况:父母早亡,跟着姨妈过,姨妈家孩子多,只能勉强管他吃穿。所以少教养,调皮捣蛋,无所不能。所有的老师一提到他,都头疼不已。
“老师,你记得那次玻璃事件吗?”他在电话里问。
当然记得。那是我接手他们班才一个星期,他就惹出一件事来,与同桌打架,打破窗玻璃,碎玻璃划破他的手,鲜血直流。
“你把我找去,我以为,你也和其他老师一样,会把我痛骂一顿,然后勒令我写检查,把我姨妈找来,赔玻璃。但你没有,你把我找去,先送我去医务室包扎伤口,还问我疼不疼。后来,你找我谈话,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以后不要再打架了,你打了人,也会让自己受伤的对不对?那块玻璃你也没要我赔偿,是你掏钱买了一块重安上的。”他沉浸在回忆里。
我有些恍惚,旧日时光,飞花一般。隔了岁月的河流望过去,昔日的琐碎,都成了可爱。他突然说:“老师,你做的这些,我很感动,但真正震撼我的,却是你当时说的一句话。”
这令我惊奇。他让我猜是哪句话,我猜不出。
他开心地在电话那头笑,说:“老师,你对我说的是,你并不是个坏孩子哦。”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他记住了十来年。他说他现在也是一所学校的老师,他也常找调皮的孩子谈话,然后笑着轻拍一下他们的头,对他们说一句:“你并不是个坏孩子哦。”
一句话,对于说的人来说,或许如行云掠过。但对于听的人来说,有时,却能温暖其一生。
女人如花
我最初是因她的笑注意到她的,一群人中,她的笑,如金属相扣,叮叮当当。
她居然叫如花,王如花。别人唤她:“如花,如花。”乍听之下,以为定是个闭月羞花之貌的小女子。而事实上,她快五十岁了,人长得粗壮结实,脸上沟壑纵横。
最感染人的是她的笑,笑声朗朗,几里外可闻。我最初是因她的笑注意到她的,一群人中,她的笑,如金属相扣,叮叮当当。
门楣儿不惹眼,是一间旧房子,上悬一块木牌:家政服务中心。一屋的人,不知说起什么好笑的事,惹得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我在看她,她的笑并未停住,而是带着笑问:“小妹子,你需要什么服务?”说话间,她已掏出她的名片,递到我跟前。
这委实让我吃一惊。低头看她的名片,“王如花”三个字,显目得很。底子上印一朵硕大的红牡丹,开得喜笑颜开。背面的字,密密的,从做家务活到护理人,她一一道来,似乎样样精通。当得知我只是需要清洁房子时,她手臂有力地一挥,爽朗地笑着说:“这事儿简单,包在我身上,我保管帮你把房子打扫得连颗灰尘粒儿也找不着。”
当日,她就带了两个女人到了我家。一个年纪轻的,她说是她侄女,大学毕业了一直没找到工作。“干这个也挺好的,小妹子你说是不是?”她笑着问我。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她说是她妹妹。“在家闲着也闲着,我让她来搭搭手。”她乐呵呵说。
我看看楼上楼下,这么大一个家,我充满疑虑,我说:“你们行吗?”王如花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小妹子,你放心吧,我说行。”
她果真行。不到半天时间,我家里已大变样,窗明几净,地板光鉴照人。她额上沁满汗珠,笑声却一直没停过。她说:“小妹子,我说个笑话你听啊,有次我去一户人家,男主人叫人把煤气罐从楼下扛到六楼去,一看是我,他说,咋不叫个男的来?我说,我先试试。我扛了煤气罐就上了楼,他人跟后面追都追不上。”
跟我说起她的故事来,她也一直笑着。男人因病瘫痪在床,都十多年了。唯一的儿子,跟人学了坏,被判刑入狱,现在还待在牢里。她去探监,跟儿子说了这样一句:儿子,妈妈会陪你重活一次,就当重生养你一回。说得儿子眼泪汪汪。
她说:“小妹子,我儿子会学好的。”
她说:“只要人在,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我说:“我信。”
她的活干得利索,收费也公道。结完账,我把清理出的一堆废报刊,送给了她。她很开心,冲我朗声笑道:“小妹子,以后你家里有事需要我,你只要打我名片上的电话,我保管随叫随到。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以后就是老朋友了。”
我因她那句老朋友的话,独自莞尔良久。
小城不大,竟常遇到王如花。遇到时,她老远就送上朗朗的笑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有时,我在前面走着,突然听到后面的人群里,有人叫:“如花,如花。”而后,我听到一阵笑声,如金属相扣,叮叮当当。不用回头,我知道那准是王如花,心里面陡地温暖起来、明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