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欢的是玩冰。在冰上打冰飘,比赛谁飘得远。小河里的冰,结有几寸厚吧,打冰飘不过瘾的,我们都跑去冰上溜着。便常有意外发生,玩着玩着,脚下的冰突然裂了缝,抽身不及,“扑通”掉下去。幸好是大冬天,都穿着棉衣棉裤,一时半会沉不下去,也都能被及时救上来。
我姐经常翻老皇历,对着我小弟。说某年的冬天,她走在去上学的路上,见到我小弟的花棉袄浮在水面上。当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伏到冰块上,硬是用牙齿咬着我小弟的棉衣,把他给拽了上来。我姐说,那时,她也只是个孩子,不过十一二岁。
这惊险的一幕,我小弟毫无印象。我姐对此很不满。我救了你的命哪,不是我,哪有今天的你,我姐说。
我小弟心里早就认了,嘴却硬,说她是讲故事。
每年,我奶奶会挑一只母鸡,让它抱窝儿。
抱窝儿的母鸡很敬业,一动不动伏在窝里,伏在一堆鸡蛋上。然后某天,我尚在午睡,耳边就听见了雏鸡的叫,唧唧,唧唧,外面的天光都被这稚嫩的声音,唤得青翠流转起来。
一群小鸡,毛绒绒,粉嘟嘟的,试探着在地上走,走得跌跌撞撞。母鸡领着这样一群鸡崽,出门去,风光无限。
我对母鸡实在好奇,以为我们人,也像母鸡孵蛋一样,这么给孵出来的。我偷拿了鸡蛋,学母鸡的样,孵。结果,鸡蛋在我身下碎了,蛋黄蛋清糊了一身,被我奶奶捉住,狠揍了一顿。我奶奶一连唠叨了数日,说我是败家子。她痛惜着那几只鸡蛋,可以换到几斤盐的。
我后来还偷试过两回,不成功,终死了心。
糊里糊涂参加过一次追悼会,一个大人物的。
是春末夏初的天,村人们神情庄严,悄悄传说,谁谁谁死了。
谁死了?小孩多嘴问。立即被大人警告,不许瞎问。村部设了灵堂,白色的幔子拉起来,中间一个大大的黑色“奠”字。一二年级的小朋友也被告之,要参加追悼会,叫我们回家准备白衬衫。我们小孩只管在心里高兴,觉得自己被当作大人看待,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不用坐在教室里,可以看见一群又一群人聚在一起,多热闹啊。
一堆儿的姑娘婶娘在叠白花,手底下开满了小白花,雪一样白,那么多,都快成河流荡起来了。我真愿意她们就那么叠下去。
白衬衫哪里有呢?我妈没法,弄了件她洗得泛白的衫子,给我套上。我一直拖到脚面上,像穿了件长裙子。别一朵小白花在胸前。——这都是好玩的事。高兴啊,真恨不得天天开追悼会。却不敢在脸上显露出高兴来,学大人们的样,让表情沉重着。
一队一队的人,走进灵堂去。有人在前面喊,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哀乐声循环播放。
出门,外面的阳光晃花了眼。人们都扯下胸前的小白花,扔到地上,脸上的庄严肃穆倏忽不见。我站在阳光下发愣,这就算完了?我略略有些惆怅。地上“开满”了小白花,真漂亮啊,我真想捡了它们回家。
遇见你的纯真岁月
那是他和我们的纯真岁月,彼此用心相爱,所以,刻骨铭心。
他是第一个分配到我们乡下学校来的大学生。
他着格子衬衫,穿尖头皮鞋,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令我们着迷。更让我们着迷的是,他有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清澈、温暖。
两排平房,青砖红瓦,那是我们的教室。他跟着校长,绕着两排平房走,边走边跳着去够路旁柳树上的树枝。附近人家养的鸡,跑到校园来觅食了,他看到鸡,竟兴奋得张开双臂,扑过去,边扑嘴里边惊喜地叫:“啊啊,大花鸡!”惹得我们笑弯了腰,有同学老气横秋地点头说:“我们的老师,像个孩子。”
他真的做了我们的老师,教我们语文。第一天上课,他站讲台上半天没说话,拿他小鹿似的眼睛,看我们。我们也仰了头对着他看,彼此笑眯眯的。后来,他一脸深情地说:“你们长得真可爱,真的。我愿意做你们的朋友,共同来把语文学好,你们一定要当我是朋友哦。”他的这个开场白,一下子拉近了他与我们的距离,全班学生的热血,在那一刻沸腾起来。
他的课,上得丰富多彩。一个个汉字,在他嘴里,都成了妙不可言的音符。我们入迷地听他解读课文,争相回答他提的问题。不管我们如何作答,他一律微笑着说:“真聪明,老师咋没想到这么答呢?”有时我们回答得太离谱了,他也佯装要惩罚我们,结果是,罚我们唱歌给他听。于是教室里的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那时上语文课,在我们,是期盼,是幸福,是享受。
他还引导我们阅读。当时乡下学校,课外书极其匮乏,他就用自己的工资,给我们买回很多的书,诸如《红楼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之类的。他说:“只有不停地阅读,人才能走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我至今还保留着良好的阅读习惯,应该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春天的时候,他领我们去看桃花。他说:“大自然是用来欣赏的,不欣赏,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而浪费是可耻的。”我们“哄”一声笑开了,跟着他蹦蹦跳跳走进大自然。花树下,他和我们站在一起,笑得面若桃花。他说:“永远这样,多好啊。”周围的农人,都看稀奇似的,停下来看我们。我们成了风景,这让我们备感骄傲。
我们爱他的方式,很简单,却倾尽我们所能:掐一把野地里的花儿,插进他办公桌的玻璃瓶里;送上自家烙的饼,自家包的粽子,悄悄放在他的宿舍门口。他总是笑问:“谁又做好事了?谁?”我们摇头,佯装不知,昂向他的,是一张张葵花般的笑脸。
我们念初二的时候,他生了一场病,回城养病,一走两个星期。真想他啊,班上的女生,守在校门口,频频西望。——那是他回家的方向。被人发现了,却假装说:“啊,我们在看太阳落山呢。”
是啊,太阳又落山了,他还没有回来。心里的失望,一波又一波的。那些日子,我们的课,上得无精打采。
他病好后回来,讲台上堆满了送他的礼物,野花自不必说,一束又一束的。还有我们舍不得吃的糖果,自制的贺卡。他也给我们带了礼物,一人一块巧克力。他说:“城里的孩子,都兴吃这个。”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湿湿的。我们的眼睛,也跟着湿了。
他的母亲,却千方百计把他往城里调。他是家里独子,拗不过母亲。他说:“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我们会有重逢的那一天的。”他走的时候,全班同学哭得很伤心。他也哭了。
多年后,遇见他,他早已不做老师了,眼神已不复清澈。提起当年的学生,却如数家珍般的,一个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着,一如我们清楚地记得他当年的模样。那是他和我们的纯真岁月,彼此用心相待,所以,刻骨铭心。
青春不留白
那一树一树的洋槐花,在我不知晓的时节,落了。青春年少的记忆,成了苦涩。
上高中的时候,我在离家很远的镇上读书,借宿在镇上的远房亲戚家里。虽说是亲戚,但隔了枝隔了叶的,平时又不大走动,关系其实很疏远。是父亲送我去的,父亲背着玉米面、蚕豆等土产品,还带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父亲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让我叫一对中年夫妇“伯伯”与“伯母”。伯伯倒是挺高兴的,说自家孩子就应该住家里,让父亲只管放心回去。只是伯母,仿佛有些不高兴,一直闷在房里,不知在忙什么。我父亲回去,她也仅仅隔着门,送出一句话来:“走啦?”再没其他表示。
我就这样在亲戚家住下来。中午饭在学校吃,早晚饭搭在亲戚家。父亲每个月都会背着沉沉的米袋子,给亲戚家送米来。走时总要关照我,在人家家里住着,要眼勤手快。我记着父亲的话,努力做一个眼勤手快的孩子,抢着帮他们扫地洗菜,甚至洗衣。但伯母,总是用防范的眼神瞅着我,不时地说几句。菜要多洗几遍知道吗?碗要小心放。别碰坏洗衣机,贵着呢。农村孩子,本来就自卑,她这样一来,我更加自卑,于是平常在他们家,我都敛声静气着。
亲戚家的屋旁,有条小河,河边很亲切地长着一些洋槐树。这是我们乡下最常见的树,看到它们,我会闻到家的味道。我喜欢去那里,倚着树看书,感觉自己是只快活的小鸟。洋槐树在五月里开花,花白,蕊黄,散发出甜蜜的气息。每个清晨和傍晚,我几乎都待在那里。
不记得是哪一天看到那个少年的了。五月的洋槐花开得正密,他穿一件红色毛线外套,推开一扇小木门,走了出来。他的手里端着药罐,土黄色,很沉的样子。他把药渣倒到小河边,空气中立即弥漫了浓浓的中草药味。少年有双细长的眼,眉宇间,含着淡的忧伤。他的肤色极白,像头顶上开着的槐树花。我抬眼看他时,他也正看着我,隔着十来米远的距离。天空安静。
这以后,便常常见面。小木门“吱呀”一声,他端着沉的药罐出来,红色毛衣,跳动在微凉的晨曦里。我知道,挨河边住着的,就是他家。白墙黛瓦,小门小院。亦知道,他家小院里,长着茂密的一丛蔷薇,我看到一朵一朵细嫩粉红的花,藏不住快乐似的,从院内探出头来,趴在院墙的墙头上笑。
一天,极意外地,他突然对着我,笑着“嗨”了声。我亦回他一个“嗨”。我们隔着不远的距离,相互看着笑,并没有聊什么,但我心里,却很高兴很明媚。
蔷薇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少年送我一枝蔷薇,上面缀满细密的花朵,粉红柔嫩,像年少的心。我找了一个玻璃瓶,把它插进水里面养,一屋子,都缠着香。伯母看看我,看看花,眼神怪怪的。到晚上,她终于旁敲侧击说:“现在水费也涨了。”又接着来一句:“女孩子,心不要太野了。”像心上突然被人生生剜了一刀似的,那个夜里,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苦求一个有宿舍的同学,情愿跟她挤一块睡,也不愿再寄居在亲戚家里。我几乎是以逃离的姿势离开亲戚家的,甚至没来得及与那条小河作别。那一树一树的洋槐花,在我不知晓的时节,落了。青春年少的记忆,成了苦涩。
转眼十来年过去了,我也早已大学毕业,在城里安了家。一日,我在商场购物,发觉总有目光在追着我,等我去找,又没有了。我疑惑不已,正准备走开,一个男人,突然微微笑着站到我跟前,问我:“你是小艾吗?”
他跟我说起那条小河,那些洋槐树。隔着十来年的光阴,我认出了他,他的皮肤不再白皙,但那双细长的眼睛依旧细长。
——我母亲那时病着,天天吃药,不久就走了。
——我去找过你,没找到。
——蔷薇花开的时候,我会给你留一枝最好的,以为哪一天,你会突然回来。
——后来那个地方,拆迁了。那条小河,也被填掉了。
他的话说到这里,止住。一时间,我们都没有了话,只是相互看着笑,像多年前那些微凉的清晨。
原来,所有的青春,都不会是一场留白,不管如何自卑,它也会如五月的槐花,开满枝头,在不知不觉中,绽出清新甜蜜的气息来。
我们没有问彼此现在的生活,那无关紧要。岁月原是一场一场的感恩,感谢生命里的相遇。我们分别时,亦没有给对方留地址,甚至连电话也不留。我想,有缘的,总会再相见。无缘的,纵使相逢也不识。
我的中学时代
年少的心里,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那样的时刻。
人都爱用“青衫年少,白衣飘飘”之类的句子,来描写中学时代,很纯美,远离世间烟火的样子。真实的情形,其实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的,不是这样的。
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穿着土布的衣,脚着一双母亲纳的布鞋,肩背母亲用格子头巾缝制的书包,在离家三十多里的老街上念书。
那时,乡下孩子,极少有家庭富裕的。每个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是一枚不起眼的小土豆。我们这许多的小土豆扎堆在一起,相互取暖,一起成长。
书自然是整天读着的,整天挖空心思去念着想着的,还有吃。
是的,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处在长身体的年纪,我们每天总处于半饥饿状态。每个月,家里会担了粮米送来,给学校食堂。早上是稀饭就咸菜。中午是白饭就咸菜。晚上还是稀饭就咸菜。这样清汤寡水地吃着,肚子里很欠油水。
那时的伙食费,委实不多,一个月八块钱。交全了的话,中午可以加一个小菜,和一碗冬瓜汤。但很多孩子交不起。比如我。我们就自创一种汤,叫酱油汤。做法极简单,倒出一勺酱油,拿滚开水冲泡了。奢侈一点的,里面再滴两滴麻油,汤就成了。我读了几年中学,就喝了几年这样的汤。
下午的时光,总是漫长得厉害。两节课后,是做课间操时间,肚子饿得折磨人,操做得有气无力。偏偏食堂的师傅又来招惹,煎出香喷喷的葱油饼来,一张张,黄灿灿的,摊放在食堂窗口卖,上面撒满碧绿的葱花,整个校园都弥漫着那香。我们假装闻不到,把头埋到书堆里。可是,那香,从书上的每个字里跳出来。我们假装玩耍,大声说笑,可笑着笑着,鼻子不做主了,总要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周遭的每一寸空气,都是香的呀。有时,我们实在敌不过那馋,几个要好的女生去合买一张,分着吃。
盼着周六学校放假,真是归心似箭。一路马不停蹄奔回去,疼我的祖母,总会想办法给我弄点好吃的,煎两只鸡蛋,煮一碗小鱼。年少的心里,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那样的时刻,可以有煎鸡蛋吃。可以吃煮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