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三卷:紫禁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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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倘若遇到一个熟悉历史而头脑冷静的人,很容易看出来这是李存勖僭号以前,他手下人编造的一幅图谶。李存勖是李克用的儿子,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后唐庄宗。李克用一家本是沙陀族人。克用的父亲帮助唐朝镇压庞勋起义,赐姓李氏;克用又帮助唐朝镇压黄巢起义,受封晋王。克用死后,存勖袭封晋王,势力更强。当时朱全忠篡了唐朝江山,国号后梁,建都开封,后迁洛阳。李存勖一心想“取而代之”,所以他的手下人就造了这幅图谶。谶语中所说的“红颜死”,影射朱氏灭亡;所说的“十八子,主神器”,影射晋王李氏应当做皇帝。但兑是西方,太原在洛阳正北,方位不合。无奈这一句为唐末以前流传的诸本所共有,指唐朝建都长安而言,人尽皆知,只好保留,而着重用伪造的第四句写明“李继朱”。经过五代、宋、元和明初几百年,人们又增删了部分图谶,这一幅却在一种稀见的抄本中保留下来,在民间秘密流传。《推背图》每经过一次增删,次序就重新编排一次。到了明朝,民间对五代的历史已不很清楚,因为看见诗中有“李继朱”三个字,就把这幅图谶的位置排列在有关明朝的几幅之后。永乐年间,朱元璋的第十八个儿子朱橞迷信“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话,阴谋叛乱。成化年间,一个叫做李子龙的人,迷信“李继朱”三个字,以为自己上膺“天命”,就勾结一个太监打算入宫刺杀皇帝,密谋泄露,这个糊涂家伙和他的一伙人都被杀了。从那以后,凡有这幅图谶的《推背图》都被称为妖书,有收藏的就算是大逆不道,一被告发,满门抄斩。但百姓痛恨朱明皇朝,惟恐天下不乱。百年以前,有人在一个深山古寺的墙壁中发现了有这幅图谶的《推背图》,将它转抄在旧藏北宋白麻纸上,封面用黄麻纸,题签上不写《推背图》三个字,却写着《谶记》,以避一般人的眼睛。书名下题了两行小字:“秘抄袁李两先生真本,天机不可泄露。”《谶记》不但骗住了袁潜斋,也骗住了宋献策,竟然使他们都相信这是个真本。半年来宋献策一直在揣测“十八子”和“十八孩儿”指的什么人,现在好像猛然恍悟:这也许就是李自成!那么“兑上坐”怎么解释呢?平时他对《推背图》上的话也不完全相信。现在由于那幅图谶同李自成的姓氏偶然相合,尤其是关连着他自己的出路和半生抱负,所以开始相信那预言指的是李自成要坐江山。所谓“兑上坐”,他苦于不得其解,就勉强解释为指李自成出生米脂,而不管那个“坐”字指的是坐江山,并非指的出生。强烈的主观愿望使他这个聪明人将“兑上坐”解释得驴头不对马嘴,而不自觉其可笑。

宋献策本来是一个精神健旺、胸怀开朗的人,很少有失眠情形。今晚因为出现的事儿太不寻常,太使他感到兴奋,加上他想的问题太多,竟没有一点瞌睡了。

十年来宋献策走过很多地方,愈来愈看清明朝的江山不会支撑多久,用他的语言说就叫做“气运已尽”。他是一个喜欢纵横之术的策士派人物,自认为隐于星相卜筮,待机而动,梦想着能够“际会风云”,随着“上膺天命”的真英雄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现在很敬佩牛金星的识虑过人,能够识英雄于败亡困厄之中。他自己也仿佛开始看见远处有一点亮光。

他和牛金星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但是因为都对当今世道和自己的现况不满,有近似的抱负,并有近似的奔放不羁的性格,所以就成了知己。十天前他回到开封,听到牛金星在卢氏县吃官司的详细本末,大吃一惊,便决定由他自己出面奔走,第一步尽力将金星的死刑减为流、徙,保全性命。这完全是出于对朋友的江湖义气,并没有往李自成身上多想。今晚的情况突然不同了。他开始去想,倘若李自成确实应了图谶,那么,牛金星日后就会是一位了不起的开国功臣。他反过来又想,以牛金星那样的学问见识,倘若李自成只是一个泛泛的草莽英雄,何必在其溃败之后前去投奔?既然牛金星有此举措,足见李自成是个非凡之人。

他越想越兴奋,觉得几天来奔走营救牛金星的事做得太对了。

在遇到李信之前,他对于如何筹措一笔款子营救牛金星是深感吃力的,曾打算去杞县一趟向李信求助。现在既然李信来到开封,他可以不发愁了。他决定不用李自成一两银子,使这位“名应图谶”的英雄对他更加尊重。

开封城有两个东门:在北边的叫大东门,俗称曹门;在南边的是小东门,俗称宋门。李信的家在开封城内有三处生意,开设在宋门大街东岳庙附近的是一个酱菜园,字号菜根香。他每次来开封都住在这个酱菜园内,一则取其来回杞县方便,二则当时重要衙门多在西半城,他有意离远一点,避开同官场往来太多。

菜根香的掌柜的、账先儿、站柜的伙计们,一见献策来到,一齐赔笑相迎。不一会儿,从里边跑出一个仆人,垂手躬身说“请”,于是仆人在前引路,宋献策起身往里走去。到了二门,二公子李侔已经走出相迎。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外表看,风流洒脱略似李信,只是身材比李信略矮。他一面拱手施礼一面赔笑说:“失迎!失迎!”献策赶快还礼,随即拉住李侔的手说:

“二公子,去年弟在京师,听说二公子中了秀才,且名列前茅,颇为学台赏识,实在可贺可贺。”

李侔说:“小弟无意功名,所以一向不肯下场。去年因同学怂恿,不过逢场作戏,偶尔得中,其实不值一提。”

献策又笑着说:“二公子敝屣功名,无意青云,襟怀高旷,犹如令兄。然乡党期望,师友鞭策,恐不许二公子恬退自守。今年己卯科乡试,何以竟未赴考?”

“天下扰攘,八股何能救国?举业既非素愿,故今年乡试也就不下场了。”

宋献策哈哈大笑:“果然不愧是伯言公子之弟!”

他们边说边走,不觉已穿过三进大院落,来到一个偏院,有假山鱼池,葡萄曲廊,花畦中秋菊正开,十分清静幽雅。坐北朝南有三间花厅,为李信来开封时下榻与读书会友之处;上悬李信亲书匾额“后乐堂”,取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意思。李侔将献策让进后乐堂,让座已毕,说道:

“家兄因今早汤太夫人偶感不适,前去问候,马上即回。与老兄一别三载,家兄与小弟时在念中,却不知芳踪何处,有时听说兄遨游江南,有时又听说卖卜京师。老兄以四海为家,无牵无挂,忽南忽北,真可谓‘逍遥游’了。”

献策说:“惭愧!惭愧!说不上什么‘逍遥游’,不过是一个东西南北之人耳。”

“江南情形如何?”

“江南如一座大厦,外观仍是金碧辉煌,而根基梁柱已朽,没有意外变故也不会支持多少年;倘遇一场狂风暴雨,必会顷刻倒塌,不可收拾。”

“江南情形亦如此可怕么?难道一班士大夫都不为国事忧心么?”

“士大夫仍是往年习气,到处结社,互相标榜,追名逐利。南京秦淮河一带仍是花天酒地,听歌狎妓。能够关心大局,以国事为念的人,千不抽一。那班自命风雅的小名士,到处招摇,日夜梦想的不过是‘坐乘轿,改个号,刻部稿,娶个小’。俟大公子回来,弟再详细奉闻。”

“如此甚好。家兄感念时事,常常夜不成寐。我们总以为北方糜烂,南方尚有可为。如兄所言,天下事不堪问矣。”李侔叹口气,又说,“今日略备菲酌,为兄洗尘,已经派仆人到禹王台准备去了。”

献策忙说:“实在不敢,不敢。怎么要在禹王台?”

“有几位知己好友,昨晚来说,重阳节虽然过去,不妨补行登高,到禹王台赋诗谈心。家兄想着这几位朋友都是能谈得来的,所以就决定在禹王台为兄洗尘,邀他们几位作陪。”

献策说:“啊呀,这怕不好。我平生不善作诗,叨陪末座,岂不大杀风景?”

李侔笑着说:“不要你作诗,只要你谈谈江南情形就好。”

宋献策和李侔随便谈着闲话,等候李信。这个后乐堂他从前来过几次,现在他打量屋中陈设,同三年前比起来变化不大,只是架上多了些“经济”之书。墙上挂着一张弓、一口剑、一支马鞭。献策平生十分爱剑,就取下来抽出一看,不禁点头叫道:

“好剑!好剑!”

李侔笑道:“家兄近两三年来常住乡下,平日无它嗜好,就是爱骏马、宝剑、经世有用之书。上月来汴,除买了一车书运回乡下,还花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了一把好剑。”

“什么宝剑这样值钱?”

“一家熟识的缙绅之家,子孙不成器,把祖上留下的好东西拿出去随便贱卖。这是宋朝韩世忠夫人梁红玉用的一把宝剑,柄上有一行嵌金小字:‘安国夫人梁’。据懂得的人说,这把古剑倘若到了古玩商人之手,至少用三百两银子方能买到。”

“这把宝剑现在何处?快请取出来一饱眼福。”

“家兄买到之后,想着这原是巾帼英雄之物,就派人送给红娘子。谁知红娘子怕留下容易惹祸,退了回来。后来派仆人带回杞县去了。”

“啊,啊,无缘赏鉴,令人怅惘!说起红娘子,听说她近来轰动一时,可惜我回大梁晚了几天,她已经往归德府卖艺去了。既然令兄如此看重,必定色艺双绝,名不虚传。”

“献策兄,近三年来你不常在河南,不怪你对红娘子不甚清楚。红娘子虽然长得不丑,但对她不能将色艺二字并提。讲到艺,红娘子不仅绳技超绝,而且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关于这些,弟不用细说,将来仁兄亲眼看见,定会赞不绝口。家兄之所以对她另眼相待,不仅因为她武艺甚佳,更因为她有一副义侠肝胆。遇到江湖朋友困难,她总是慷慨相助。手中稍有一点钱,遇到逃荒百姓便解囊救济。所以江湖上和豫东一带百姓提到红娘子无不称赞。可是有些人总把她当做一般绳妓,在她身上打肮脏主意。其实,她原是清白良家女子,持身甚严,并非出身乐籍,可以随便欺负。去年敝县知县的小舅子和一个缙绅子弟想加以非礼,被她打了一顿,几乎酿出大祸。幸而家兄知道得快,出面转圜,她方得平安离开杞县。从那次事情以后,她对家兄十分感激,家兄也常常称赞她不畏强暴。”

献策忙问:“昨日闻令兄谈到上月红娘子又出了一点事,可是什么事?”

李侔问:“商丘侯家的几个公子你可知道么?”

“你说的可是侯公子方域?”

李侔正要回答,一个仆人跑来禀报陈老爷到,随即一位三十多岁的瘦子迈着八字步跨进小院月门。李侔赶快出厅相迎。来客随便一拱手,笑着说道:

“我是踢破尊府门槛的人,算不得客,所以不等通报就闯了进来。德齐,伯言何在?”

“家兄因事往汤府去了,命小弟恭候台驾。请大哥稍坐吃茶,家兄马上就回。”

来客走上台阶,见一矮子在门口相迎,赶快向矮子一拱手,刚问了一声“贵姓”?李侔忙在一旁介绍:

“这位就是家兄昨晚同大哥谈到的宋献策先生。”又转向献策说:“这位是陈留县陈举人,台甫子山,是家兄同窗好友,也是我们的诗社盟主。”

二人赶快重新见礼。陈子山也是洒脱人,不拘礼节,拉着献策说:

“久闻宋兄大名,今日方得亲聆教益。弟原来以为老兄羽扇纶巾,身披鹤氅,道貌清古,却原来是晏平仲一流人物;衣著不异常人,惟眉宇间飒飒有英气耳。”

说毕,捻须大笑,声震四壁。

李侔觉得陈子山有点失言,正怕献策心中不快,而献策却跟着大笑,毫不介意地说:

“愚弟只是宋矮子,岂敢与晏婴相比!”

正谈笑间,一个仆人来向李侔禀道:“大公子命小人来禀二公子,大公子在汤府有事,一时尚不能回来。他说倘若宋先生与陈老爷已经驾到,请二公子陪同前往禹王台,大公子随即赶到。另外的几位客人,恐怕已经去了。”

李侔听说,立刻命套一辆轿车,备一匹马。他让宋献策同陈举人坐在轿车上,自己骑马,带着两个仆人出宋门而去。当他们从演武厅旁边经过时,看见低矮的围墙里边有一千左右官军正在校场操练,很多过路百姓站在墙外观看。宋献策一扫眼看见昨天在州桥附近遇到的那个玩猴儿的后生也挤在人堆中看,嘴角似乎带有鄙视的笑容。他的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疑问:他怎么不在街巷里玩猴儿赚钱,倒站在这里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