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相国寺后门不远有一条小山货店街。街中间路东有一酒饭馆,比较清静。宋献策同卖膏药的后生一同进去,叫堂倌替他们找一个没有客人的房间坐下,要了四样菜、一壶梨花春、一壶秋露白、八十个韭菜猪肉水饺。堂倌一走,献策正要开口,却看见胖胖的刘掌柜笑嘻嘻地进来,就赶快把话打住。
这刘掌柜一向迷信宋献策的六壬神课、麻衣相法,所以每次献策来到,他总要亲自照料,趁机会询问流年,或随便说出一字,请献策断某事是否顺利,有何吉凶。现在宋献策正有事。恰好梁上有一对老鼠咬架,发出唧唧叫声。刘掌柜问他这主何吉凶。他笑着随口答应道:
“刘掌柜,请莫见怪。令正与如夫人不仅争风吃醋,也各自想把你的钱要到手里,不免时常吵嘴打架。说不定此刻又在厮打,惊动四邻。”
刘掌柜脸色不悦,问道:“宋先生,可是真的?”
献策又笑着说:“女人属阴,鼠亦属阴。两鼠相斗,岂非女人打架之兆?只是卦理微妙,有时不尽合乎人事,山人姑妄言之耳。”
刘掌柜说:“一定是这两个贱人又在打架。怪好一个人家,给这两个贱人闹得天昏地暗,不得一日安宁!失陪。我回舍下看看。”说罢,匆匆走了。
这时堂倌已经把酒菜拿来。献策斟酒已毕,小声问道:
“仁兄尊姓大名?从哪里来的?带来什么书信?”
后生欠身答道:“小弟实话相告,是为牛举人的官司,特意从陕西来的。”
宋献策大吃一惊,心中叫道:“果然被我猜中!”他走到门口望望,退回来重新坐下,大声让酒,与客人同饮一杯,然后低声问道:
“可是从商洛山中来的?”
后生微笑点头。
“仁兄尊姓大名?”
“不敢。贱姓刘,小名体纯。”
“台甫怎称?”
“草字德洁。”
“啊……请酒,请酒。”
又喝了半杯酒,吃了几口菜,宋献策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就请刘体纯把什么人写给他的书信取出。刘体纯回答说:
“小弟奉闯王与老神仙之命……”
“老神仙何人?”
“老神仙姓尚名炯字子明,卢氏县人,与牛举人自幼同学,娃娃相交。因他外科医道如神,在我们那里极受尊敬,都称他老神仙。”
“你方才说有封书子?”
“闯王本想亲笔写封书子,后因怕给沿途关卡查出,就不写了。所以实未带来书信,只带来他们二位口信,向先生问好,请先生速谋搭救牛举人之策。”
宋献策沉吟片刻,说道:“本人与牛启东只是泛泛之交,久已不通音信。且我多年以卖卜为生,身似闲云野鹤,与本省达官贵人素少来往。牛启东的案情重大,山人亦有所闻,实在爱莫能助。你们为何不寻找旁人?”
刘体纯笑道:“我们也知道牛举人在汴梁有一些朋友,只是像这样案子,朋友们谁不想赶快避开?如今人情薄,肯以义气为重、古道热肠的人毕竟不多。我们闯王和老神仙想来想去,才决定派我来汴梁寻找先生。牛举人在敝处时常常谈到先生,倘若不是他回家出了事,加上后来军情十分吃紧,我们闯王也要派人以重礼邀请先生前去。”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开封?”献策又问。
“春天时候,牛举人在我们那里,曾说先生送一位朋友的灵柩来开封,随后将去江南访友,在江南不多停留仍转来开封。我们计算时间,先生大概已经转来。关于搭救牛举人的事,先生倘以江湖义气为重,肯为设法,所需银钱,不用先生费心;倘先生害怕与自己不便,不肯设法,也就算了。”
献策又故意沉吟片刻,说道:“我半生书剑漂泊,四海为家,虽然庸碌无才,尚能急朋友之难。即使素昧平生,只要一言相投,不惜断臂相助。何况与牛启东有一面之缘,也深知他是个人才。只是弟初回汴梁,与官场中素少瓜葛,实感力有未逮。既然仁兄奉十八子与尚子明之命,不远千里来访,以此相托,我也不好断然置之不理。此事今晚就谈到这里为止,让我回去想想,明日再作计较。”
“明日在什么地方相见?”
“明日晚饭以后,请到敝寓一晤。此事山人能否相助,明晚一言决定。”
“好,好,一定准时趋谒。弟由西安来时,因路途不靖,且恐被关卡查出,未敢多带银两。只要能救牛举人,所需若干,弟今夜赶回西安,由当铺汇给先生。另外,小弟设法带来一点黄金,明晚送往尊寓,聊表闯王对先生敬慕之意。”
“这个,本人万万不敢收下。倘若如此,牛启东的官司山人就更不敢插手了。”
这时堂倌把水饺端来,并端来两碗饺子汤,在开封又叫做饮汤。宋献策因晚饭后有约会,也不多劝吃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水饺来。看看水饺将尽,刘体纯显然尚未吃饱,宋献策赶快又要了十个猪肉大包。晚饭已毕,宋献策掏钱会账。刘体纯只道声谢,并不争着开钱。二人走到小山货店街南口,一拱手,分道而去,都消失在黄昏后的灯火与人流之中。
二更过后,宋献策才回鹁鸽市的寓所。关于营救牛金星的事,经过几天来的奔走,已经有了眉目。看起来减轻定罪不难,只是至少得花费几百两银子。这天夜里,献策在床上精神振奋,想了许多问题,几乎彻夜不眠。今天是他第一次同起义军发生接触。刘体纯的名字他过去未曾听说,想来必是一员无名小将。但这个无名小将不但露出的一两手武艺很不平常,而且他的沉着机智,落落大方,出言得体,也都使宋献策感到意外。他在心中赞叹说:“可见李自成手下人才济济!”忽然,一个半年来百思不解的重大问题出现在他的心上,竟然同李自成连在一起了。
当半年前到太原送朋友袁潜斋的灵柩回江南时,这位亡友的妻子取出一个用绸子包着的、一直珍藏在箱子中不让人见的古抄本《推背图》残本,说是潜斋临死前特意嘱咐留交给他的。从纸料看来,可以断定是五代或北宋初年抄本。宋献策对于袁天纲和李淳风是十分信仰的,遗憾的是多年来他游历各地,遍访江湖异人,想找一部古本《推背图》而杳不可得。原来这《推背图》是伪托袁天纲和李淳风编写的预言书,每页有图,有诗,意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据说当编完第十六图时,袁推推李的脊背说“可以止了”,所以书名就叫《推背图》。唐末藩镇割据,演变为五代十国。那时每一个想争夺天下的人都想利用《推背图》蛊惑人心,宣传自己是上膺天命,见于图谶,于是就对这部书加以修改。赵匡胤夺到天下后,一方面要利用这部书,加进去对自己有益的图谶,一方面又要防止别人再利用它,就颁发了一部官定本《推背图》,而把其它各种版本统统禁止。但实际上依然不断有新的修改本在民间出现,暗中传抄。宋献策从亡友手中得到的残抄本上,是画着一个人踞坐高山,手执弓箭,山下有一大猪,上骑一美人,中箭倒地而死。这幅图像的题目是坎上离下的八卦符号,下缀“既济”二字。“既济”是古《易经》中的一个卦名。按照古人解释,坎是水,离是火,这个卦表示水火相交为用,事无不济,也就是无不安定。图像下写着三言四句诗谶:
红颜死,
大乱止。
十八子,
主神器。
谶后又有四句七言颂诗:
龙争虎斗满寰区,
谁是英雄展霸图?
十八孩儿兑上坐,
九州离乱李继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