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
解忧气愤的踢了踢桃树,掉落了几瓣花。
“夏天无,混蛋一个!混蛋!”
踢得脚疼了,遂又不踢了,转身一看,不由的退后一步。
蔺之儒在看着她。
也不知他何时储在堂门口,见她看过来的目光,他微微一礼。
是君臣之礼。
蔺之儒动了动唇,侍童明会意思,便朝解忧很恭敬道。
“公主,您该回宫了。”
解忧看了看周围,好像,似乎,没有逃跑的地方,皱了眉。
逃不了,一定会被押回去。
蔺之儒一定会告诉皇帝她在这的。
怎么办?
侍童又道,“公主,因您私自出宫,长乐宫宫人看护不力,已悉数被送入尚刑局,赏了二十大板,若公主再不回,只怕长乐宫宫人的刑罚,会比这更甚。”
“我……”解忧皱眉,想起琉璃铃木,因她的任性而为,被挨了板子,若是她不回,她们的性命……
可是,她若回,皇帝怎么看她?
相国寺那夜,她怎么解释?
“公主无需担心,所有一切,少爷已料理好,公主只需安心回宫便是。”侍童沉声道。
这下,解忧更不安心了,看着蔺之儒。
他,为什么要帮她?
又为什么要帮那两个少年?
难道他不是皇帝的人吗?
解忧没有立即回宫,而是在桃花堂住了几日,那株桃花,不知怎的,终于凋零了。
她没有感伤,花会凋落,反倒觉得这才是桃花。
蔺之儒每天都为人瞧病,解忧倒也会在旁边看着,虽然对那些七七八八的药名弄不懂,更不懂他为何看闻问之后便可以知道病因。
她却喜欢看着他诊病,偶尔见他杯子里没茶了,还会给他添一杯。
他会以点头示意道谢。
她也会对他笑,心里对他燃起了几丝好感,或许他对她并不是冷漠,而是礼貌,亦是君臣之间的尊敬。
无论她做了什么小坏事,他都不会管,更不会苛责,似是把桃花堂给弄没了,他也会随她。
倒是他身边贴身侍童沙苑会笑着说她几句,公主再玩下去,不止桃花堂,连长寿镇都得没了。
她对熬药炉感兴趣,打着帮他的幌子,不仅把自己烫了,结果还差点把整个药炉房给烧了,她对厨房感兴趣,才生了个火,厨房烧了,她对抓药也感兴趣,沙苑死活不让她碰……
要是抓错了药,少爷名声何在啊!
桃花堂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少年的贵客,但不知道她的身份,少爷让着她,他们这些下人只能更让些她,有苦说不出。
解忧只逛了一回长寿镇街,出宫这几****还未好好欣赏这宫外是什么样子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她都喜欢,可又不能买,身边有蔺之儒的人陪着,她虽然想买东西,可没钱,又没脸面跟他说。
所以她宁愿在桃花堂待着,也不要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免得自己动心。
他只在长寿镇行医三日,第四天,蔺之儒已打算启程回帝都金陵。
解忧一坐上马车,桃花堂的人很是感激的目送她走远。
马车虽然也摇晃,却比骑马舒服多了,比起那个夏天无,还是蔺之儒对她好,即便这种好,是因为她身份。
一路摇晃,解忧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却是在他怀里。
解忧一窘,退开了些距离。
蔺之儒微微歉意点头,他虽知这种做法不雅,但比起让她昏昏欲睡的头去砸车窗,他最终还是把她往自己身上挪了一点。
解忧目光不知道放哪儿好,胡乱的瞟了瞟,觉着车里闷,便掀开了车窗帘子,看了看外边。
她又回到帝都金陵了。
帝都繁华,大道上车水人流如龙,马车行使得很缓慢,有人似是认得这马车,便会恭敬的给让上道。
她想,他应该是个很有名的人,那些百姓对他,是敬重与崇拜。
解忧方想放下帘子,却在一个半形包围圈内见到一个熟识的人,那里围了一堆人,似是在看什么东西。
解忧忙喊,“停车,停车!”
沙苑不明,悠悠停下,只见解忧从车里一咕噜钻了出来,跳下马车,直奔那里围着的一堆人。
“公主。”
沙苑一急,怕出事,只能忙跟了过去。
解忧一路高兴的过去,穿过那些人,在那人背上重重一拍,“嘿,苏子!”
苏子给吓了一跳,回头见了她这个小不点,几乎要把她给抱住,大哭零涕,“太好了,你居然没死啊,我也不用死了。”
“说什么死呢?”
苏子遂恢复了正经,指了指牌子上贴的榜,小声与她说道,“你看,那两个人来历不明,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若是官兵遇见他们,可以直接将他们就地正法,他们把你带走了,我能不急么!他们要是把你弄死了,我也得死啊!”
苏子又哀嚎不已。
解忧看了看通缉榜上的画像,是那两个少年的模样,不过他们易了容,且出了城,她遂也不担心了。
不过只有寥寥几个人还在看这榜,许多人却是围着另一张榜看,解忧挤不进去,便问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苏子指了指通缉榜上的少年,“噢,听说三日前,有人看到这个少年闯进了何尚书的府上,西陵将军便强搜了何成何尚书的府,结果给搜出一批书信,全是那何成与夏朝的来信,全是密谋卖国,证据确凿,皇帝这不怒了,给他全家抄斩,时间便是今日午时三刻。”
“何成?”解忧一惊,心底微凉。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
她熟悉。
“唉,人人都说他是个好官,没想到竟然会卖国!果然人不可貌相!”苏子长叹。
解忧心内摇头。
不是,不是的。
他怎会,卖国?
他是个冒死也能进言的忠臣!
父皇曾那么重任他,如此信他,怎会?
不是!
“你怎么了?”
苏子不明的看向她,却见她猛的钻入人群之中,试图挤进里头看个明白,苏子怕人把她这抹瘦小的人给挤坏了,连忙也往里挤,“让让,让让,都让让。”
人群听到喊声,好奇的抬头寻声望去,纷纷自觉的让开道。
苏子一喜,想不到他如此有声望啊,说一句便退开了,可是,这些人的目光似乎不是在他身上。
苏子往后看,蔺之儒一身白衣飘飘。
果然是名满金陵的名医,站那不用说话,百姓都纷纷让道,百姓都知,这是一位令人敬重的大夫,为民治病的大夫,金陵城见过他的人甚是多。
蔺之儒走了过来,百姓道让得更开了,离那帖榜处远了些,蔺之儒可以清晰的看到榜单下,那抹已经挤进去,独自站立的小影子,低垂的眸,悲吟的面容。
解忧悲苦,再也没有去看那榜单一眼,失身落魄回头,却撞上蔺之儒的视线,又微微别开。
苏子莫名其妙,上去拉她一把,解忧却淡淡的松开了他,整个人都失魂似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远离目光注视,怎么回的马车内。
她不明白,不懂,不清楚。
解忧抱着自己,看着掀帘进来的人,她挪了挪位置,给他让道过去。
见到蜷缩在座位下暗自伤神的解忧,蔺之儒微微一震,又见她尽量想让道让他过去坐马车里头,他摇了摇头,坐在了车边口,心内微叹。
卖国通敌的证据并不足。
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晋国始建还不足九年,皇帝杀了多少人,降了多少人,又升了多少人,朝内官员心底皆有数。
何成,不过是这斗争,晋国新朝势力与蔺平为首的东海旧朝势力的其中一个牺牲品,皇帝一心想要除去这抹势力,他找不到蔺平的弱点,奈何不了他,却是要一点点将以蔺平为首是瞻的官员一拨拨除去。
无论是否通敌,何成是必除,这次通敌书信,给了皇帝一个很好杀他的理由,如此,又焉能不除之而后快?
而又何况何成被定罪之后,被拖出承乾殿时,放过一句话——若早知是这下场,我倒宁愿卖了晋国!
通敌卖国,该诛九族。
皇帝念君臣一场,只斩他一家。
百姓都说,皇帝仁慈。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解忧哽咽,没有抬头,忽然想起车内只有两个人,而他又不会说话……
她想出去问沙苑,可他又坐在车门边,两边都很是为难。
蔺之儒忽然掀帘,与沙苑动了动唇,沙苑明了,便对解忧道,“公主,方过午时三刻。”
过了……方过午时三刻。
解忧埋头,闭了闭眼,不想去想那会是什么样的一场画面。
人,死了。
又可以怪谁?
她终于明白少年说的那句,‘搜便搜,他会搜到他感兴趣的东西’。
那书信,是他做的。
很好笑,皇甫劦要杀他,恨不得立即置他于死地,他居然还能在那种情况下,给皇甫劦帮个好忙。
皇帝,又除了一个人。
以往几次都是被贬或者被调任,而这次,是见了血。
她谁都怪不了,也管不了,做不了。
她苦笑着,她连自己都管不了,又怎么可能去管别人。
忽然,一双宽厚的掌心,轻轻落在她手上,掌心的温暖包裹着她的小手,给予她渺茫中一股寄托。
她茫然抬头,望着他,他只轻轻点头。
她知道,他说不了话,他这算安慰了。
“蔺哥哥。”
长乐宫。
蔺之儒只送她到宫门口,侍卫没有拦她进去,因为有皇帝的口谕,她回宫合情合理,没有拦她的理由。
解忧除去自己脸上忧伤的神色,强装起一副开心的脸,才敢踏进去。
正黯然伤神的琉璃,见宫门口的小影子,遂也顾不得伤,忙奔了过去。
“公主,您可回来了,公主,有没有哪儿受伤?这几日在外头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还有,有没有人欺负您?”
解忧好笑,“琉璃,我是出宫玩,又不是被人绑了。”
“可宫外凶险啊,琉璃是担心公主。”
“本公主知道你担心,所以就回来了,琉璃,你不是被挨罚了么,赶紧去躺着休息,不然以后落下病根子,你可得怪我。”
琉璃点头,却又突然的睁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是想确认一遍,她是不是真的公主,好像哪儿变了,嗯,变得幽默活泼有趣了?
自从先帝大行,公主可从没跟她这么说过话,不对,是从没与她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
公主本是活泼开朗的性子,先帝在时,调皮捣蛋的事儿做过不少,先帝一去,公主便不怎么说话了。
后来与七皇子相处,话又多了,只是两年前公主与七皇子那事之后,公主与七皇子似乎有了什么隔阂,公主再也没了说话的人。
见现今公主的样子,琉璃喜极而泣,先前的公主又回来了。
解忧没有管琉璃的吃惊,又问道,“琉璃,你们是怎么出尚刑局的?”
琉璃纳闷,“自然是皇上给放的。”
“为什么?我私自出宫,皇上怎么肯轻易饶过你们?”
琉璃好笑,“公主,这事,不是您最清楚么?”
解忧不明,摇头,“琉璃,你跟我说说我出宫做了什么,所有来龙去脉,任何事情细节都不要放过。”
琉璃更是纳闷,却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公主,您出了宫,不巧便去了趟冬草堂,蔺大夫曾见过公主,便识出了公主,又见公主身子弱,便将公主留在冬草堂,前几日,蔺大夫去了相国寺,很晚了还未回来,公主担心便去相国寺找蔺大夫,哪知道相国寺有贼人闯入,把公主给带走了,后来,蔺大夫费了很大劲,才从两个求医的朋友手中得知公主的消息,然后便将公主带在身边,蔺大夫在长寿镇行医,又念及公主受惊身子骨弱,不宜舟车劳顿,便与皇上说,皇上得知事情经过,许可公主在长寿镇修养几日再回宫,遂将长乐宫宫人也一并放了,之后,便是公主回了宫。”
琉璃非常顺溜的将事情说完整,一滴不漏。
解忧沉思着,原来在别人眼里,她与那两个少年一点关系也没有,撇得干干净净,好似,她真的不认识他们两个。
这番说辞,兴许皇甫劦信了,兴许只是假装相信,反正她也猜不透。
可是,蔺之儒,又为什么帮她?
“公主,奴婢说的,不对么?”
见她皱眉的模样,琉璃试探性的问道。
解忧摇头,“非常对,一点都没有说错,以后别人问起,也这般说。”
琉璃茫然点头。
想起些什么,解忧又问道,“你说蔺大夫曾见过我,什么时候?”
琉璃笑道,“公主您不记得了,公主五岁那年得过天花,是蔺大夫给治的。”
解忧一怔。
五岁,天花,那也正是她第一次梦见神仙哥哥的时候。
难道……不是梦,他是真的,是她的神仙哥哥,是真实的。
解忧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头脑一热,自个儿滚到大床上,舒舒服服的躺着,又睡了一大觉。
睡了,再醒来,很多事情,便会忘了。
她亦不会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