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后的风,凉寒中带着温软。夜里轻轻一吹,昆明湖镜般的湖面便裂开了条条缝隙,沉睡了一冬的湖水顺着裂缝涌了出来,浮在薄薄的冰面上,倒映着颐和园逶迤不尽的西堤。
玉澜堂就在昆明湖畔,推开宫门,便是的六桥烟柳,粼粼湖水,蜿蜒堤桥,错落岛屿,一山一景,一水一貌,美不胜收!可惜,再美的景致,若没观赏的心情也是枉然。皇上请安之后,会在长廊上略作散步,权当唯一消遣。
定如不能陪驾,留在宫中侍奉,正手中拿着拭布,一点点擦着廊下的柱子。她蹙眉看着两侧配殿,神情忧愤。戊戌之后,太后为了幽禁皇上,将两侧配殿内物件全部搬出,在用石墙砌住门口,即便玉澜堂里,也只留简单家具,不给皇上半分体面。
皇上困在院中,每天看景之前先见墙,别人眼中的湖光山色、世间美景,对皇上来,不过是无声且痛的讽刺罢了,仿佛再说:“你是天子又能如何?也走不出眼前的半尺之地。”
定如怔怔想着,李大总管穿着二品枣红锦袍从偏门走了进来。定如一愣,赶紧放下拭布,束手垂肩站好。在正月十五御宴上,她见这位公公也是这么一身打扮站在太后身边侍奉,便想定然是李大总管无疑。
李大总管是太后身边最受宠的太监,权力滔天,就连王爷们都惧怕三分,是个万也得罪不起的人物。
李大总管没瞅见她,直到转过廊子才看见。定如已经小步到了院中,规规矩矩、万分恭敬地给他行了个礼。
李大总管也是一惊,蜡黄的眼珠一转,这想起御前还真有一个捧茶宫女,这才稳了稳神儿,开口问道:“你是在御前侍奉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定如不敢抬头,只是窘迫站着。
李大总管心头不悦,提高了声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定如也是着急,壮着胆子抬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李大总管这才想起来,内务府的那主食似乎说过御前宫女是个哑巴。想到这儿,他脸上的不悦,变成了好奇,不由得看着定如,上下一番打量。
定如又垂下头,战战兢兢站着。因为没几件体面的衣服,今日她又穿上了褐色的素布袍子,黑面儿布鞋,整个人瘦瘦小小,看着就觉得可怜。
不过……李大总管看着看着,眼睛眯了起来,叹道:这宫人这身打扮都能显出清秀,若是换了稍微体面点儿的衣服,还不颠倒众生?!突然间,李大总管眼眸一亮,上次宴席之中,这丫头似乎也在,当时就惹得在座众人仰脖子偏脑袋的。
想到这儿,李大总管不禁心中痛骂,这个那主事,只说御前宫人是个哑巴,却不说她是个花容月貌的哑巴!长得这么秀美,偏在御前伺候,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难怪皇上最近都是神轻气爽的,有这么个美人在身边,病不好才怪呢!
心里虽是百转千回,但脸上不着半分。李大总管慢悠悠说道:“你是个哑巴?”
定如点点头。
“那平日里,皇上若是有吩咐,你怎么应声?!”
定如摇摇头,指了指寇公公住的矮房。
李大总管不信,摇头道:“皇上与你就没个说话的时候?若是也想今天一般有人来访,需要你给皇上禀报,或是给寇如海留话,你也就只是这样摇头点头的不应声?!”
定如诚惶诚恐地站着,身子瑟瑟发抖,脸色也青灰一片,整个人怯懦胆小,仿佛极为害怕。
就在这时,院外脚步响起。寇公公先进一步,见李大总管和定如正站在院中,顿时眸光一颤,又旋即殷勤笑道:“哎呀,李大总管大驾光临,您吉祥!”
因为皇上就跟在后面,寇公公没有行礼。
李大总管也是满脸堆笑,略微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皇上迈步进院。李大总管行礼:“皇上吉祥”。
皇上立时下意识看向定如,定如低着头,也跟着李大总管蹲了下去。皇上赶紧收回眸子,停下步子,声音沉沉问道:“太后万福金安?”
李大总管腰更弯了弯:“回皇上,老佛爷圣恭安”。
皇上这才抬步向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冷不热问道:“你来做什么?可是太后有什么吩咐?”
李大总管跟在后面,笑盈盈道:“太后着奴才来问问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回宫。”
皇上心中冷笑,太后做事儿想来如此,世人都知道自己是个傀儡皇帝,事事不能做主,可还偏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给自己摆“天子”的虚谱。皇上毫无兴致,连客套都省了,冷漠道:“朕当然是听太后的。”
李大总管也不计较,依旧恭顺说道:“太后想听皇上的意思。不过……太后今儿早上看着乐寿堂前两株玉兰还颇有感慨,说多年未见这两株玉兰开花了。”
皇上心中一动,玉兰三月开花,现在还未出正月。太后想看玉兰,就是又要在这儿住上一个月了!
皇上极不情愿,这里比瀛台还要难以忍受,因为瀛台对一个囚徒来说,不过是幽暗牢狱。可这里却见证了他一生中最激昂光耀的日子,他在这里召见康君,筹划变法,期盼着帝国复兴重振!所以对于皇上来说,这里是伤心地,是英雄冢,是奈何桥,是西凉路……他的一生到这里便结束了。
满腹悲情,无法表达。皇上看着堂中高悬的匾额“复殿留景”,叹声道:“那就等玉兰开了再回宫吧”。
李大总管跪安离去。
定如捧茶进来,她脚步极轻,呼吸浅淡,可皇上还是听了出来,苦笑道:“你知道这匾额是什么意思吗?”
定如抬头看了看,额章是“皇太后御笔之宝”,分明是太后所书,从字面看,“景”指天上星星,景星出现,皇上圣明,“复殿留景”便应该是说重重的深宫之中居住着英明的君主。这话是好意。
皇上苦笑:“你仔细看那‘景’字”。
定如瞪大眼睛仔细端详,这才发现“景”上的“日”缺了其中一横,挪到了点横下面的“口”中。她正不知其意时,皇上幽幽叹道:“上面的‘日’被压在下面。这就叫永无出头之日”。
定如惊愣,立时看向皇上。皇上依旧抬头盯着那四个大字,唇边还带着绝望的苦笑,仿佛被一柄尖刀直直戳进了心窝,却也只能生生受着,不能表现出半分疼痛。